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缘

　　正月初一，随着天鸡一声报晓，天地之间云雾渐散，那立于山海之间的度朔山也随之于迷雾当中隐现身形。

　　其山之大，内有汤谷，外有山泉。

　　其山之峻险，其高差错落，不知几许，上有桃木顶天而立，下有幽冥深不知几许。

　　山巅一株桃木，虬根盘错于度朔山最高的山脉之上，枝条伸展之间，竟是相去三千里有余，其上除却碧叶舒展之外，更有繁花不绝，微风过处，便扑簌簌成了一场桃花雨。

　　桃花花瓣落处，便有山中溪涧里的鱼儿探头相望，甩尾破水而出，张口便将那花瓣吞入腹内，而后昏昏然沉落于水底，俨然似是美梦，又似是一场修行。

　　淅沥沥微黄的酒水落入杯盏之中，郁未真退却了一身皮衣长靴，手上也没了什么手套，打扮得和那人间女子没什么两样——哦，是现代女子——荷叶领紧口收着的蕾丝保暖裙，腿上加了绒的紧腿打底裤，踩上一双翻毛皮的高跟短靴，一头长发依旧是那么个高马尾束在脑后，别有一番精神面貌。

　　“来，尝尝这个，”郁未真将杯中酒推了过去，“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象更新，如今人间不讲究什么爆竹除旧，倒是禁燃烟火，所以咱们在这儿也听不着什么响儿，就只能沿着老规矩于新年这么一天，喝上一杯屠苏酒，便算是过了这么个年。”

　　与郁未真这般现代人的装扮不同，那在她面前坐了的陆怀一虽还是长着那么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却换了一身庄重大气的朝服，墨色长发束于金冠之中，浑身上下金光闪闪，耀眼至极。

　　他这一身不似是去谒见他人，更似是去接受朝拜，一身上位者的气势，神色凛然不可攀，然而随着他在郁未真面前坐下，那一身气势倒也慢慢收敛了个干净。

　　……也是，当初世间灵力枯竭，天庭覆灭，如今灵气虽有回归，那于灵气枯竭中消失不见的故人，日后却也再难相见，于是这天地间，还能有谁能值得他二人于正月初一这一日去谒见，去述职？

　　倒是他们为了维护这三界仅剩的一点独苗，不惜跳了轮回井，以身试法，妄图求变，稳住这世间除却人间界之外的仅剩的一些世界根基。

　　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的陆怀一叹了一声，朝着郁未真身上看了两眼，摇身一晃，也跟着换了身现代人的打扮，衬衣黑裤，连带着那一头长发也跟着成了于凡间时候的模样：“在凡尘之时，我就一直加班一直加班……那时候好歹是加班，还有个下班的时候，案子了结之余还有点儿自己的时间用作消遣，如今回了桃都，却是一刻都不曾闲着。”

　　郁未真失笑，而后想了想，倒也是确实：“凡间996之余，还有工资可拿，还有国家派发的那什么五险一金，虽是作息颠倒，但也不妨碍享受生活，外卖种类繁多，天天能不重样，娱乐游戏更是别出心裁……说来，你我在这度朔山，确实跟坐牢没什么两样。”

　　褪却了一身宽袍大袖的装扮，陆怀一愈发显得干净利落，然而就是这么干净利落的陆怀一在身上摸了摸，摸出来一个手机来递给她：“如今地下基站已经铺设完毕，连上了凡间那边儿的网，不过只能浏览，限制了发言窗口，但凡间的那些个游戏现在连了网也能用。姚指导今天提了提精神建设这一块儿，提倡丰富精神世界，建立娱乐化新潮流，开发独属于咱们地下的经济文化建设……这要不是往凡间那边儿跑了一趟，我听都听不懂他这到底什么意思。”

　　说来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凡间三年一代沟，三十个代沟便已经是极致，换到了地下，莫说三十个代沟，便是三百个代沟也都能容得下，于是这新老换代之际，从不乏那等鸡同鸭讲，还有那经典“马什么梅，马东什么，什么冬梅”式的懵然以对，放在当下里就是“什么经典，什么特色，什么主义”……

　　怎一个鸡飞狗跳了得？

　　凡间还有那落了时代，玩不转手机的老人家，换到地下，这样的老人家只多不少，更有甚者是在多年查案中耽误了投胎的上千岁的老人，手里拿着个手机戳戳戳，怎么都找不着自助投胎、预约排号功能的。

　　还有那有些在地府当了几百上千年的官吏，而后有的认识大篆，有的认识小篆，有的用隶书，有的用行楷，这里头除了写法不一样之外，字形之间更有差异……

　　甲骨文跟如今的简体字都是字，除却字形写法不一样之外，谁也不能说这两样都能看得懂，早年间文书能通达还都是由刀笔吏抄写过后的结果，后来时间长了，那些个上了年岁的倒也慢慢都能自己看文书了，于是这地下的文字便一代代慢慢跟着地上更换，直到数百年前……神道彻底消亡。

　　于是地下官吏数百年间未有变更，未有新人入职，与地上的联系也开始断了代——要知道，几百年前的人们都还留着辫子头，用毛笔写字呢，放到如今，竟成了繁体字。

　　于是仅是这手机里字体显示这一项，便分了大篆小篆繁体简体数种，华夏立国至今不过几十年，科技发展已经算得上是日日新，而他们地下的这些，又与地上接不上趟，如今好不容易接上了，想要跟上时代发展，那可真是……处处都要发展。

　　“我现在没事儿就让小七小八他们去那些个什么军区医院、医科院转一圈，如若有质量太差不能化鬼者，便让他们帮上一把，能捞几个便捞几个回来，”陆怀一道，“等这里头人多了，事情慢慢理顺了，他们自然便能自治，也就不需要咱们俩在上头压着了。”

　　“怎么，你这帝王之位，也要学那末代皇帝一般让出去么？”郁未真轻佻地吹了声口哨，“你愿意，我可不愿意，虽说放眼三界，有帝王之位名头的不知几许，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名头，但也不是谁想要就要的……大白还要靠着这东方鬼帝的名头，讨几个恶鬼名正言顺的填肚子呢。”

　　大白说的便是那通体雪白的金瞳巨虎，卧于桃都树下假寐，闻郁未真唤它名字，便睁了眼睛呲着獠牙打了个哈欠，而后摇着尾巴踩着矜傲的步子往郁未真身边一趴，巨大的虎头塞进郁未真怀里拱了拱，爪尖寒芒一闪而过，最后却是勾着郁未真身上所穿的那件蕾丝保暖衫拽了拽，连蕾丝都不曾挠破，可想而知对力道的操控有多细微。

　　郁未真撸了两把虎头，捏了捏白虎柔软而又宣暖柔韧的耳朵：“好了，别撒娇。”

　　正说着，那一条带着芦花的芦苇便在白虎眼前一跳，倏地一声复又消失不见，而那先前窝在郁未真怀里的白虎则是眼神一凝，爪子也不再勾着她的衣服，翻身而起便探着爪子去抓芦苇杆头的芦花穗子去了，其动作之矫健，眼神之凝聚，观其动作灵巧，与那凡尘嬉闹的猫儿又有什么差别？

　　却是陆怀一手里拿了用来打鬼的芦苇，如今正当逗猫棒般逗着大猫，抓、挠、窜、扑、跳……一时间，一人一虎嬉戏开来。

　　是的，人。

　　世间有五方鬼帝，但就如有些鬼乃是菩萨化身，生来便是鬼而非常鬼那般经由生死得来一样，共同占了东方鬼帝之位的二人，不仅不是鬼，甚至还是人，然而他二人顶着人的名头，却到底非是人。

　　或者说，他们乃是这天下的第一批人类。

　　第一批，由娲皇亲手捏出来的那批与娲皇相似，却又不同的泥人，是由九天息壤混合了神血，制造出来的，人类。

　　是时，古天庭立，人神混居，天地之间，人族不过是个后生种族，却又偏偏好有繁衍，于是便成了诸多凶兽口里的食物。

　　但也总有些性情友善的神兽又或是神人愿与人往来，于是一来二去间，便接纳了这么个新生的种族，更有甚者，意欲借九天息壤化身成生灵的人族繁衍血脉，毕竟越是强大的种族越是难以留下血脉，君不见龙生九子，却无一乃是祖龙之身……于是人族昌矣，渐能与凶兽相争。

　　又过不知多少年，古天庭高居天上，统领世间百族，然人族渐兴，人间争霸渐起，天下之争初现。

　　再然后，便是天庭太子出汤谷，十日具现，人间大旱，而羿射十日，坠其金乌，是时，古天庭与人族大战，人神之争，一朝打响。

　　那一场战争，不知打了多少年，其结果便是古天庭覆灭，然则覆灭之余，算计人族王者相争，致使共工夺位失败，怒触不周山。

　　不周山倾，天柱折，天倾东南，地陷西北，天外之水滔滔不绝，人沉之不起，溺毙其中者不知凡几——弱水三千，鹅毛不浮。

　　究其根本，这场祸端却是应在了娲皇身上，无有女娲，那便无有人族，无有人族，那便无有人神之争，无有人神之争，那便不会如今天塌地陷之祸。

　　于是有了女娲补天，有了将天分成数层，有了天河——天河之水，便是那些个来自天外的、万物不生、万物不浮的弱水。

　　而人族，经此一祸，十不存一，至此，人族便成了这天地间的罪人。

　　是以后来便有了鲧治水无功而被斩——至此，人族治水，不过是为赎这灭世之罪。

　　可人族到了最后，就连治水，却也没有那么多的人了，阖族几欲灭族的怨气，也久久回荡在这片天地之间。

　　要知道，当初女娲造人，乃是取用了息壤，用了神血，是以人族才能这般容易繁衍，是以人族才能有这般造化，对上古天庭亦有一争之力，然则古天庭的覆灭他们固然有错，撞断了天柱的共工固然有错，可这其中难道就只是他们人族之错么？

　　古天庭便没有么？

　　积怨之下，当生魔障。

　　而百族繁衍之难，遭逢此番种种变故之后，更甚三分，于是寻上娲皇宫，欲求一策。

　　再然后，便是娲皇于黄水之畔，枯藤为枝，沾以泥点，化而生人，那泥水沾在了死去三年却依旧尸身不朽的鲧身上，而后鲧腹生禹……而后，便是大禹治水，禹夏天下了。

　　而当今天下，皆乃是娲皇二次造人所遗之后，他们用了人的名字，那第一批被女娲精心捏出来的人族，在大洪水中几欲覆灭的人族，便称不上是“人”了。

　　因为他们血脉中有神血，他们身上更是融入了不知多少外族血脉，他们甚至可能是半神之体……于是他们这些自大洪水中活下来的，一直活到大禹治水，九鼎定九州之后，他们便带着族人的怨气，来到了这海外仙山之上，种下了这么一颗桃树，取名桃都。

　　桃都之下，乃是仅剩的族人生存之地，亦是镇压怨气之所。

　　久而久之，竟于此处自生一界，名曰幽冥。

　　于是这桃都之下所镇压的怨气，便都进入了此界。

　　却说当年怒触不周山的共工之子后土，为赎这灭世之罪，孤身入幽冥，而后身化六道轮回，以祭天地。

　　再后来，便是封神榜出，新天庭立，地府便有了官职，对于他们这些居于桃都之下的旧人类，便也大多有了安排……也算是招安吧？

　　再后来，这度朔山，便因着东方鬼帝之名，因着这桃都之名，而成了桃止山，这天地间最为雄伟的一株桃木，因着这桃都树下，亘古不变的二人，成了威慑鬼物的存在。

　　·

　　《纬书括地象》有云：桃都山有大桃树，盘屈三千里。上有金鸡，下有二神……并执卢索，饲不祥之鬼，禽奇之属。将旦，日照金鸡，鸡则大鸣，于是天下众鸡悉从而鸣。金鸡飞下，食诸恶鬼。鬼畏金鸡，皆走之矣也。

　　汉王充《论衡·订鬼》引《山海经》：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主阅领万鬼。善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於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二人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

　　然而到底，这二人的面貌却是在时间流转间，越传越是凶恶了。

　　毕竟，他们除却做这鬼帝之外，于民间还有一个说法，被叫做门神。

　　——好在后来有魏、秦二人，替了他们二人的名字，成了那凶神恶煞，被人贴在门上做吓鬼的存在，这二人当真是……呜呼哀哉！

　　而与他们当初自囚于这度朔山相比，如今的他们已经送走了两朝天庭，历时不知多少万年，而人间亦是大变了模样。

　　虽因着灵气溃散而不能再入尘世——再去，他们要么投入轮回，要么于人间世散尽灵气、使其回馈于天地之间，使得这世间再无他二人存在过的痕迹——要么，就守着这幽冥，只要幽冥不垮，六道不塌，那他二人便能于这桃都之下，一直，一直这么活下去。

　　毕竟，以前那么苦，那么枯燥无聊都能熬过来了，如今又是通了网，又是办了什么两界快送，阳间还有那等吃阴间饭的能做代购，还有那些个最近开始到处打工的现代鬼，以及，明明已经说开了，却还是显得有些别扭抹不开脸面的某个人……

　　郁未真微微眯了眼，却也不说破，谁让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

　　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她之前交给肖乐让他帮忙代打的游戏账号密码是什么来着，还有，冯鑫鑫他们什么时候能死、咳，能过来这边儿陪他们一起来着，毕竟昔日的族人死的死，好不容易活着的那些也大多进了轮回，这桃都之下，也就剩两个孤家寡人，好不容易认识了新朋友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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