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的故事

　　她喜欢喝热玉米汁。
　　公司楼下的自动售货机里，会在秋冬的时候换上热饮料。其中，温热的玉米汁是她的最爱。装在淡黄色的塑料瓶里，散发着微微的热气。
　　后来的很多日子里，只要天气稍冷，我都能想起她戴着毛线帽子，蹦蹦跳跳地跑到自动售货机跟前，付完帐后满怀期待地等待热玉米汁落下的模样。

　　她是另一个小组的组员。我们整天呆在同一间大办公室里，却没有什么能交谈的机会，在各自狭小的工位上，为自己手头的工作忙碌着。
　　她的桌子上放了紫红色的多肉植物。我有一次送给她一盆小的仙人球。
　　“既然养了多肉，仙人球也喜欢吧？”我装作无意地说，“这一盆是离职的陈姐留下的，给你吧。”
　　小小的陶瓷花盆稳稳地落在她的办公桌上。
　　“其实这盆植物也是别人栽给我的啦…… ”她伸了个懒腰，推开手边的报表，把那盆仙人掌端起来仔细端详，在我紧张的注视下露出一个笑容，“不过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吧！”
　　从此之后，她的桌上多了一盆仙人球，和紫红色的多肉植物挨在一起。
　　那两盆植物靠得不是很近，就像我和她。

　　她中午的时候老是不喜欢去食堂，随便吃点三明治面包的什么就对付过去了。
　　我有好几次在家里做饭的时候，想起她皱着眉头一边审核报表一边啃干面包的样子，总是忍不住把一人食做成两人餐。
　　偶尔我会带饭到公司，但是一直到她离开，我都没机会对她说出那句话。
　　“尝尝我做的东西吧。”

　　有一次，办公室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打开餐盒，食不知味地吃着饭，抬起眼，透过空荡荡的格子间挡板，看到她咬着笔杆看电视剧，手里捧着一碗泡面。
　　她突然抬起头，看到我有些惊讶，然后露出了一个笑，然后，大概是怕吵到我，把音量调低，又继续沉浸到电视剧中。
　　她吸溜着泡面，我吃着便当，办公室里很安静，只剩下我们两个。

　　公司年会，她穿紫色的套裙，很漂亮，有些小女生的丰腴，饱满得像颗小桃子，她自己却一直很在意，不断地扯着衣角，不断地向身边的人确认：“我不胖吧？”
　　怎么会胖？明明很可爱。
　　在洗手间补妆的时候，她在我身侧，神情凝重地给自己戴耳环。
　　小巧的银色星星，她侧着头，一个不注意，耳环掉到地上。
　　我替她捡起来。
　　走近了，伸手撩开她耳边的发，轻声道，“我来吧。”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麻烦了。
　　她的耳垂也是小小的，肉肉的，透着一些粉。
　　“我不太习惯戴耳环。”戴好耳环后，她摸着耳朵跟我说。
　　我笑着看她，等着她问我胖不胖，可是她一直没问。

　　最后她离开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叫住她。
　　她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一群人从厕所里涌出去，把在门口的她挤远了。
　　我不知道她听没听到。
　　“你今天很好看，一点都不胖。”

　　她胆子很小，一只蜘蛛就能把她吓到叫出声来。
　　主管很不满意：“你怎么大惊小怪的？”
　　她很委屈：“我就是怕嘛。”
　　主管叫我过去，我低下头，用纸巾把那只不敢动弹的小蜘蛛捻起来扔了出去。
　　“你好厉害。”她这样对我说，然后又马上和主管斗起嘴来。

　　但是她也有很坚强的时候。和客户的合同到期，她穿着高跟鞋走了三个商场，找到对方项目负责人，喝了不知道几壶茶，软磨硬泡，不断地修改方案，最后终于留住了客户。
　　她一回到办公室就脱了力，瘫在了椅子上。
　　“累死我了。”
　　和她关系好的女同事接了水给她放在桌上，她豪爽地一饮而尽。
　　十分钟后，我看到她在楼梯间揉脚踝。
　　又红又肿，脚后跟还磨破了皮。
　　她抬头看是我，没作声，又低下头去。
　　“丢死人了，他们的代表在商场一楼大声说我脸皮厚。”
　　过了一会儿，背后突然响起来这样的声音，很疲惫。
　　我脚步顿了一下，走出楼梯间，本来要回办公室，但不知怎么的，脚却转了个弯，走下了楼，去药店买了药回来。
　　我在心里默念着刚刚药剂师嘱咐我的用法用量。
　　递给她药的时候还是结巴了。
　　“谢谢，”她说，“你真好。”
　　她的手指滑过我的手背。
　　我落荒而逃。

　　我因为她懦弱，也因为她勇敢。
　　我的导师是个好色的秃头，但也是我们领域的佼佼者，我在工作后也经常遇到他。他来过我们公司好几次，谈一些压价和回扣之类的事情。
　　在会客室里，他压低声音，间或发出一些猥琐的笑声来。
　　我不想看见他。
　　那天，她去送图表，会客室不远，但她却半天都没回来。
　　透过会客室的百叶窗的缝隙，我看到她被那个秃头强拉着手，一步一步紧逼，最后被压在长桌上。
　　我敲门，我加大力气敲门。
　　我的脑子爆炸了。
　　我最后用脚踹开了会客室的门锁。
　　当当两声，锁芯弹了出来，门开了。
　　“老师，好久不见。”我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地毯，平静地说，“我们主管说有一份投资要你看一看，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她的头发有些乱，被拉开的衬衫里露出白皙的锁骨和一点鹅黄色的内衣花边。我别过头去，听到她轻轻的喘息声。

　　同事聚餐，大家吃了烤肉后一起去唱卡拉OK。
　　外面飘起了雪。
　　她戴上自己的毛线帽，穿上呢子大衣，和我们告别，所要早点回去。
　　“一个女孩子多危险啊，找个人送你吧。”醉醺醺的主管说。他的目光落在年轻的男同事上。

　　“不用了，大家好好玩吧，”我有些笨拙地拿起我的外套，站起来，“刚好我妈刚打电话要我早点回去，我和她顺路，正好结伴了。”

　　走在路上，地面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一步步走，留下我们二人的脚印。
　　路灯昏黄，她的睫毛像是闪着光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像是守护天使一样，”她笑了一下，脸颊上露出小小的酒窝，“我这样说是不是有些奇怪？可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 好像，总是在默默地关注着我，在危难的时候保护我。”
　　我们走到她家附近，她说，“就当我自作多情吧！”
　　她跳一步，蹦蹦跳跳地走到我前头，然后突然转过身来。
　　我们在月色下对视。
　　“今天有些晚了，下次，下次一定请你上去坐一坐。”
　　“请我喝玉米汁吗？”
　　她愣了一下，有些害羞地笑了。
　　“下次、下次一定。”
　　楼上的的灯亮了，一个人走到阳台上，居高临下地喊，“喂，你在跟谁说话！”
　　好像是她弟弟。

　　我目送着她上了楼。
　　她朝我挥手，可爱地笑了。

　　这就是我和她的全部故事，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她生产大出血的时候。
　　那时候她已经离职一年有余。我接到电话，再听到她的名字，恍如隔世。
　　我疯了一样地跑出去，打车到了她所入住的医院。
　　一群人围在病房里，我挤开人群，看到了病床上苍白的她。
　　她试图对我笑，可是笑不出来，我一把握住她的手。

　　我的身边，她的丈夫的亲属们在和她家里人吵架。
　　他弟弟大声喊：“你们这是要我们家那女儿换富贵啊！一套房都舍不得吗？”
　　她的婆婆在用土话大声地说着什么，手舞足蹈，打到我脸上，留下一团红印子。
　　护士走过来，不耐烦：“什么保大保小啊！电视剧看多了吧？你们这是要杀人啊！”然后看一眼我，“你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吧？她死活要见你一面。”

　　她抱着病历本，在旁边站定。
　　“他们家里人死活都不肯签字……你就多和她说一会儿话吧。”
　　我看着她，她的嘴唇颤抖着，
　　我俯下身将耳朵靠过去。
　　她在我耳垂上落下了一个冰冷的吻。

　　这就是我和她的全部故事。我的女朋友，在被强行分配成婚的一年后，死于产房门口。

　　她死得没有一丝犹豫，就像是一颗不回头的子弹，毫不犹豫向地狱去。医生迅速地判定了她的死亡，和她腹中那不成形的胎儿的命运。
　　她弟弟恍惚地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房子没了…… 姐姐没了…… ”
　　她婆婆哇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咒骂，这回我听懂了，她说这短命的贱人。
　　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衣冠楚楚的男人冒了出来，扶着他伤心的母亲，宽慰她：”没事的阿妈，可以再匹配一个新的。“
　　话音刚落，我听到手机发来的提示音。
　　我和他同时掏出手机。
　　上面是冰冷的数字——公民零三四号，已为您匹配成婚对象，距离您仅两米，请把握您的缘分，祝您婚姻幸福美满。
　　我抬起头，对面那个男人扶了扶眼睛，冲我露出一个笑。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接下来，就只是我的一个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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