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记

作者: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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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刹海(10)


      一晃已是三月小阳春,冬季的寒意悄然撤退,暖春的气息熏然而至。
      然而,春天只是别人的春天,对于洛家两兄弟和小虫来说,他们的世界依旧一片苍白,一切的繁花似锦和笑语如珠都不过是浮尘,用来掩盖内心的不安和煎熬。
      是的。煎熬。
      在鸢出现之前,每一天都是煎熬,他们战战兢兢而又不知所措的等待着她的归来。
      而我,在平静自若的度过经年人间岁月后,再也无法维系原先的淡薄心绪。
      所有的泰定安谧不过是透明的假象,仿佛一层冰晶,终于有一天被下面潜藏的潮汐暗涌所击溃。
      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我以为自己足够冷静,可以面对所有问题。可是,在看到小段和洛宸亲昵相处的那一刻,我还是心乱如麻。
      如果小段真的爱上洛宸,我或许不会这么惊惶,但事实并非如此。且莫论小段的不假掩饰和我的心存疑窦,就算是洛宸,后来面对我的婉转探询也直言不讳,他确实欣赏小段,两人也言谈投契,可都与感情无关。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听到这样的回答后我还是不可避免的失望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担忧和痛惜。
      小段,小段。你此刻身在何处?是在思念他么?感到寂寞和无助么?为甚么,你从来也不曾告诉我你的痛苦,而我也不曾察觉你的心事?
      春天是这样美丽的季节,于你却毫不相干。
      我几乎已经看见小段忧伤的眼瞳,好像昆仑之颠的苍茫所在,有的只是荒芜和空白。
      可我无能为力。

      学校开学后,阿颜又回来翡翠居帮忙,经常盘桓店里的还有一帮寄卖作品的高年级学生,而店里也已经有了一批稳定客源,不需要我费太多心思照看打理。
      小虫和洛家兄弟依旧如常出入翡翠居,一如往昔的言笑晏晏,表面上看起来一切并无不同,可这安详维系的过于拘谨和小心,那样一脉消停的喜乐气氛连阿颜都咀嚼出了三分尴尬和不解。
      “燕七,好奇怪哦,洛宇转性子了么?他们兄弟俩几时变得这么融洽亲近了?啧啧,不对,有点不对喔……”阿颜拖长了尾音扮鬼脸。
      我没有应答,顺着阿颜的眼色看过去。
      那边厢洛宸带了一卷古董画轴过来,正和洛宇一起研究画轴的真伪、品相,几个美院的学生聚在旁边凑热闹。沙发的另外一端则是小虫带了几个朋友卖弄风情的摆出各种姿势,由着两个男孩执笔写生。阳光穿过没有阖严的窗纱析入,空气中浮动着咖啡香,低低的饶舌乐更为慵懒的春日午后平添几分玩世不恭的气息。
      这本是一幅和煦美好的画面,可不知为甚么我觉得不忍卒睹,急急偏转头,一束明亮的光线骤然刺入眼底,手指一滑,尖细的笔头“啪”的一下应声而断。
      “嗄!”阿颜下意识的低呼了一声,我一抬眼,恰好迎上那头洛宇的目光,只一瞬间又隐没在垂落的发稍间。

      三月份、四月份、很快五月份也过去了大半。鸢始终没有出现。
      关于“鸢就要回来了”,仿佛只是上帝与大家开的一个并不好玩也不好笑的玩笑。
      就如同一个无限扩张的水泡。
      眼见着透明的水泡愈吹愈大,逐渐占据大家的视野,好像胸腔中都挤满了即将涌出的泡沫,可任凭你紧张忍耐,那个水泡只是愈来愈大,充斥了整个空间,可偏偏不肯爆裂。
      起先每个人都隐忍不发,渐渐的也习惯了这种张力,因为透明,所以可以当作看不见。自欺且欺人,忽然全体得了健忘症,然后对那个名字绝口不提。
      洛宸还是在经营他那间古董字画铺子,平时得到甚么新的长卷立轴都会挑几件带过来给那帮美院的孩子看,洛宇如果有空,也愿意出手帮忙评鉴或修复,他自己的工业设计工作室发展良好,依旧不断参加国内外各类设计甄选赛,也拿了两个不大不小的奖项,开始有大公司愿意和他们洽谈合作事项。洛宇已经很久没有混迹□□地下赛车场。
      小虫则凭藉不错的外型条件和不加掩饰的取巧手段,在天桥上也颇混出一点局面,开始向广告娱乐界发展。这实在是一个不简单的女孩,她清楚知道自己要甚么,然后做出规划,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一点一点付诸实现。在这过程中,小虫确实投机了,却也不吝付出努力,对于这种粗糙却也真实的野心,固然会招来非议,但也因此更容易得到谅解。小虫就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在坎坷颠簸的人生道路上逐渐成长,且“生命力更赛小强”。
      而我再一次选择了转身走开,袖手旁观。
      可是,已经不复平静。
      大哥和姚非浪迹天涯,时不时收到他们寄来的明信片,看得出他们是在真正享受人生。我祝福他们。
      但小段,此刻你又在何方?这般的隐匿遁形,是因为失望,还是伤心?
      这个世界,明明有那么多色彩,那么多声响,虽然有寒冬却也有盛夏,可是这一切在我看来都仿佛泛滥涌起的泡沫,喧嚣过也纷扰过,然后幻灭成一片空白,那样的沉寂和空虚,令人无比厌倦。
      只是,在我眼底悄悄析出、清晰、成型,有一点湿润,有一点温暖,还有一点咸涩,是眼泪么?
      这种感觉难道就叫做悲伤?

      这种接近极限的平静一直持续到六月的第一天。
      其实,就在前一天,挟裹风雷而来的潮湿雨云已经遮蔽天日,带来太多的不安气息。

      春末夏初的早晨,本来应该是清新剔透,但因为连绵数日的阴雨,空气湿度太大且流动又不够顺畅,而变得暧昧混沌起来。
      前一天晚上小虫一夜通告直到天亮才回家,被她进出的响动惊醒,我也不复睡意,索性起身取过速写簿随手打稿上色,看看外面雨势渐止,才收拾一下出了门。
      拐过那个路口,听到身后低低嘶吼趋近的机车声,我没有像以往那样径自前行,而是停下了脚步。
      算起来差不多有一个多月了,每天从家里出来,只要拐过这个路口,那辆重型机车就会出现在身后如影似随,一直会跟到临近翡翠居的最后一处街角才会猛然加速绝尘而去。起先我以为是洛宇在恶作剧,并不多加理会,后来才发现对方是个陌生的身形,总是一身严实硬朗装束,外加一具密合式的头盔,完全不辨来人的性别体貌,只能看出对方驾车技术高超,身手矫健利落并不亚于洛宇。
      虽然不知对方来意,可几次下来彼此都了然对方的留意,居然不约而同都采取了克制自持的态度,不点破也不交涉,仿佛在做一场趣味盎然的隐匿游戏――收起自己的反应,观察对方的举止,形成奇妙的对峙格局。
      我没有向任何人提及。

      我停下了脚步,身后的引擎声也停顿在了那段距离之外。我慢慢转回身,抬头直视对方。
      那名神秘的车手拧一拧车把,机车咆哮了两声,他忽然扬起一条胳膊轻轻一挥,做了个陆战队员式的致敬动作,然后一压身躯,身体猛地贴合车身,连人带车如疾风般启动,直直向我冲过来。
      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五十米,不甚平整的路面上有些许积水,在疾驰的车轮下分出白色的水路,水中的倒影顷刻间破碎瓦解。
      我没有闪避,静静地看住对方,照面的一刹那,我的目光穿透了那具头盔的深色面罩。
      那是一副凛冽峻酷的眉眼,锐利的眼神寒冷的几乎泛起了霜花。
      我的耳边忽然一片喧哗,是路人的惊呼,此刻,我与那个神秘车手近在咫尺,然后看见面前的车身迅速扭转,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尖利锐声,手上的速写簿被大力扫过,飞出去数米远散落在路边的水洼中。
      重型机车轰然倒地,车手也斜斜跌倒在路中央。
      我上前一步,车手单手撑地扭头看向我,抬起另外一只手示意停下,我收住脚。
      等那车手起身用力扶起机车跨坐上去,我注意到对方身量并不特别高大,但举手投足颇具爆发力。虽然依旧不见其庐山真面目,又方才作出那么惊险慑人的举动,但很奇怪,我并不觉得对方真有恶意。
      “Cool!你还真是够胆!”机车重新启动,调头从我身旁擦过,车手忽然开口,隔了一道头盔,声线故意压低,略显暗哑,还来不及体察更多况味,车子已经加速离去。
      这样来去突兀的短距离接触,仿佛蓦然起奏的高亢弦音,尚不成调即嘎然而止,只留给听众一份心悸感受。

      离翡翠居老远就看见洛宇那辆打眼的红黑相间的重型机车歇在路边梧桐树下。这么早就来了?我有些意外,近前一看,果然,洛宇嘴角噙了一支烟斜靠着店门坐在台阶上,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把玩着打火机,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抬一抬下巴笑了。
      “最近一直赶工,昨晚出去和兄弟们飚车拉风过了把瘾,早上回来经过这里,原想抽根烟就走,没想到你今天也来得这么早……”洛宇絮絮说着尾随我进屋,“咦?脸色不好,怎么了?”
      我觉得烦躁。
      这几个月来他们固然有他们的心事,可洛宇的表现又更为特别些,他似乎想要竭力摆脱那些无形压力加诸于身的束缚,对我多流露出来亲近与好感简直不加掩饰。奇怪的是对此洛宸的反应比小虫更为激烈,所以他也更加频繁的出现在这小小店堂,仿佛是为了时时提醒洛宇甚么。而小虫倒是一反当初横加阻挠的态度,常常挂起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作壁上观。
      我哭笑不得之余,只觉得为难。我不讨厌洛宇,可要说喜欢,也不过是朋友间的情谊,作为爱人?唉,不可能。
      也曾经温和但肯定的告诉洛宇,不不,不是我,也不是你。可他只是笑嘻嘻眨眨眼,或者,也许,没关系。
      一来二去,任凭我愈发冷淡,他却是依然故我。
      我耐着性子温言回答,“洛宇,你不累么?为甚么不回家去呢?”
      “好好,不用你赶,我这就走。不过燕七,你看起来也很狼狈,是摔跤了么?怎么一身泥点……”他的话音嘎然而止,目光定定落在我手中污损的速写簿和乱七八糟的一叠画纸上,脸色也随即变得古怪起来,“到底怎么回事?是……遇见甚么人了?”
      我心念一动,缓缓抬头看住他。
      他不再说话,手指一页一页翻过纸张,因为浸了水,颜料化开,一搭一搭的蓝紫色染的到处都是,依稀可辩原稿上是一丛丛盛放的鸢尾。
      我看见,洛宇的手分明有些不稳起来,指尖几乎捻不起画纸,脸孔也一点点发白。忽然,他“啪”的一下合上画簿,扭头就走,门外很快传来机车引擎启动的轰鸣声,然后急速离去。
      我心头豁亮,是鸢,那个神秘的车手是鸢,她回来了。
      洛宇知道。
      所以分外紧张。也所以举止失常。
      他这般殷勤待我,或者是为了逃避,也或者是为了示威,其实都还是为了鸢。
      我不禁失笑。原来如此,倒教人白白烦恼。幸亏小段不在此地,她若知道我因为这番缘由而枉自成了幌子,真不知道会如何发作。
      可是,我还记得那张照片中的鸢,温柔恬静,全无一丝戾气,这与那双泛起霜花的凛冽双眼相去实在太远,真的会是她么?
      小虫和洛宸,他们又是否知道鸢已归来呢?

      第二天是六月一日,阿颜一早来后就抱怨下午要单科考试,缩在沙发里胡乱翻书准备功课,中午吃了个便当就匆匆离去。左右没甚么事,我索性打发了其他几个学生,挂了“CLOSE”的牌子出去,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就着薄阴的日光看书,店堂里好久不曾这么安静了。
      洛宇进来的时候已经近黄昏,天色反而比午时更清透明亮,天空泛起一点点暖暖的橘色调子,似乎要放晴的样子。
      他看起来十分疲倦,连身形都不复原先的挺拔,下颌上一片新生的胡茬青影,待到趋近更嗅到浓浓酒气。
      “洛宇,你酒醉驾车?”我皱眉。
      “呃,你关心么?燕七,你真的在乎?”他低低笑,笑容里却有说不出的苦涩。
      我叹息,“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一直当你是朋友……”
      “朋友?哈哈,朋友?”他喃喃重复,踉跄上前一把执住我的手,整张脸都苦恼的皱起来,“不要!我不要同你做甚么兄弟手足!你知道是不是?是不是?”
      我好气又好笑,几番用力也挣不脱他的指掌,不由沉下脸,“洛宇,不要这么孩子气!其实你自己又何尝不清楚,你只是需要很多很多关注,很多很多爱而已,可这样并不能填满你心底那个缺口。”
      “也许是吧。可这有甚么关系呢?燕七,难道你不是吗?你不也是这样吗?觉得孤单、无助且寒冷,那么渴望抓住一点点温暖的东西,可又那么害怕失去。于是你远远的走开,拒绝别人也拒绝自己,仿佛这样才叫做独立和坚强……”他猛然抬头,热切的盯住我,“瞧,其实你和我一样,我们拥有的都那么少,为甚么不在一起呢?一起走出来好不好?一起从那个缺口里走出来……”
      “你醉了,洛宇,你不知道自己在说甚么。回家去吧,或者去找她。她回来了,不是么?”我终于推开他,温和的看着他。
      洛宇的眼瞳一下子黯淡下来,嘴角却一点一点扬起,脸上挂起一个嘲讽的笑意。
      洛宸就在这时推门而入。

      兄弟二人目光相接,空气中似乎有火花爆裂,虽是春末夏初,室内却骤生寒意。
      半晌,洛宸才责备的看住兄弟,沉声道,“你究竟在做甚么?”
      我无意窥探,示意要走,却被洛宇一把拦住,他大笑起来,“是呵,我究竟在干嘛?大哥,你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呢?这么多年,你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到底是为甚么呢?真的是为我么?”然后他转脸看我,“你猜对了,她回来了。”
      洛宸的脸色也变了,“谁?你是说……”
      “大哥,咱们兄弟俩真失败,我是会错意表错情,一昧想要抓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你却对自己的心意视而不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生生推开……”洛宇不再使性子,语调平缓而感伤,他从口袋中取出一页薄薄的相片,赫然正是小虫曾经给我看过的那张鸢的照片,然后递给洛宸,“还记得么?鸢留下的相片。去年入冬的时候收拾工作室不小心打破了相架,我才看到这个,呵呵,真可笑,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如果早一点懂事,也许一切都不同了……”
      洛宸僵硬的伸手去接,一下没接住,照片在空气中微微一滞,然后翻转着缓缓落地。
      背面另外黏贴了一方裁减下来的小小相片,边框还被人细细勾勒出心型图案,那一颗心的中央,一脸桀骜笑容的英俊少年,正是当初的洛宸。
      洛宸就好像突然挨了一鞭,身体不由自主佝偻起来,他慢慢蹲下捡起照片,手指轻轻摩娑过已经褪色的画面,仿佛被抽离了全身的力气,再也站不起来。
      “花会因为弄错了花期而盛放,当它盛开,我才看见,其实它一直都在……”洛宇喃喃的说,“我们兄弟之间一直存在的飓风令得鸢无法判断季节,她被我们弄糊涂了,所以她的温柔为我们存在,可其实是不一样的,可惜我不知道,我没看到……”
      “大哥,是我们。我们联手把鸢推到车轮下。”
      “鸢不是因为恨你才走。她是因为爱你。”
      “大哥,鸢一直爱的人是你。”

      洛宸终于起身,却因为震惊说不出话来。
      洛宇取出手机看看时间,“嗯,差不多了。”他转脸看向洛宸,“如果,鸢不再是原来的鸢,大哥,你会怎样?”
      洛宸有些茫然,呆呆的重复,“鸢不是原来的鸢……”
      门口铜铃脆响,小虫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宇哥你已经来啦?甚么事,找我这么急,我还有一场秀要赶呐……咦?宸哥,你怎么啦……”
      洛宇依旧看着洛宸,“是。鸢不再是从前的鸢了。”
      “甚么,姐姐……她,回来了……”小虫一下子静下来,不知所措的看看洛宇,又看看洛宸。
      门楣上的铜铃再次响起,声音清脆,却仿佛一柄重锤,每一声都敲击在在场除我以外的其余三人心口,大家不约而同回头看去。
      来人一身夹克粗布裤,双臂抬起,正在从头上摘下头盔,挽高的袖口处一串好几个金属镯子随着行动发出轻微叮当声。
      然后我们看清她的模样。
      挑染成红褐色的短发下是一张十分标致的脸孔,眉尖细细,眼尾飞起,微微偏高的颧骨和薄薄的嘴角使她看起来具有一种奇异的不怒而威的神色,虽然秀气却不太具有亲和力,再配上出位的发型和衣着,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近似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我一眼认出她。
      那个神秘的车手。

      “嗨,好久不见。”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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