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探花·悲歌

　　徐彻歌微微眯起眼，穿过早上清澈得有点发白的日光和茶馆冒出的腾腾热气，没走多久就看到了平元公府门口的白色石狮子。仆人们自然认得来者何人，忙打开门，又把一衣雪牵去喂了。然而徐彻歌的到来并不引起他们喧哗，管家徐壹派了两个个腿脚利索的先走一步去报了徐垣与夫人周以洁，他自己不慌不忙引着徐彻歌去见他们。
　　“孩儿见过父亲、母亲。”
　　“哦，你回来了。”徐垣语调平淡，然而徐彻歌抬起头来时，注意到父亲少见地佩了暗红色镶玉腰带。家中不缺这些东西，只是父亲平日里见到都跟有仇似的，若不是赴宴交游或入宫面圣，父亲都懒得碰它们。
　　“孩儿一夜未归，请父亲、母亲恕罪。”徐彻歌嘴上请罪，心中却清楚——自己的行踪徐垣早已知晓。徐垣虽然为人谨慎矜持却并不古板，想法奇诡难测——不然也想不到让自己变作男儿去科举这般大胆之事——估计不会因为这件事太过于怪罪自己。
　　果然听徐垣道：“无妨，现今朝堂之风如此，若你不去，反而不好。”
　　“谢父亲。”
　　母亲周以洁并不开口，只听着这对父女交谈，但看向徐彻歌的目光中比起喜悦欣慰更多是关怀担忧。徐垣挥了挥手，徐壹便会意，带着众仆人都退下了。于是这辉煌的厅堂里变得空寂寂的，只余他们三个，空旷得有些怕人。
　　“宫中放出风声，圣上的意思是让你去跟着李玉李大人，领制置使职。”徐垣道。
　　李玉……徐彻歌陷入沉思。她万万没想到当今圣上万般阻挠父亲参与政务，却这般重用自己。然而这也并非美差，李玉如今推行新法，大力清查各户隐瞒田地，已惹得全国上下议论纷纷。而制置使属制置司，乃是李玉为了新法推行便利所置之司，尚未运转多久。在朝中支持李玉的多是寒门出身的新贵，称他克己奉公，造福百姓。反对者却称他利用职务之便敛财，霸占他人田产。
　　“圣上的决定，岂容置喙。”徐彻歌叹了口气道。
　　徐垣“嗯”了一声，道：“你之前只是在府中闭门读书，本应先入馆阁做些编书之事，与诸位大人相熟后再徐徐图之。如此一来，你在李大人门下更要谨慎刻苦。”
　　“谨遵父亲教诲。孩儿想到一事，状元郎李深，似与李大人同族，都为襄南李氏。”
　　“正是。李深之父李金，乃是李玉胞兄。若无差错，李深将为制置使，与你共事。”
　　徐彻歌紧紧皱起了眉头。“当今圣上不是最忌讳党同伐异之事吗？怎会将他叔侄放在一处？”
　　“以为父之见，圣上将你安排到李玉身边，或许正有监督之意。”徐垣眉毛微微扬起，“但圣心究竟难测，不可先入为主。”
　　“孩儿知道了。”徐彻歌还未真正入朝，听到了这些话，心中已觉得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万只石狮子在上头，每只都张牙舞爪，神态恣意。
　　“已近午时，便不说这些了罢。”周以洁见二人聊得差不多了，徐彻歌又神色沉重，忙笑道，“平日里你最爱吃烤羊肉，母亲便让他们去挑了只最肥硕的来烤了，厨房里放着都挤呢。”
　　徐彻歌终于微微一笑，说：“多谢母亲挂念。”徐垣便也不说了，唤了徐壹，让他摆了宴席上来。饭后众人正困懒，皇帝便派人顶着太阳来了平元公府宣旨，众人纷纷跪下听候圣意。果然不出徐垣所言，徐彻歌被指到了制置使任上。周以洁留住宣旨的大太监，不动声色地往他衣袖里塞了几锭银子，又吩咐人端了好茶来请他歇下再走。大太监礼节性地推让了几下，推掉了喝茶，留下了银子，说是差事耽搁不得。徐彻歌被一顿好肉温暖的心又冷了下来，颇感前途未卜，脸上当然还是一派喜庆地送走了大太监。
　　然而，京城中并不只有徐彻歌做此感想。李家那垂着襄南锦绣纱幕的宰相府倒是比平元公府热闹得多，不只有李金、李玉与李深三人以及其他有头脸的男人在堂中领旨谢恩，家中众多女眷也在跟着高兴一番，笑语不断。李深柔亮的乌发规规矩矩地束成冠，等送走了大太监，那张漂亮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淡了下来，对李玉深深一揖道：“叔叔，还请借一步说话。”李玉自然也有话跟自己的这位侄儿说，便点点头与他去了一个隐蔽的厢房中。
　　“听说那位探花也要跟着叔叔，可是真的？”李深心中有些不如意。虽然任用士子由皇帝直接决定，但皇帝或多或少也要听取各部主事官员对今科士子的评价。他求了叔叔去与户部尚书王昼谈自己的任职一事，没想到一直对宰相恭敬有加的那个王昼竟然态度坚硬，说什么都不肯收下他。对方还出言讽刺，明里暗里说他们这些刚考上的学生多半不堪用，状元又如何？这朝堂上有多少个状元？说得李玉也无言以对。而如今李玉正在推行新法，不知有多少官员向圣上吹了耳旁风，李玉也不敢去触圣上的霉头，只说自己这边的人选皆由圣上定夺即可。结果就是，皇帝将三甲中的两人都派了过来，还包括自己这侄子。
　　“确有此事。”李玉道。他的身材并不高挑，肌若玉色，眉目温润，面不留须。和李深这种昳丽的少年人站在一起，他的风姿不但不落下风，反而胜在经历世事后磨炼而成的复杂气质。“看了陛下心中对我已有不满了，我竟不知。”
　　“为何？这不是显示陛下对叔叔信任有加吗？让我等叔侄二人在一处，好为陛下同心效力。”李深有些讶异。
　　“这是陛下向来的作风。”李玉只稍微点了李深一句，瞥了他一眼。“深儿，听闻你昨日带头去找怜心姑娘？”
　　李深缩了缩脖子。“让叔叔见笑了。”
　　“以后还是少去为妙。”李玉对于怜心的传闻，所知并不比徐彻歌少。自己这侄儿看着机灵，但到底稚嫩。
　　“叔叔教训的是。”李深垂着头。地上铺着襄南织造的灰色地毯，有些旧旧的。地毯旁摆着一株白色兰花，光透过花窗照在兰花上，空气中那飞舞的灰尘在光束里无所遁形。李深第一次发现那株兰花有如此多的瑕疵，颜色不是纯白，叶片的边缘有一处已变成焦黄色。李玉便不再与他说话，点点头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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