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震

　　画室大部队在中午到达写生基地，先在宿舍把行李放下，然后吃午饭。

　　来之前讨论过好几次的住宿环境，大家都倾向于把未知的事物想象得过于美好，结果到了以后大跌眼镜。

　　他们这批学员都住在一个小院里，四栋小楼围成一个口字形，当中一片四方空地。房子是标准的仿古建筑，外观看着是有美感，然而住宿这件事向来是谁住谁知道，看别人住老房子是雅兴，自己住就是受罪。

　　八人间，没空调，一股潮湿的气味，南方基本都有独立卫浴，但是更糟心的来了──没热水。

　　伙食也惹得众人怨声载道，一点荤腥也不见的大锅饭，飘着几片菜叶子连油星都没有的汤，叫人毫无食欲。

　　周曼侬草草吃了几口，提前退场回宿舍把衣服洗了，她不太有痛经的毛病，只觉得下腹坠坠的酸，勉强用冷水洗完脏了的裤子，没有洗许袂的外套。

　　下午他们出去采风，拍了一些古巷的照片才回来。午后太阳出来了，气温逼近四十度，烤得人心慌口燥。

　　“服了，这种天气来写生，真不怕热死几个的啊。”

　　“我快不行了，干什么八月来，原来之前不是说九月写生嘛。”

　　“天真的孩子，你以为九月就不热了吗？”

　　这一天下来，谁不是出了一身的汗。周曼侬的衣服湿透了，腻味地黏在身上，没来得及干就又汗湿，还被蚊子叮了几十个包，整个人难受得要命。

　　再想到没热水，心情简直不能再坏，她做不到不洗澡就睡，也不能用冷水洗澡。

　　吃过晚饭，周曼侬回到宿舍，本以为房间没人，坐在床上却听见两个女声从卫生间里传来。

　　“狐狸精那件外套哪里来的？”

　　“大巴上那个男的给她的，你别说那男的还挺帅，看校服还是三中的。”

　　“学不来学不来，坐车都能勾搭上一个。”

　　“我其实真的觉得她长得也就那样，男生不会真心喜欢这种的，只会想要玩玩。”

　　“你说她跟李昌睡了吗？”

　　“谁知道，我听说她一毛钱学费都没交，碰上这样的算我们倒霉，我看李昌以后就只教她一个了。”

　　林梦洗完脸拉开门，看见周曼侬坐在床上，脸色一僵。另一个叫于惠丽的女生站在她身后，也是尴尬得不行。

　　周曼侬不含感情地冲她俩弯了弯唇，“承蒙高看了。”

　　说完，她拿起那件外套，径直出了宿舍。

　　—

　　周曼侬直接离开了写生基地，她只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这个小镇没有多少被开发的痕迹，远处山峦隐没在云雾中，孔雀蓝的天幕上星子稀疏。他们下午去参观的古街古巷，那种老旧的气息过于真实，甚至有些残垣败瓦的感觉，照在那痕迹斑驳的石墙木门上的太阳，都像是另一个年月的太阳。

　　至于商业街，则完全是城乡结合部的即视感，荒凉地开着几家店铺，最具娱乐性的可能是给三岁小孩坐的摇摇车。

　　虽然景色秀丽，可周曼侬没什么来旅游观光的闲情逸致。

　　经过生活摧残后，她其实是一个很少自怜的人，此刻却感到千头万绪的烦乱。

　　辛苦和忍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她生活的常态。在这样一个月光打落在河水里，杨柳低垂蝉鸣嘒嘒的夏夜，周曼侬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蓬勃生长，只有年轻的她苍老憔悴、浑浊麻木。

　　她的脚步忽然停驻，一个人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千年来运河都如此缓慢平稳地向前流动，两旁是白墙黛瓦的徽派建筑，河堤上一株绿意盎然的垂杨柳下，少年坐在小板凳上弓着背洗衣服。

　　乌黑的碎发向上捋，露出光洁的额头，浓的眉，肤色很白，比寻常肤白的女生还要白。月光洒在他清正俊逸的眉目上，那么年轻，那么干净，说不出的蓬勃少年气。毫无违和地融入这水墨画一般的江南风韵里，可你又知道他早晚有一天会像鹰一样飞走，只因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周曼侬站在原地看了他一分钟，蓦地走过去，把腰上系着的校服外套解下来，丢到他洗衣服的木盆里。

　　许袂抬头看了她一眼，他就算有惊讶也没在脸上表现出来，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搓洗。

　　周曼侬早就发现这人七情不易上面，很难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也不怎么爱说话，换作别的男生，这时候就会油嘴滑舌地跟她插科打诨了。

　　他不说话，周曼侬这会也没什么说话的兴趣，在他旁边的石墩上坐下，呆看眼前景致。

　　有船摇橹荡桨逐水而过。

　　过了一会，许袂不太自然地说：“你肚子叫了。”

　　“哦。”

　　周曼侬懒懒地应了一声，不觉得尴尬。晚饭她确实没吃什么东西，现在也还是不想吃，她的胃可能是饿了，可脑子不饿。

　　但许袂误会了。

　　他手里捏着那件校服，已经许多没有动过。

　　他想起来，大概六个多月前，他在超市买生活用品的时候偶遇过她。

　　当时许袂心头猛跳，情不自禁推着购物车跟在她身后。每一次邂逅她，对他来说都好像日常的奇迹。

　　那天她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脸上是冷漠倦怠的神气，没推购物车，看不出是要买什么。后来进了在做试吃促销的面包区，许袂隔着一段距离，看她把所有试吃品尝了个遍，导购员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但她仍是什么也没买。

　　然后他又跟着她到了下一个能试吃的食品区，再下一个……到了付账的地方，她也就那么两手空空地直接走了。

　　也就在那个时候，许袂对她的好奇心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什么样的女孩，每次见面都在打工，却要靠超市试吃来解决午饭？

　　许袂觉得自己确实不算很有道德感，至少，他就不在乎她占超市的便宜，也不在乎她偷他继父的钱。

　　这种隐约的危险性或许令她更有吸引力了。许袂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乖乖仔，也许他性格里也有未发泄的叛逆。在学校他并非没有绯闻，同级有个学表演的艺术生，会专门跑到一班门口“我想向年级第一讨教一些学习上的问题”，惹得一众同班起哄。

　　任何一个处在这年纪的男生都难免虚荣心爆棚，但许袂对此毫无感觉，他不想和女生一起被叫到年级办公室，尽管很多人把那视作勋章。

　　许袂也奇怪，为什么他独独幻想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可能就是因为她离他的世界足够远，总是出现在未期许的转角处，在迷离的雾中神秘且美丽。

　　他正在走神，周曼侬却突然开口了。

　　“这件红色的衣服，是谁的？”

　　许袂回过神来，有些诧异。

　　周曼侬用下巴点了点他洗衣服的木盆，“不像是你的衣服啊。”

　　“是我奶奶的。”

　　周曼侬意味不明地笑了。

　　“你很孝顺，会给奶奶洗衣服的男生……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许袂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可以去你家洗个澡吗？”

　　许袂一怔，看向她。

　　“我们那没有热水。”她说，“可是我今天很需要洗澡。”

　　周曼侬下颏尖尖，两只眼尤其显大，像是漆黑的深潭。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摇摇欲坠，妩媚中掺着一丝不易见的脆弱。

　　她本就是诱人深究的冷美人，只是坐在那里，便充满了欲说还休的故事感，提出再不合情理的要求也在情理之中。

　　也没有人能拒绝她。

　　—

　　周曼侬跟着他一直来到附近的民房区，又拐了两下进到一条浅巷里，最后到了其中一栋两层小楼面前。同样是白墙黛瓦，墙面有斑驳的岁月痕迹，瓦檐上一串一串的紫藤萝灿烂繁丽，花海瀑布般垂下来。

　　用钥匙开门后，屋里是黑的，周曼侬跟他进来，随口问了一声：“你奶奶不在吗？”

　　许袂打开电灯，“她出去遛弯了。”

　　室内顿亮，周曼侬眯了眯眼，适应光线后首先进入视野的是一面白墙，可几乎看不到白的部分，满墙贴得严丝合缝的奖状和成绩单，所剩空地不多。

　　奖状的主人毫无疑问都是同一个人，周曼侬不禁凑近细看，旁边许袂的表情已有些许不自在。

　　“连幼儿园的都有？”她忍不住笑起来。

　　许袂转过脸，“好了，没什么可看的，上去吧。”

　　周曼侬充耳不闻，视线移到右下角新贴上去的那一张，是高二学年期末质检的成绩单。

　　“你是年级第一啊。”周曼侬这下是真的有点惊讶，众所周知，三中一本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几，每年向清北稳定输送五六十个学生，三中的年级第一是什么概念？她也感觉许袂是优等生，可没想到这么优。

　　许袂自己没有很得意，“不是每次，我一般在前三，这次发挥得好，大家都很厉害的。”

　　周曼侬瞥他一眼，这人是怎么用这么平淡的口吻说出这么牛X的话的？

　　许袂说的是实话，倒不是刻意谦虚，他一直觉得自己属于努力型。

　　不过被她肯定又有点不一样，他抿住唇，“你不是要借浴室吗？”

　　周曼侬站在原地又看了一会，想，这些肯定不是他自己贴的。

　　这个年纪的高中男生，多少有点中二叛逆，抗拒家人过分肉麻的关心，可许袂还会老老实实地把成绩单拿回家，让奶奶贴在墙上。

　　她心里有点异样的感受，最后还是在他的一再催促下上了楼。

　　其实他家里的环境看着倒不算很差，虽然家具陈旧，很有年代感，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甚至有一点朴素的美感。

　　许袂领着周曼侬到楼梯边一扇木门前，推开后里面是一个狭小阴暗的空间，小小的窗户不透光，只有洗手台和蹲厕。

　　周曼侬扫了一眼，“没有淋浴啊？”

　　“你可以拿脸盆和水瓢装水往身上淋。”

　　她嗯了一声，又随口问道：“那你有没有衣服可以借换一下。”

　　“……我奶奶的你要吗？”

　　周曼侬逗他：“你的就不行吗？”

　　许袂拔腿就走，周曼侬眼疾手快拉住他，说：“还有，你去帮我买个东西。”

　　他佯装不耐烦地回头，“什么东西？”

　　周曼侬上下看了看他，凑过去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许袂听完就僵住了。

　　她松开手，满意地看到他耳边漫起一抹红，随后脸和脖子都红了，皮肤白的人一点也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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