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雕不成器

　　见惯了来往商队和逐水草而居的牧民，易马镇大部分人都觉得旅途也可以是人生的常态。这在中原是很难想象的，很多村子里的人一辈子都出不了几次家乡。
　　所以小玉说她要出去一阵时，马大夫和王娴没有挽留她，冯豆腐和王婆也没劝什么“外面危险”这种拦人的话。
　　倒是更放心不下江傲天，觉得这人少了一条腿不死路上也可能因为走得慢被小玉半路扔山沟里。
　　“怎么会，二十两银子买的可不能随便扔。”
　　小玉这话又勾起了马大夫的心病，当即就指着江傲天“哎呦哎呦”心疼起钱了。
　　王娴看不下去，拧了他一把，“又没花你的银子，别摆个穷酸相。”
　　送别小玉时大家都很平静，好像早知道她在易马镇呆不久一样。在场唯一垮着脸的是江傲天，其他人都以为他是怕路上小玉真把他扔了。其实不然，站在官道上的小玉眼里是他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的光亮，那眼神这么快活，衬得她整张脸都顺眼了不少。
　　江傲天这才明白，守着他后宅一亩三分地生活，对小玉来说，也许就像是坐牢。他之前从未想过这点，只觉得女子都是一个样子，有个容身之所就够了。
　　就像他根本没发现柳白玉的生活并没有那么美好一样。
　　小玉和胡商父女一起去的沙州，回来时就她一个人，说是人家留在卢解衔那商量正事不用她帮忙了。回来时怀里揣着一小袋金豆子，之前胡商托客栈伙计送来的谢礼也知道是什么了，一块琥珀，算是好宝贝了。
　　当时小玉不识货，一掂分量轻飘飘就以为是破烂，后来江傲天看见才知道是什么。
　　都说琥珀是老虎死后精魂入地所化，纯属胡扯，小玉才不信。老虎死了和人死了一样，都是烂肉枯骨。都说人是万物之灵，凭什么老虎死了有“虎珀”，人死了没“人珀”？
　　这琥珀通透无裂，个头也不小。江傲天以为小玉会找个商人卖了换钱，没想到她一听说是好东西就塞进了随身小包里。
　　“那我给子珪妹妹留着，这玩意我也用不上，到了江南找工匠做成首饰给她。”
　　子珪不是姐妹里长得最好看的，也不是武功最好的，更不是最聪明最机灵的那个。但她是最特殊的，比起姐妹，更像是大家的女儿。
　　柳白玉和江傲天唯一一次吵架就是为了子珪，她说真为子珪好，应该把她认作妹妹。江傲天只说自己没想那么多，这倒是实话，他那时很少为其他人考虑。
　　现在不一样了，他必须为小玉着想，因为小玉冷了就会抽他“你怎么不烧火”，热了直接踹他“没长手不会给我扇风吗”。再是铁打的硬汉，也都被小玉磨出条件反射了。
　　说回子珪，她刚被送到火珠楼时只有十二岁。名字也不叫子珪，叫季草子，显而易见，她在季府连根草都不如。
　　她的妈妈李棠是江南最好的绣娘，吴州三千绣娘只有她一人能在薄绢上绣异色双面绣。李棠本是季老爷家的女工，相貌平平，安分守己。可那季老爷财迷心窍，为了永远留下李棠的手艺，便借口酒醉强迫了李棠。
　　女子名节大过天，那季老爷说反正污了清白，不如他大发慈悲娶李棠过门。就这么，李棠被爹妈捆上轿子嫁进了季府。从此季老爷不仅垄断了双面绣的货源，连工钱都不用给李棠付了。
　　李棠那次受辱有了身孕，生下的孩子就是季草子。母女二人在季府受尽冷眼，衣食开支都要花钱。钱就是李棠的绣活，一张双面绣换一两银子，拿钱时还要在正室夫人面前低三下四地求。谁都知道，她的刺绣有市无价，在外面是要拿金子换的。
　　季草子被送走的那天，李棠自尽了。季草子被季家二公子扯出门时，就听到了屋里母亲踢掉凳子的声音。
　　她并不为李棠难过，这是解脱。她心里只有恨，恨命运不公，恶霸歹徒得富贵。恨苍天无眼，良善之人肝肠断。
　　她也恨世界上所有官员侠客，在她和母亲受难时未有一人伸出过援手。
　　但她只有十二岁，从小挨饿受冻勉强长大的细胳膊瘦腿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凭二公子的手下把她捆好送给了江傲天。
　　江傲天看都没看过她一眼，只顾着和二公子谈生意，吩咐随从把她这份礼物送到了沙州。
　　然后她遇到了姐姐们，柳白玉见了她就指着江傲天鼻子臭骂一通，边骂边哭，江傲天转身要走时还飞起一块砚台砸在江傲天头上。
　　柳白玉身似扶柳，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那砚台是又准又狠，当场给江傲天开了瓢。
　　几个月后，柳白玉说“草子”这名字不好，张罗着要给季草子改名。前后请了好多先生，取的名字都不不满意。还要写信给乌诏国，请那的国师算个好名字出来。季草子不想这么麻烦别人，求了半天，柳白玉才作罢。
　　在柳白玉的教导下，此时的季草子也算粗通文墨，懂得几个典故。
　　“我不想跟他的姓了，我要跟我娘姓李。我还要像那杜鹃鸟一样，霸占季府的一切，再把他那几个狗杂种都杀了。杜鹃就叫子规，我也要叫子规。李子规，子规就是我的名字。”
　　听了这话，柳白玉抱着孩子，默默垂泪。
　　“傻孩子，报仇当然重要，但这不是一辈子的事，难道报完仇你还要再改个名字吗？叫‘子珪’吧，珪是美好的玉器，像你一样。”
　　这就是子珪名字的由来。
　　没过几年，她和柳白玉的小家庭里多了喜欢舞枪弄棒的苏虹姐，就变成了柳白玉妈妈带着教书先生一起教她读书写字，算术记账。苏虹带她习武，操练体魄。
　　然后是美若天仙，和她去世的妈妈一样总想着自尽的游鹤姐姐。游鹤说自己什么都不会，但闲来无事跟她聊天，把朝中官员如何结党营私，勾心斗角讲得入木三分。像当今朝廷官制，司职范围这些，可不是花钱请先生就能讲明白了。
　　最后来的是小玉姐，除了柳白玉外子珪最喜欢的人！
　　柳白玉教的都是阳谋，小玉则把阴谋诡计倾囊相授。听了子珪的身世，小玉恨不得自己冲到江南把季府上下屠得连条狗都不留。
　　子珪就是这么长大的，在她眼里，比起盛名在外的江傲天，她的柳白玉妈妈和三位小姨才是真正的侠客，救人于水火之中。
　　魔教覆灭后，小玉和姐妹们商量了一下，把大部分银票和金银细软都给了子珪。又把她特意炼的白虫蛊交到子珪手里，让竹子姑和王叔一起跟子珪回江南报仇。
　　正好这二位上了岁数，沙州的风沙已经不适合他们养老了。
　　“子珪，祝你早日报仇。季老头剁碎包包子，季夫人骨灰烙胡饼。还有那两个下贱杂种，砍掉手脚，剜目割舌，吊在树上当风铃。”
　　分别时小玉咬牙切齿地说着，这就是她和柳白玉最大的不同。柳白玉在一旁嘱咐子珪记得好好吃饭，天冷加衣，报仇也要先顾好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那年被人绑着牵出去的孤女，化身丝绢豪商，在江南商场部下天罗地网。一年过去，即将收网，子珪特意邀请总在信中说易马镇实在无聊的小玉来玩。
　　小玉自然是开开心心地收拾行囊出发，后面跟着江傲天和驼行李的驴。
　　“这一路上咱们约法三章，第一，你走得比驴慢，驴不等你，我不等你。跟不上就荒山野岭自己等死吧。”
　　江傲天翻了个白眼，懒得说话。
　　“第二，带你出来不是游山玩水的，一路上记得给我摘点野果野菜，遇到干柴枯枝有点眼力见收好了晚上生火用。哪天我没水果吃，哪天你晚上没饭吃。”
　　江傲天咬牙切齿，这货平时在家一个月也不见得想吃次水果，就爱吃花生和肉，现在摆什么谱？
　　“第三……第三我懒得编了，总之沿用在家时的规矩，你好自为之吧。”
　　听小玉那个耀武扬威的语气，江傲天就想带着驴离家出走，忍不住回嘴说。
　　“不就是找茬要打我吗？随便，怕你我不姓江。”
　　“哟，真有骨气啊，江大教主，今天晚上就用‘八正心法’引火了。”
　　“哼！”
　　“别着急，先烧心法再烧你，保证你第一时间冲到奈何桥捡心法。哦，对了，你死了也是个烂臭鬼，因为我肯定把你尸骨扔茅坑里沤肥去。”
　　江傲天不再说话，低头赶路，跟小玉斗嘴没个赢的。而且他也看出来了，小玉恨是真恨他，但有儿时情谊在，也确实不会真的杀他。
　　“你要去找季草子？”
　　话音未落，江傲天就结结实实挨了个耳光。
　　“你叫她什么？人家叫子珪，李子珪！没记性的东西，柳白玉没跟你说过？”
　　江傲天被打惯了，捂着脸缓了缓，就当无事发生。
　　“忘了，我这么多年不仅没见过她，连名字都没怎么听过。平日和玉儿说起，也只是‘那孩子’这么叫。”
　　“你不是故意的？”
　　看江傲天一脸茫然，小玉意识到江傲天好像是真的完全不关心这些事，他刚才也不是故意那子珪过去戳人痛处。
　　“行吧，等你见了面千万别这么叫她。敢让她心情不好，我扒了你的皮给季老头缝裹尸布。”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