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雕不成器

　　“炼丹哪有真用火烧着炼的，凡人误传而已，你看我们后头哪有烧丹炉用的干柴？”
　　小玉没有喝酒，喝得是果子露，几杯下肚竟跟喝酒一样红了脸，话也多了起来。刚开始葛县丞还让几杯，小玉说她和师傅不能沾酒，沾酒破功性命不保，换的果子露。现在小玉自己一杯杯喝了起来，夸果子露香甜可口，归湖镇产的酥梨确实不错。
　　这是为了日后着想，葛县丞若是起了歹心，比起去买砒霜，还是水里掺酒杀人更方便。方便他下毒，也方便小玉防备。
　　“那这是怎么炼的？”
　　“确实有丹药是用鼎炉煎熬，烈火真心来炼。但这能让人三日飞仙的九转之丹，可不能用一般的鼎炉了。师傅踏遍群山，觅访名川，才找到这个适合炼丹的风水宝地，自然是……”
　　说到这里，小玉装做自觉失言，尴尬地笑了笑，转移话题。
　　“葛道友若有兴趣，我给你炼点金银出来怎么样？你出丹头，一两银丹头出三两银子，一两金丹头出二两金子。反正除了九转丹，师傅也不在乎别的。九转丹的丹炉看得跟宝贝一样不许我碰，其他丹炉就无所谓了。”
　　九转之丹是《抱朴子》内篇·金丹里说的，“九转之丹，服之三日得仙”，是所有仙丹里最玄妙的一种。
　　葛县丞就等这话了，不好意思自己提这事，显得跟多贪财一样。小玉主动提，就不一样了。不过说起师傅，小玉好像颇有微词，好像在怪师傅防备她一样。
　　说不定那仙丹只有一颗，那也不能怪老神仙防着徒弟。
　　发觉师徒二人也不是那么融洽，葛县丞当下宽慰了很多，大家都是人，沾上人气就好说话办事了。要真仙风道骨，心性至纯，那他可没法跟人交朋友了。
　　“莫怪你师傅严苛，人间皆苦，谁不想得道飞升呢？看重仙丹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这话就有些挑拨暗示在里面了，说谁都想飞升，也可以理解为，小玉也想飞升，师傅怎么不知道你在人间也苦，不带着你呢？
　　葛县丞说得看似体贴，其实小玉要真是个心怀不满的小道童，十有八九就越想越气。
　　不过小玉不是道童，江傲天也不是师傅。小玉把葛县丞这点小心思看在眼里，十分配合地又灌了自己一杯果子露，装出有些憋屈的神色。
　　“那当然了，师傅真能飞升成仙，也是我的福气。”
　　小玉嘴上说着，脸色可不是这样的。不过她想得是回去再抽江傲天两巴掌，喊他叫“师傅”心里不爽。
　　二人宴饮畅谈时，江傲天还在破庙里。
　　小玉在破庙偏殿里做了个装样子用的法坛，上面放了个香炉，香炉下面围了三颗夜明珠。这夜明珠江傲天可是非常熟悉，火珠楼飞檐上抠下来的。火珠楼得名就是每层飞檐上都有夜明珠闪闪发光，夜晚看去像山上燃着磷火一样。现在夜明珠的作用只剩下烘托炼丹气氛，编出炼仙丹不用火是因为小玉懒得生火看炉子。
　　她可以让江傲天看炉子，但看炉子就不能去找柴火焦炭，总之她也得分到活，她才不干。
　　要说这偏殿里真有什么神异，那就是小玉的蛊虫。这会儿江傲天正在给蛊虫准备打扫卫生，准备清水。
　　小玉说她现在身上只有一只和她娘贾观音通讯用的青蚨蛊，平日里喂清水就好，不用额外吃人畜血肉。还有一个属于她，暂借给李子珪用的白虫蛊。
　　江湖传闻、传奇小说，关于蛊虫的种种传言，江傲天还是听说过不少的。用蛊的大多是女人，要不是漂亮女子，要不是丑陋老妇。蛊的用途不是杀人，就是拴住情郎，此类故事数不胜数。
　　江傲天看着趴在清水盆边的那只“青蚨蛊”，心里一阵恶心。这玩意长得太像蟑螂了，还是只巴掌大，泛着幽幽青芒的大蟑螂。第一次见它，江傲天差点拿拐把它碾死，拐没落地，整个人就被小玉踢飞了。
　　现在是第二次见，那玩意大到能看清它复杂的口器是如何在水面上掀起涟漪的，江傲天强忍着不适又添了点水。前一阵风餐露宿，清水人喝都不够，这玩意喝水还只喝烧开过的，应该是渴坏了。要不是忍不住，它也不会出现在江傲天面前。
　　小玉说过，她养的虫儿都没有害人的本事，包括那只养了四年的白虫蛊。
　　四年，正好是小玉在火珠楼后院住的时间，江傲天有些好奇这明显是给李子珪量身定制的蛊虫有什么本事。
　　子珪，他名义上的妾，更像是他妻子柳白玉的女儿。柳白玉的女儿，不是他的女儿，他对子珪没有任何父女之情，可以说什么感情都没有，和柳白玉养的小猫小狗差不多。
　　此行正是去看望子珪，小玉说是“子珪邀请我去玩”，江傲天偷看了小玉的信发现事情根本没那么简单。
　　那封信明显是回信，开头就是回答小玉的问题，说白虫蛊可能已经死了，或者说失效了。也许是和主人距离太远，也许是其他原因。小玉这次过去，应该是救她的白虫蛊。
　　偷看“贾玉衡亲启”的信件对江傲天来说不算什么，哪怕已经发觉多年来自己对小玉抱有偏见，但小玉依然是个不能百分百相信的人。尤其在意识到小玉有多恨自己之后，他还是有些担心小玉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比如已经把八正心法烧了……
　　对天发誓，他只是想看看小玉有没有把心法放行李里而已！
　　要是能拿到心法，他想在这一路上找个有天赋的年轻人把心法传了，免得绝世武学自此陨落。哪怕不是他江家的人，武林上也要有八正心法的名声。
　　江傲天根本没想起来，柳白玉年幼时也学过八正心法。在世传人除了他，还有他每晚为人家哭上十分钟的老婆。
　　事实上，八正心法的原本和手抄本就在柳白玉手上，小玉想藏什么东西，肯定是放柳白玉那。
　　江傲天发愁时，柳白玉也在愁，愁得都哭了出来。
　　沙州地处偏远，入秋比中原早得多，昼夜温差大，晚上已经开始下霜了。柳白玉看着那夕阳跟她的心一样慢慢沉下，最后一丝昏黄也消失不见，握着手里的八正心法暗自垂泪。
　　她还要躲着人哭，帮厨的阿夫娜看见她哭就跟着一起哭。两人都是寡妇，还是很有共同语言的。不同的是，阿夫娜的男人死了七八年，哭起来更多是哭自己命苦。用阿夫娜的话说柳白玉就是，“你还没过热乎劲，过几年哭就不是为了他了。”
　　哭够了，她点起蜡烛，先对账，规划有什么需要进货的材料。这点和在火珠楼时一样，就是现在用的蜡烛烟大，比不上蜡虫或者蜂蜡做的蜡烛用得舒服。
　　对完了账，她翻开八正心法，跟着练了起来。
　　若是换一个功法，比如小玉学的仙苑沄沄功，柳白玉觉得自己可能很快就能练出点成绩。她知道自己向来是很聪慧的，没有干不好的事。但八正心法就不同了，小时候她练得很快，比江傲天练得还快。小玉就不提了，小玉根本练不进去。
　　现在练来，竟是举步艰难，一点长进都没有。而且越是着急就越练不好，没几天就好几次险些经脉逆行吐出血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柳白玉回忆起小时候是怎么练的，她记得第一次练功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那天很热，能回忆起皮肤上汗都被晒干了的刺痛，和坐在树枝上里朝她招手的小玉。
　　江戎说，想练功要先证心，先要在太阳底下扎马步，直到他回来为止。
　　扎马步这种基本功，他们三个早就熟了。但这么热的天，江戎一走，小玉就溜去乘凉了。
　　“我在树上站得高，他过来我就回去，发现不了。”
　　二十年后，小玉还是个总笑嘻嘻的小滑头，多得是鬼点子。想起小玉，柳白玉忍不住露出微笑。
　　走吧小玉，去过你想过的生活，看你想看的风景，我……
　　柳白玉自嘲地笑了笑，她虽然爱着江傲天，也一直明白自己是被江傲天锁住了。哪怕江傲天已经死了，她还是个囚徒，而她甘之如饴。
　　自己练功，只是为了给江傲天报仇而已，甚至没想过报完仇之后自己要何去何从。
　　怪不得小玉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柳白玉难过起来，不是为了江傲天，而是为了小玉。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成为能让小玉开心起来的柳白玉。放下江傲天，找到自己的生活，最好那种生活就是和小玉一起出门游历，这就是小玉想要的柳白玉。
　　不对，柳白玉猛地想到，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现在反而练不好八正心法了。
　　她的心乱了，对江傲天的爱夹杂太多过往不再纯粹。她知道江傲天喜欢什么样的她，小玉喜欢什么样的她，唯独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样的自己。
　　连“我”都认不清，怎么可能修炼需要心性至纯的心法？
　　一个夜晚，三种心境。
　　小玉和葛县丞推杯换盏，装作不经意地把葛县丞的贪欲煽得越烧越旺。而她自己则在心里笑着，坏笑，邪笑，带着嘲讽大笑，心里除了笑声外还有给自己的掌声。瞧啊，她是多么优秀的骗子，把心肝都烂了的混蛋玩弄于股掌之中。
　　江傲天看着喝饱了水的大虫子躲在阴影里趴着，想着怎么传他的心法。偶尔蹦出“为什么要传心法”这种哲学问题，随即摇摇头把想法甩掉。这么厉害的心法，没人用不就浪费了，愧对列祖列宗。
　　千里之外，同一轮月下，柳白玉擦干眼泪，重新拿起八正心法，从第一句开始读起。
　　“谓人修无漏道，见四谛分明，破外道有无等种种邪见，是名正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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