谪仙记

作者: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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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刹海(13)


      接下来几天都没见到鸢,倒是洛宸每天都会来店里,我知道他是为鸢而来,可每次都失望而去。
      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洛宸显然有点沉不住气,在店堂里来来回回的走,原本并不逼仄的空间忽然变得局促起来。
      洛宇回来的那天,翡翠居里除了洛宸还有阿颜和另外几个学生,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兴奋的讨论暑期安排和找工作遇见的挫折趣事,一时热闹非凡。
      我看看眉峰紧锁的洛宸,刚要开口说话,门口铜铃响起,我们不约而同循音看去,来者风尘仆仆神色急切,正是洛宇。
      看起来洛宇此番出行一切顺利,虽然下了长途班机就一路赶来,倒是不见倦容反而眉目清朗、脸有喜色,他进门就扬手招呼一声,似乎想和我说甚么,然后一扭头就看见了自己的大哥,“咦,大哥,你这么早就过来?铺子里不忙么?”说着,顺手把行囊往墙边一扔,径自走过去拍拍洛宸的肩头一起在沙发上坐下,一边伸直了长腿和阿颜他们大声嬉笑。
      小虫就是这个时间闯进了店堂,大力推门撞击的门楣上的铜铃激荡不已,“宸哥,宇哥……”她的脸孔煞白,似乎一路狂奔而来,喘的透不过气来,“你们知不知道……姐姐,姐姐要和别人‘猜火车’……”
      “猜火车!”洛家两兄弟蓦然起身,脸色变得苍白而凝重。
      “怎么回事?”洛宇盯住兄长问,等洛宸简单叙述完经历,便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当时为甚么不扛下来?!”
      小虫急急上前拽开洛宇,“宇哥,不关宸哥的事,姐姐说是她自己不要宸哥出手的,要不是我有个朋友也是玩车的我根本都还不知道,姐姐连我都不打算说……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嘛……”
      “猜火车?甚么是猜火车?”一旁凝神屏息许久的阿颜终于嗫嚅出声,店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余小虫重重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听得人也感觉气息不畅起来。
      “那是一种很危险的飚车赌局,”洛宇声音暗哑,“车手会驾着机车在铁道两边等两列对开的火车交叉飞驰而过的瞬间穿过它们之间的铁轨间隙,距离火车交叉的时间差短者胜出……”他看向我,嘴角痉挛似的笑了,“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台风夜么?本来我是东城区暴走兄弟的代表,挑战西城区那一带另外一支专门赛黑车的车队,后来之所以没去成,就是因为大哥知道了消息一路飞车追赶,最后把我的机车撞坏了……”
      兄弟俩彼此深深对视,洛宸苦笑,“这种赌局十年里也没出现超过五次,我除非疯了,会看着你拿命去搏……至于鸢,鸢,唉……”他霍然转身出门。
      洛宇刚要举步跟去,想想又驻足,“燕七,你等我,解决这件事我再回来。我,我有话要同你讲……”说罢也匆匆离去。
      阿颜他们呆呆收声,小虫依偎过来将脸埋入我臂弯小声哭了,“怎么办……”她喃喃道,“我不要失去姐姐,我不要啊……”
      我叹气,轻轻拍拍她,“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我再一次感到无能为力,凡人何其微小,仿若一粒尘埃,人间气象万千,滚滚红尘中的世人大多身不由己。
      不过枉自嗟叹。

      距离约定日期不过两三日,鸢去向不明,小虫和洛家兄家都心急如焚,辗转联络飞狼意欲商量私了事宜却被一口回绝。原因很简单,这样大的赌局数年不遇,几个地下钱庄都风闻而动,下注的人面涉及太广,金额也相当巨大,根本无法挽回。如此一来,“猜火车”这一局已是势在必行。
      百般无奈下,几乎不约而同的,洛宸和洛宇都向飞狼提出自己愿意替鸢出赛,当然一样也被打了回票。
      这一天终于来临,小虫已经不再哭泣,只是白了一张脸静静坐在窗前看着外面一言不发,洛家兄弟看来也方寸大乱,但依旧不肯死心,一般的利落装束,各驾机车而来,兄弟两个站在一起真是说不出的英俊不羁,可惜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无人得暇欣赏。
      “小虫,你且留在这里等我们消息,”洛宸简短的交待,“我和小宇已经找过不少道上的朋友,也投了注,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是,”洛宇也说,“如果答应我们出赛,庄家抽成会更多,应该没问题……”
      小虫眼睛亮起来,“可是,他们为甚么会答应呢?宸哥,宇哥,你们投注的钱是哪里来的呢,那么大的款子……”
      兄弟俩互相看一眼,才若无其事的淡淡回答,“没甚么,我们把铺子和工作室都押出去了,应该够了,反正最后结果也不一定会输……”
      小虫震惊,眼睁睁目送洛家兄弟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好久好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好羡慕姐姐……如果宇哥待我肯有这样一半好,我会笑到死掉……”她扭头看住我,笑容颓戚,“燕七,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好聪明啊,所以才一直不肯接受宇哥对不对……”
      我揉揉她毛茸茸的额角,温和的说,“小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你也是啊。不用沮丧,只要诚实的面对自己的心灵就好。”
      “诚实的面对自己……”小虫低低的重复。

      是。
      这些日子以来,我曾经那样困顿和不安,不知道自己的坚持究竟有甚么意义?抑或这样的意义到底又对自己有多重要?
      然而当我抬头前后顾盼、左右吁衡,才发觉所有的以为、希望和探究对于现实而言都只是一场虚幻――好像一场烟花表演,那么色彩纷呈,华丽跌宕,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可最终化作一捧尘埃,散灭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无人可以挽回。
      不管是洛宸、洛宇、小虫还是鸢,大家都是一样的。
      因为了解自己而想要逃避,比起他们经历的这些或那些曲折和磨难,能够坦然的面对自己仿佛更教人畏惧。
      为甚么呢?为甚么会这样?
      是因为心底不肯放弃的那一点自尊吧。
      面对自己也就意味着诚实,无法罔顾自身的错漏,无法推辞自身应当的责任,无法寻找更多的借口迁怒他人而必须一力承担,这实在需要太大的勇气。
      有的人就这样埋首沙土宁作鸵鸟,逃避了一辈子,也懦弱了一辈子。假装看不见,就可以心安理得当它不存在。如此浑浑噩噩也就过了一生。
      不不,我并不觉得这样有甚么不堪,也不失是一种人生态度,不妨碍他人,也不见得成为社会发展的羁绊,有甚么不可以呢?
      我倒是宁愿自己从来从来也没有太多知觉,就如小段说的,做个“骨血俱冷。全无心肝”的人。
      可惜,我不是。
      记得当年小江的絮絮低语,也记得小江割脉滴血时的凄怆容颜,更记得那一股温润暖流亲沁泽经脉的瞬间似遭雷击般的颤栗……
      从此得知温暖滋味,再难忘怀。
      可是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保有这份温暖感觉,以为只要肯舍肯弃肯欠身,便可一切圆满,最终却还是不得不离去。
      这一条贬谪之路经年走来,无甚后悔,也不算辛苦,可此间的迷惘和彷徨直教人身心俱疲。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特例,后来才发现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
      每一个生命都一样。
      仿佛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壁垒,或充实或失缺,有或大或小的缺口,营役其中的灵魂在成长中发现得失、选择进退,也许正确,也许错误,固然各有天资各凭努力,却也会因为天机人算频出意外。
      没有人可以逃脱那一支上帝之手,但这并不成为我们逃避自身的牵强理由。

      暮色四合,店堂里光线逐渐黯淡,我的心却变得清透明亮。
      我忽然有一种微妙感觉,迅速抬头望去,门口铜铃毫无响动,却有一个秀美身形已经静静置身店内,身周光华璨然。
      一直呆坐一旁的小虫也察觉异状,几乎惊跳起来,我按住她,“不要紧,小虫你看清楚,是谁回来了?”
      小段皎洁俏丽的容颜自昏黯中慢慢凸现,眉睫深处似有星光流转。
      “燕七,我来向你辞行。”
      看见小段,我有一种近似虚脱的轻盈感,几乎是同时,伤心如同一枚利剑直直刺透胸腔,“辞行?”我感伤的笑了,小段,你终于决定离去了。
      隔了那么远,我依旧清晰的看见小段眼里的泪光,那么多的不舍和不甘,最终只化作无奈的遥遥相对。
      那一瞬间我作出了决定。
      好吧,小段,你既有意挥慧剑,就让我与你一同白手裂帛,拭净这万丈红尘、千古牵绊。
      “也好,回去罢,莫要回头。”我轻轻回答,“这里发生的事端你大抵清楚,你若肯援手再好没有。”
      小段的笑容有些凄凉,“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大概就再难相见了。”
      我心口大恸,却还强自忍耐,温和的说,“这于你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对么?”
      许久,小段终于叹息一声,缓缓点头。
      我向小虫招招手,“小虫,我们一同去找你姐姐。”
      小虫虽然不明白我们在说些甚么,但也渐渐瞧出其中的不凡端倪,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希望,急急趋近过来。
      小段也不再避讳,挽住我和小虫,念了个“踏风诀”,一径前往飚车地点。

      南郊铁道某路段。
      这里已是郊野,远离都市喧嚣,铁轨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一路延绵,不见尽头。
      轨道两边有参差树林,有阡陌农田,赌局约定的地点恰好是一片废弃已久的缓坡,曾经是片果园,如今果树犹在,人去园空,枝头果实稀疏,被燠夏热气一蒸,空气里满是腐朽发酵的味道,闻多了有些令人烦心作呕。
      穿过半个果园,远远的就听到人声纷扰,其间还夹杂着机车引擎轰响,十分嘈杂,再多走两步就可以看得分明,那边聚集了不少车手,似乎已经分成两派人脉,依稀可辩几个熟悉的身形,口角之余似乎正要兵戎相见。很明显,事态的发展并不乐观,洛家兄弟没能占到上风。鸢和人群保持距离,正欠身检查机车,她的背影看起来倔强而又孤单。
      “小虫,你一个人过去,按我们事先说好的去知会洛家兄弟和你姐姐。”我和小段一一嘱咐交待清楚,目送小虫过去。
      对于小虫的出现,鸢和洛家兄弟显然都很意外,随后自然免不了诸多嗔怪,小虫上前拉住他们到一边小声解释,片刻之后只见他们虽满脸狐疑但终于点头退开,而鸢似乎有意无意偏过面孔对着我们所在的方向微微颔首,我确认他们已经接收到了相关信息。
      至此,一切就绪,只欠东风。
      今晚的东风就是小段。
      之余具体实施的计划其实也并不复杂,说穿了不过是借助神力修为施展的障眼法,但这对于小段来说就意味着触犯仙界戒律,她将因此受到责罚,即便她属于界外散仙,且有婆婆偏袒,也免不了被打入禁足结界三甲子。
      三甲子即三个六十年,对于仙界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换作平时小段也不会在意,可时至今日,这百余年时间隔开的不是仙界与凡尘,而是要割舍我们之间所有的机缘夙想。
      从此天涯永别。

      “近半年来我去了好多地方。一开始是赌气,我决定摆脱你们,就像你们当初毫不犹豫就决定离开我一样。”小段说,“可惜,我很快发现这样的意气用事毫无用处,和以前一样,离开你们独自徘徊人间对我来说一点乐趣也无。”
      “郁闷之极,我一路追寻聂少和姚非的行程,你知道我是多么不甘,那么平凡的女子竟然能教聂少抛却一切与之相守!他们会不会像你和江启祯一样?”
      “几个月的时间,我随他们辗转游历了半个欧洲,不过是闲看风景、混迹乡间或街市,那样的日子看起来再寻常不过,可他们似乎乐在其中、不思归蜀。”
      “走了那么多地方,我开始留意到那些平凡的人们,那样平淡不经的日子他们也都甘之如饴,哪里和哪里都一样,即便许多人身无长物或者屡遭挫折,可我在他们脸上看到曾经出现在你和聂少脸上的那种神情――隐忍而安详。”
      “原来许多时候,安乐来自于缺失本身,因为不圆满所以会期待、会努力、会挫败、会执着……这些平凡的人们,他们或者为自己,或者为他人,那种信念和牵挂即所谓的‘爱’吧?真是世俗不堪却又力量惊人的情绪!”
      “这对我几乎是当头棒喝,”小段自嘲的笑了,“我忽然明白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怪不得仙界戒律要我们戒凡心清俗念,只因为红尘有爱仿若罂粟更似泥沼,令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这人间,才是真正罗刹海。”她说,“既然当日看你和聂少先后折堕而无力挽回,我今后留下看你们辗转红尘也不过是徒增烦恼,倒不如就此告别离去。”
      说话间,小段语声平静而脸容安详,可她的眼睛出卖了她的内心,那眉睫深处亮过漫天繁星的是泪光呵。
      小段小段,我知道,就如同你自己也知道。
      你这么多的不舍、无奈、感伤和介怀,又何尝不是因为爱。
      因为爱,所以牵挂。所以不忍离去。所以不得不离去。
      留你在身边,只会看到我们手足束缚、全无神力,看到我们随时间风霜而韶华不驻、流年似水,这些对我们而言已属平常应当,可对你却如无法愈合的伤口一直在心脑深处细细啮蚀,自是痛楚难耐。
      不不,我不要。
      与其这样,不如分离,再不相见。
      我没有追问小段究竟为谁情伤――无论答案是甚么都已经无关紧要,我们曾经那样亲如手足,纵使此生别离不再相逢,今后各自参悟随喜,心底总是保有原先的那一份眷念和温情,已经足够。

      今夜的天气真好,高远晴空如整张宝蓝色丝绒,有途经的神祗散落了宝囊,星光璀璨迫人眉睫。
      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星空。
      小段施法的时候,我静立一旁,看着她微合星目轻启樱唇,面容皎洁,长眉舒展,皓腕扬起过处有风雷隐隐,然后这晴朗的夜空忽然变了天。
      空旷无垠的郊野乡村在方圆数里内风起云涌,我可以想见那边聚集成众的车手,大概会被这突如其来的莫测风云打乱了心神,而就在这时,他们早先考察判定的对开列车将会提前十数分钟进入视野,在列车到达之前已足够他们选好位置准备穿越错身而过的罅隙。
      而这一切都出自小段的手笔,如果非要选择一种世人更易接受的解释,可以称之为“障眼法”,其实都不过十虚幻景象,只是将两列尚在数十里开外的列车影像用幻影术投诸场景之内,配合震颤音效光影,完全以假乱真,瞒过众人。
      所以要小虫知会鸢安心驾车,保持车身滞后对手,即便看似撞击列车也绝无危险,只要火车远去而人安然无恙就赢定了,因为没有人会想到自己看到感受到的东西其实并不存在,更遑论敢以身试法验证真假。
      待听到火车轰鸣声渐行渐远,足下地面渐趋静止,小段全身萦绕的淡淡光华却丝毫不减,她转头看向我,乌黑丰美的长发在风中高高飘扬,雪白面孔上一双眼瞳深深如无底渊潭,嘴角缓缓挂起一朵游丝般的恍惚笑意。
      “小段……”我喃喃低呼出声,忍不住上前一步伸出双手。
      她却完全置若罔闻,猝不及防间猛地仰天发出激越长啸,声息绵绵,如断弦绝响,响彻天地。
      几乎是同时,头顶翻涌不止的暗黑浓云被一道凌厉闪电划破,一声炸雷爆开,倾盆大雨哗然落下,周遭的一切顿时化作一片混沌。
      滂沱大雨中,小段蓦然收声,在一片琴音回响中与我紧紧相拥。这一次我们都彼此确信,对方脸上无声淌落的并非雨水,而是热泪。
      那么温暖的液体,沿着肌肤一路蜿蜒滑下,所散发出的炙烫热力直灼入胸腔肺腑,印下最温暖的记忆痕迹,从此永志不忘。

      “燕七,保重。”
      再见,小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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