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记

作者: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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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刹海(7)


      天台花园中那几座巨大的水塔被巧妙的用编织秀气的藤萝架掩饰起来,春夏自是爬满枝叶逶迤的茑萝藤蔓,就算在秋冬,外围一圈小叶常青灌木衬着打扫洁净的架子亦不觉荒芜。水塔绿化的周围摆放了一圈几张木质长椅,正好处于几组草木花树园艺布置的中央,闲时坐下来晒晒太阳吹吹风或仰头看看星空,最是惬意不过。
      我在长椅上坐下,看着天色迅速黯淡下去,适才的漫天霞光仿佛被无形的口袋一把兜住收去,只余天际最后一线亮橘,也很快被氤氲弥漫的夜色悄然吞噬无踪。
      我静静的坐着,甚么也不想,潮汐暗涌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当然我知道这种回避的态度实在不是上策,可是,脑中迅速闪过的支离念头实在太过破碎,让人觉得无从把握,所以格外迷惘失措,这是我过去修行历练的千年岁月中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顶楼疾扫而过的风声感觉有些萧然,我却不愿意起身离去,如果可以,就让我一直这样安安静静的一个人独处下去罢。

      刚刚听到洛家兄弟的声音时我没在意,因为并不分明,而且很快湮没在呼啸的风声中。然后,那边的只言片语渐渐清晰起来,一字一句钻入耳中。我没有动。
      声音从身后水塔花架的一侧传来,洛宸低沉宽厚的嗓音,一贯的温和语调,“……我知道你最近几年一直很努力很辛苦,工作室也渐渐成了气候,可你当真不愿意接受父亲留下的家业?其实我们都很清楚,在古画鉴别和修复上,你的天赋高出我许多……”
      “呵呵,”洛宇轻轻笑起来,满不在乎的打断了自己的兄长,“大哥,这几年你也越发摆足了大哥的架子,老实说我还真不习惯。你知道,其实我觉得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冷酷一点比较好,这么老好人的样子真教人吃不消。”
      “小宇,你到底还是不肯原谅我。”洛宸有点艰难而苦涩的吐出一句话。
      两人忽然都沉默下来,许久,洛宇才低低吹声口哨,“好啦,大哥,既然你觉得我现在混的也还算不错,”他轻快的说,“那么就这样保持现状不是很好么?何况琅环能够在你手里发扬光大,父亲想必也很高兴,反正咱们自家兄弟,谁打理还不一样?”
      洛宸叹了口气,低声说,“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总之,你自己小心,别再去飚黑车……我先走了,帮忙和小虫说一声,让她有事找我。”
      洛宇并没有随洛宸一同离去,他大概是想往天台边缘走去,才转过水塔花架就看到了我,“咦?”他愣了愣,然后自嘲的笑了,“瞧,我有一个多么体贴罗嗦的大哥。哈!”
      我抬头看他,他的笑声空洞,眉眼之间毫无欢颜,这样故作轻松却愈发显得颓戚而感伤。
      “下去罢,大家都在等你。”我简短的说,起身离开。

      拐过走道就看到寓所的大门没有阖严,明亮的暖色灯光从里面直直的剖开过道内昏黯的环境,在地面划出清晰的锥形区域,而随光线一起哗然传出的是小虫的嘎声尖叫,“……怎么可能!骗人!四哥你说,袁哥讲的是不是真的?!”一个期期艾艾的男声回答,“嗯,好像是真的。我和泰山就在宇哥边上,我记得宇哥的脸色当时就变了……”
      听起来,里面的话题似乎和洛宇有关,我不由回转了脸孔,恰好瞥见洛宇脸上迅速掠过的一道阴影,只一瞬间又消逝无踪了。
      “嗨燕七,”洛宇忽然唤我,“想不想出去走走?别理那些小孩子,咱们另外找节目怎么样?”不等我回答,他已经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回身就跑。我不由自主被他拽着一同进了电梯直下到车库,上了他那辆重型机车,随着车身微微震颤,引擎咆哮嘶吼起来,身旁疾风顿起,我们已经离开了大厦疾驰在黑夜的街头。
      新年的街头,既热闹也冷清,到处可以听到零星或连绵的鞭炮烟火声,礼花在或近或远的街角树梢房檐后点亮那一角的天空,人声笑语时时迭起,而行人明显少于往日,往来的街车倒是满载的多空载的少,大抵都是急于归家或忙于走亲访友的人们。
      洛宇带着我飞快的掠过一道道树影,越过一辆辆街车,穿过一条条街巷,从一个繁华的街区到另一个繁华的街区,就这样永无尽头似的的一直一直疾驰下去。
      从他拽住我离开,我一直没有说话,既不问他要去往何处,也不问他几时回头。我只是静静的揽住他年轻结实的身躯,阖上双眼,听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
      我并不惊讶自己为何没有拒绝洛宇的提议,甚至没有摔开他的指掌。是因为我不愿意回到那个充溢了明亮光线、食物浓香和欢声笑语的客厅?还是因为困顿在身体中的不安与烦躁需要一段高速的暴走来作为宣泄的出口?我懒得费神思量,且随他去罢。

      洛宇带我去玩街机游戏,从百货公司楼上儿童用品区的那种规规矩矩的赛车、投篮、钓鱼、划船,到街头巷尾里弄深处的那种半公开乃至全地下赌场式的俄罗斯轮盘、吃角子老虎机、沙蟹牌九……
      或明或暗的光线下是一张张光鲜或颓废的脸孔,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认识洛宇,真真假假的叫着“宇哥”,眼光暧昧的打量他和我,巴结的清出场子给我们坐下,又恭敬的送我们离去……
      洛宇没有解释他怎么会这么熟悉这些地方这些人,也没有做出任何失礼亲狎的动作,只是带我一台台街机玩过去。
      这些游戏看起来简单又充满变数,让人轻易上手却又不易通关,我看到许多年轻的面孔满是专注切齿的表情,被变幻闪烁的灯光映的面目狰狞,却依旧埋首其中,不肯自拔。
      然而这些并不能难倒我,当年我和小段初初涉足人间,甚么不好奇、不贪鲜?三教九流的玩意儿也统统来之不拒,一早就玩的风生水起。
      我只要最初的两枚硬币就可以将街机赛车从头开至尾、模拟DJ机上最难级别时如漫天纷飞的节拍符号统统击打到位、诸如小蜜蜂战斗机更是闪避腾挪击溃所有老怪……抬起头,我看到洛宇眼中的错愕。我不动声色,双手插入裤袋中静静的笑。
      再晚些时候,我们来到江边一座旧仓库改装的酒吧,大群的年轻人都没有回家,聚在这里抽烟喝酒打台球,有人招呼洛宇,“嘿,宇哥!好久不见,正好我们大哥也在,想和你玩两局,敢不敢?”
      洛宇咧开嘴笑笑,取过一根球杆走过去。
      周围人群熙攘,迷离的电子音乐,脂粉香水混杂着烈酒烟草的气息,仿佛行将毁灭的时空边缘,有种令人厌恶的不真实感。
      我不耐烦起来,取过隔壁台球桌上一支球杆,走过去示意洛宇让开,俯身目测球桌上的布局,开始下杆。
      我清晰的记得自己那一杆跳球下去,白色的母球越过黄球击中黑球,黑球擦过红球将红球送入球洞后又撞上边缘,然后自己斜角反弹入洞时的情形,周围的各种声响忽然一下子静止,只有台球互相撞击发出的脆响。
      咄!欧洲台球联赛冠军也曾经败给聂少,我也会玩几手,不算太高明,可一杆三球进洞还是没问题的,自然不会把这些小混混放在眼里。
      我“啪”的一下扔下球杆拍拍手回身就走,面前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空隙让我过去。

      “嗨嗨,对不起,燕七,”在我独自走到江边时,洛宇驾着机车追过来,熄了火大步跟上一把拽住我,“对不起。”他诚恳的道歉。
      我回头看住他,他慢慢松了手,“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其实,刚才那些是我十六岁时玩的东西,那时候我刚考上大学,忽然觉得人生没有意义,然后天天逃课打电动打台球……”他的语声渐渐低下去,低下去,仿佛自言自语,谈不上甚么情绪,就连表情都只是一片空白。
      我们一前一后沿着江岸缓步前行,夜空晴好,稀疏的星光遥远而清淡。
      “我们家也算书画世家,之前四代传下的书画铺子,到大哥这代,大哥十五岁就把家传的手艺学了个十足,十七岁就代替父亲帮人鉴别古董字画,在父亲的眼里,大哥根本就是十全十美。”
      “所以大哥后来去念机电一体化,又转入动力汽摩学院,父亲也是笑着说,‘好好,阿宸文武兼备,学甚么都好’,哪怕大哥出去和人打架飚车,父亲也毫不在意,认为只是青春期的叛逆,家长更要体恤安慰才对。”
      “我是根本不该出生的小孩,如果不是因为我,母亲也不会难产,最终心力衰竭……我六岁之前一直不明白,为甚么父亲那么喜欢大哥却从来都看不见我,我以为是自己太小所以没法引起大人的注意,哈,那时候我恨不得自己一夜长大,这样,父亲就可以看看我了……”
      “后来我终于明白,不管我长的有多高多大,父亲还是熟视无睹,也许在他看来,只要我衣食无忧、乖巧安静的长大就已经够了,所以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只是表演一场没有观众的独角戏而已。”
      “可我不死心,直到考上了父亲所在的学院,总以为父亲会欢喜,却无意中听到父亲对着母亲的照片倾诉,原来我表现的愈好就愈令他痛苦,他那样憎恨我,却找不到借口来责备非难,这么多年来,丧妻之痛一直找不到一个缺口可以宣泄,就是因为我太乖巧……”
      洛宇忽然笑了,“要学坏真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他的声音里充满悲哀,“父亲大概至死也不明白,我变成一个坏孩子居然全是为了他。我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因为从那以后,父亲真的注意到我这个儿子,他骂我打我,可我甚至暗自高兴,因为父亲终于肯直视着我说话……”

      我停了下来,转过身静静看着面前的男子,他漂亮清瘦的脸庞在黯淡的星空下慢慢凸显清晰,表情和煦,没有怨怼也没有憎恶,有的只是一点点寂寞和无奈。
      这个孩子,他的生命自诞生之日起就已残缺不全,而他从来也不曾放弃,那样辛苦的百转千回,只是想要求得一份圆满,而命运之神始终没有满足他这个卑微却再正常不过的小小愿望。
      我忽然了解了眼前这个年轻人日常漫不经心表情背后的畏惧,他所有的率性不羁都只是掩饰,因为渴望从来不曾拥有过的温情,所以宁愿偏激也不肯放弃些许破碎痕迹;可当一切近在咫尺,又会因为畏惧失去而不知所以的选择暴走离去。
      “燕七,”洛宇执起我的一只手,他的手指温暖而干燥,一根一根数着我冰凉的手指,“你总是一个人么?好多次,我看着你的背影,我对自己说,看,那个女孩,她比你更冷,她好像是从冰雪皇后的世界中走出来的,是因为眼睛里掉落了一片魔镜的碎片么?那双眼睛,那样美却又那样冷淡,可每次发生意外,她总是做出最温暖的反应,真奇妙不是么……”
      “洛宇,”我温和的说,“你只是渴望得到关注的目光,对你来说对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为这样自己孤单的灵魂就可以从中得到救赎……”
      “也许是吧,”洛宇温柔的回答,“至少过去是的。真可惜,那时候我太年轻,还不懂得这一切。”他牵起我另一只手,一并收入他宽大的掌心,修长笔直的手指紧紧阖拢,“冰遇到火会融化,火遇到水会熄灭,可是燕七你知道么?水火相接而蒸腾出的水汽,是温暖的。”
      这样的对话到后来已经透出不着边际似的奇异况味,可不知为甚么,我心里居然有暖意一点点析出,在这样冷清的夜晚,好像看不见的细微游丝,渐渐蜿蜒弥漫,薄寒的空气中似乎也真的布满了温暖的水汽。

      至此,原先对洛宇的那一点不咸不淡的反感已经化去,相反竟生出几分亲近,好像老友记般。
      真奇怪,那是以前和江在一起时都不曾有过的感觉,即便他待我温柔体贴,可也一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疏离意味阻隔在我们中间。我一直认为这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是我天性冷淡,不懂得如何沟通表达,所以导致最终的无法挽回。
      原来做凡人远远难过做神仙,每日介营营役役维持生计也就罢了,除了应对同事朋友人际脉络,更要小心照顾家人至亲的心灵感受,不是一句真诚可以敷衍了事的。有时候不需要甚么借口,更毋需犯下实际错误,但凭你想要保有自我,就已经触犯大忌。
      我觉得彷徨,只好维持距离,不必担心伤害他人,也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虽然决绝一些,可决绝的对象不过是我自己,谁也不会知道。只除了大哥和小段。
      然而大哥性情随和看得开,他了解我的秉性,所以并不勉强。
      只有小段,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也许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她同我虽情同手足,可到底各有头脑躯体,就算手足也是两付手足,其实还是浑不相干。任我怎么讲,小段还是不明白。也许是不肯明白。
      可我近来愈来愈心浮气躁,小段说的对,如今我不过是一介凡人,怎么可能将自己隔离在红尘之外?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心口空荡荡的无以为继。
      或者,我的生命也是天生残缺,当年那株花圃中乏人问津的白色牡丹,是因为小江的一道温暖目光而努力绽放,也因为那一捧灌注根茎的红色液体而将之渗透进每一丝脉络并就此永志不忘。
      我心头忽然闪过一道霹雳,映亮了混沌脑海――难道,那一场红尘相逢,真正让我眷念的其实是记忆中那短暂而又遥远的温暖感觉?于我虽只是片刻,却独一无二,无比珍贵。
      那种无人需要的空虚和寒冷,它令我的生命一片空白,满是缺憾。
      而那时的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缺憾,把整片的空白当作圆满,当作理所当然,毕竟对于往来无牵挂的界外散仙而言,一切俱是虚无。
      既是虚无,自是了然无痕。

      我们在江边待了一个晚上,偶尔扯两句天马行空的话,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默的坐着各怀心事。
      原来许多时候,两个人的寂寞好过一个人的空想。我想。这样也好,谁陪伴谁已经无关紧要,不愿意说话也无妨,听着别人沉稳规则的呼吸声也会感到安心。
      至少,世界不再是完全沉寂的空洞。
      洛宇说甚么?呵,温暖的水汽。
      是,每个人的心里或多或少都有积雪结冰的地方吧?都会既渴望而又惧怕烈火。可是,冰遇到火时,不管是消融也好,是熄灭也罢,总是会有温暖的水汽悄悄的蒸腾而起,而那些或寒冷或干涸的心灵都会因为这水汽而变得柔软欢愉吧?

      这样一个冬天的夜晚,周遭的一切看起来似乎甚么都没有改变,而我原本纷杂的思绪悄悄平息下来。
      这几年来,我的刻意冷淡和执意惘顾令得自己阖上双目,就这样走进罗刹人海、万丈红尘,其实盲目困顿,却还以为掌控分明,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千古岁月终将尽,转眼云湮,化作点点微尘。
      所以,何必刻意?随遇而安即好。
      微熹晨光中,我抬脸微笑,身心一片澄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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