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记

作者: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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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尘劫(2)


      心头的一块大石落地,我的生活重回正常轨道,至少在家隽看来是这样。
      我每天按时上班下班,画图纸,耐住性子克制应对挑剔的客户,有空的时候去熟悉的街边咖啡馆喝上一杯极品蓝山,定期理发,将衣服拿去自动洗衣店清洗烘干,每周给家里电话报平安,偶尔也会答应家隽到那些稀奇古怪的沙龙酒会消磨些许时光……
      总之,我又变回家隽眼里的老好江启祯。
      然而我自己心里明白,已经有什么不一样了。人生一旦偏离了轨道,就再也无法真正回到从前。
      家隽也觉得稀奇,连连追问,“江,你不打算出击么?燕七那里,难道你已经知难而退?”
      出击?怎么出击?又不是政府许可猎狐季节,可以一身骑装策马而行,看见目标只需瞄准然后扣动扳机。
      我对燕七充其量才见过两面,就一门心思单恋,人家根本不知道我这一号人物。而且这么多人都已吃瘪而归,我又有什么立场去自信满满?更何况即便我有心追求,也实在是追求无门,连伊人何处的边边角角都摸不着。
      我只有苦笑。
      家隽摇摇头,给我一个同情了解的眼色。

      就这样形同嚼腊的度日,一晃两个多月,春天已至荼蘼,蓬蓬夏日在即。
      饶是我每日介强颜欢笑,也还是瞒不过家隽,伊嗤之以鼻,“嘿!江,你连骨血都是冷的!喜欢就去追啊,每天长吁短叹,下巴拉到脚后跟,懗跑了多少生意。去去去,去街角喝你的咖啡!”
      我知道这是家隽一片好意,要我出去散心,倒也不好推却,出得门来犹自听到伊喃喃诅咒,“哼!记得不要加糖,干脆苦死拉倒!”
      我摸摸鼻子只好再苦笑。
      坐在街边的敞蓬阳伞下,啜一口杯中的黑色液体,我微微眯起双眼皱起眉,正如家隽所言,咖啡中没有加糖,香醇苦酸甘,风味浓郁而个性强烈。
      我承认,平凡如我,也是有野心的。谁不是呢,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想要获取更高质素的生活,应该算是比较积极的态度吧。
      可是,燕七,我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到底是一毫米还是一光年呢?

      已经过了正午,阳光开始西斜,虽然暮春初夏,坐在日头下到底有些晒,我一仰头喝光杯中的咖啡,打算起身离去。
      一条细长的身影从身后投下映来,掠过我的肩头拓入桌面中央,一个令我魂萦梦牵许多时的声音低低响起,“谢谢,一杯冰水。”
      我浑身一颤,再也动弹不得。
      燕七。
      半晌,我才慢慢侧转了身体,缓缓抬眼望去。我又看见当初的少年。
      燕七好像刚刚长途跋涉归来,短发略长了些,纷乱的披在眉睫前,一身风尘仆仆的细蓝格子旧衬衣和卡其色粗布裤,虽是平常男生装束,却是说不出的风流别致。她正低着头从一只几乎有半人高的背囊中翻翻找找。
      如果家隽在这里,至少有一百零八招好逑术可以备选支配,然而我不是家隽,所以只好默默坐在一侧化身盐柱,不过多口气息多缕脉搏。我不敢孟浪上前,也不好盯住人家目不转睛,唯一能做的只有恢复坐姿伸长耳朵倾听那厢的一动一静。
      我觉得惭愧。简直不是读书人的行径,实在有些猥琐。
      可是我完全身不由己。唉。燕七的声音那样动听。
      伊在讲电话。
      “……是,刚刚下飞机,哈哈,脏的像头野人,你恐怕不愿意见我。我这次颇淘了些好东西,若不是为了聂少那个什么石头记我还好好在加州晒太阳……好好,我这就前来觐见,你莫要发脾气……”
      音调轻快,语气温存纵溺,听得的我耳朵热了一边,半边脸孔都烧起来,仿佛燕七娓娓低语的对象就是我一样。那个幸运儿是谁?我是如此妒忌他。
      我觉得伤心,起身掉头离去。

      一下子灰了心,我天天闷在工作室里摒足气息画图,原本一个月的工作量一个礼拜不到就全部完成,客户满意的不得了,连原先威胁如有不满抵扣百分之十五的人工费都统统不予计较。这么一来,忽然间同时有三间住宅的工程要做,我和家隽都闲不下来了。
      有生意上门,做老板的自然应该高兴。可我照旧闷闷不乐,只因我心里明白,这么敬业不外是为着用繁重的工作来溺毙单恋的相思之苦。可忙归忙,苦也照苦。
      家隽刨根问底,得知缘由,斜着眼睛骂我“狷介”,“君未娶,卿未嫁,大家机会一半一半,你这样坐在这里,难道希望田螺姑娘自己找上门来么?”
      我不响,“啪”一下打开计算机,开一局极品飞车,把灵魂投诸疾风快速中去。
      是。我狷介,胆小。我甚至不敢开快车兜风散心。你知道,巴黎的街道实在是不适合用来飚车。
      燕七的生活那样精彩。
      而我如此乏味。

      周末被家隽硬拽着去参加一个私人性质的主题沙龙,“江,你再压抑下去就快变态!少废话,同我去就对了。不会叫你后悔。”
      搭家隽的顺风车,我们来到巴黎老城保留最完整的马莱区,要去的地方是玫瑰街附近一处旧宅子,深居里弄之内,外墙粗砺的花岗岩浮雕虽然蒙尘却不失气派,透着末世贵族的落拓与华丽。
      屋子里面的陈设半新不旧,看得出来都是有些年头的古董,不过这里的主人很有心,布置的含蓄雅致,让人只觉得舒服而毫不张杨。
      转过门厅前的一具黑色丝绒镶珐琅描金的四扇头屏风就是宽大的客厅,里面大多数家具已经挪开,只在里侧靠长窗的地方安置了一组一组的沙发软榻和茶几。
      一走进这个客厅,我有种迷失空间的感觉,好像突然误闯神秘洞窟,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才傍晚时分,厅堂内的长窗已经统统落下厚厚的丝绒帘幕,顶上的水晶吊灯却没有点燃,只亮了边角的两盏壁灯,室内光线黯黯。诺大的空间内,疏密有致的摆放了一组组纤巧秀气的透明展示台,都另行配置了灯光照明,里面展示的是一块块玲珑剔透、形态各异的天然矿石。
      因为是私人聚会,来客并不算多,十几、二十个的样子,在厅堂小心往来,细细观赏,偶尔耳语几句,细碎人声并不扰攘。

      “家隽,你几时对这个感兴趣?这里的气氛太肃穆,不适合我,我先走了。”
      家隽一把拦住我,转头私下看了看,讶异道,“奇怪,这么安静?聂少难道不在?哎,江,别扫兴,我打包票你不会白来这一遭。”
      我无可奈何的留下,既来之则安之,四下转了转索性静心欣赏展品。
      大自然的手笔真是神工鬼斧,不知道多少岁月玄机深藏在这不足方尺的嶙峋晶石中,赤橙黄绿青蓝紫,不论晶莹厚重,在灯光的映照下都显得妖魅动人。可惜我非此道中人,只觉得好看,并不真正懂得观赏,看个热闹罢了。
      楼梯口一阵骚动,家隽忽然抛下我独自走了过去,我顺势看去,看见了一个高挑青年,姿态随意,言笑磊落,正与周围的人口角生风一一招呼。看家隽同他熟不拘礼闲谈的模样,两人关系应该很近。
      家隽和我不一样,他性情开朗外向,在本地华人圈子里出了名的豪爽,朋友多是应该的,而且三教九流上下通吃。但是这一个,人才风流,姿势潇洒不同寻常,虽然随随便便立于人群,却似乎有隐隐光华萦绕,令人不由自主为之吸引。如此情形,似足一个人。
      我身不由己,趋向前去。

      “……聂少,今天的‘石头记’倒很别致,恐怕不是你的手笔,是谁的心思?如果不是你这名才子那一定是位佳人咯?啧啧,还不给我引见引见。”家隽嬉皮笑脸。
      聂少。此人叫做聂少。噫?我仿佛听过这个名字,还有什么“石头记”……
      “小曹,你一早花满蹊,也没见你额头长角。”聂少轻笑着回答。
      “江,”家隽哈哈大笑,看见我拍拍我肩膀介绍说,“这就是我以前常常提起的江启祯,他老先生出关一次不容易,所以我才打听今晚有没有特别的美女嘉宾,哈哈……”
      这个曹家隽!我无奈的笑笑,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聂无夜。幸会。”聂少也欠欠身,微微一笑。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一刹那,我忽然有种异常熟悉的感觉,那黑沉沉一双眼瞳,好像有宝光流转,让人不敢逼视,被这样一双眼瞳注视,会得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我的脑中如有闪电刺透浓云,心内一片豁亮。
      啊是。那日在街角咖啡馆,燕七讲电话时提到的可不就是聂少和石头记!那么,今晚燕七也会到场么?
      我心怦怦直跳,再也听不见旁人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感觉异样,周围的人全数扭头看向门口,大家都安静下来,空气中似乎有隐隐的电流通过,我看到家隽的脸上闪过一道恍惚神情。我一回头,看见一名姿态妍媚的年轻女郎正缓步徐来。聂少揶揄家隽,“喏,今晚沙龙的设计师,可入你曹公子的法眼?”
      如果有一种人他能令人坐沐春风,那她就能教人似覆冰霜。我没有见过这么美艳却也这么凛冽的女子。
      面对众人迷惑敬畏的神情,她似乎并不意外,入鬓的秀眉轻轻一挑,翦水清瞳略略一转,蓦然间扬起下巴轻轻的笑了。仿佛东风吹化了冰冻的大地,满林的桃花竞相盛放,一片滟潋春光。
      室内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我听到聂少朗朗的笑声,“段大小姐,你总算来了。咦,怎么就你一个人?”
      那女郎撇撇嘴,懒洋洋的回答,“燕七说有一点事,要晚些才来。”
      我突然反应过来,这名女郎,是小段。

      聂少并没有特别介绍小段,大多数人大概都是旧识,此地似乎只有我与家隽不识眼前佳人,家隽拍拍自己额角在我耳边低语,“嘿,今天才知道这世上真有美女这回事的!前些日子为了你老兄害我错过多少新人新事。噫,今晚我要碰碰运气。”说罢,伊已经上前搭讪。
      我哭笑不得。也只有家隽,急色的这么直接,倒也坦率可爱。
      而今晚的沙龙也开始切入主题,原来本期“石头记”沙龙主要是供矿岩收藏爱好者展示收藏交流心得知识的聚会,而展出的矿石晶体也都属私人收藏。聂少提供的场地,展台的设计与布置则是出自小段的策划安排。
      知道燕七会来,我心内十分欢喜,于是安心聆听分享众位矿岩玩家对各自藏品的介绍说明,一路细细听来,了解不少矿岩常识,倒也听的津津有味。
      大家应该都知道,许多物质的颜色呈现常常取决于它的化学成分,矿岩晶石亦是如此,但除此之外也有其他情况,譬如由于其他元素的瞬间侵入就会改变矿石的颜色。最常见的例子如绿宝石,原本应该呈典型的黄色,但因杂质的侵入而使其颜色发生了变化。所以像祖母绿,含铬或钒,或者含铬和钒,碧绿玉含铁,红宝石含锰诸如此类的彩色矿石翻版物,因为杂质侵入的数量极其微小,于是被推及归类为绿宝石的变种,而非不同种类的矿石。
      不同的矿岩晶石因其种类的不同,因而构成晶体的晶系也有所不同,根据单位晶格的形态结构特征可分为立方、四方、斜方、单斜、三斜、六方等六种晶系。
      对于外行来说,矿石形态和晶体结构是比较容易混淆的概念,而简单说来,两者之间物理性的差别就在于群体与个体概念的表达。也就是说,矿石形态是指晶体群生长在一起的趋势,即由晶体群形成的一个整体结构框架。矿石形态表征众多,包括诸如针状、树枝状、扁平状、叶片状、球状、颗粒状、立方体状、平展状、纤维状、棱镜状等等。

      除了客厅内的精致展台,靠墙一角还辟出小小一块场地布置成微型讲台,墙面上垂下白色屏幕,案几上则摆好了投影仪、幻灯机,供讲解者使用。
      金绿玉(chrysoberyl),名称来自希腊语chrysos,意为金黄色,指它其中的一种颜色。金绿玉属斜方晶系,颜色有深浅不同的绿和黄,呈半透明至透明,光泽明亮,主要用途是用作宝石。当一块金绿玉依其天然形状磨成顶部圆底部平时,它可以反射出一条变化的蓝白光线,这种现象叫做光泽变化,而所得的宝石就是猫眼石。
      蔷薇辉石(rhodonite),名称来自希腊语rhodon,意为玫瑰,三斜晶系,色彩多样,呈透明至半透明,光泽明亮,矿石形态有扁平、棱镜状、大块颗粒状或紧凑,晶体少见。展出的这块来自俄罗斯乌拉尔山脉的蔷薇辉石色彩艳丽,如滴血绽放的蔷薇,经打磨抛光后用作装饰再别致不过。
      还有晶莹粉翠的鱼眼石,状若雪花六角层层叠起的白云母,橙红灿亮状若针芒的赤铅矿,被称为沙漠玫瑰的重晶石……
      我一边翻阅沙龙提供的矿岩鉴别手册,一边随在座收藏者的讲解比对欣赏展出的晶石,渐渐觉得有趣,于是慢慢投入进去。
      偶尔转头看看不远处聂少小段那边,家隽老着面皮赖坐一旁,正出尽百宝讨佳人欢心,不过看小段淡淡的神情,似乎收效甚微。
      我不由莞尔,这个曹家隽,一直自称“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今日总算遇到定头货。

      燕七进来的时候,我正俯身拾起跌落地上的矿岩手册,周围的人声突然静敛,就像刚刚小段出现时的情形,我听到聂少轻笑着吹出一声低低的口哨。我明白,燕七来了。
      也许是等的太久,我心里居然没有太多的惊喜,只觉得有种近似苍凉的情绪渐渐泛起析出,连带嘴边都不由自主浮起一个略带伤感的微笑。我缓缓回头,看见了她。
      今晚的她依旧一身飒爽男装,宽大雪白的棉质衬衫,有些褴褛的半旧牛仔裤,刚刚洗过的秀气短发湿漉漉的贴在额角,清瘦脸孔上一双猫般眼瞳璨若星光。
      “嗨,不好意思来迟了。”她一手小心翼翼的除下肩头沉甸甸的背囊,一扬脸展颜笑了,露出雪白的编贝细齿。
      大家恢复常态,言笑晏晏好不热闹,可不知怎的,我觉得格外寂寞。

      燕七还是那个燕七。
      我却已经迷失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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