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盗圣好像不一样

作者:橘色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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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二章白骨


      江南寒冬远比西南之地显形得快,刚一踏入临安地界,刺骨寒冷迎面袭来。

      未驶入城内时,江家在城郊三里地外安排了老管家接应,二人便与商队分离,换好后老管家负责驾车向江氏府邸一路前行,此时仅剩蔺不言与陆行知。

      姜霏最先离去,她要去找沈天权,打算先去鬼市探听消息,翌日蔺不迟告别,独自骑马朝上京城去。

      马车内,陆行知早靠在一侧闭目养神,在夔州镇子配了不少缓解体内毒素伤药,蔺不言眼瞧他伤情好转,却仍觉得其近日精神力明显不足,或许是药的作用。

      她只能先这么想,其他等回京寻孟老才知。

      平日吵闹均由陆行知一人负责,听起来怪惹人烦,突然没了声响,马车内唯剩二人呼吸声,一时间蔺不言反而感到有些不适应。她微微撩开侧边帷幕,打算转移注意力,仔细瞧了瞧临安街巷,发现大多没别的变化,只不过方才还入城时天色暗沉,这会儿已完全微光初露。

      一行人径直行至江家府邸外街巷,天完全大亮。

      蔺不言放下帷幕,喊了一声驾车老管家,暂时找了个巷子停住马车,她拍了拍仍然养神的陆行知,喊道:“我先回一趟江家,你在此等我还是...”

      “我等你。”陆行知立即回应。

      冬日风雪停了许久,街巷石板地面全为湿哒哒雪水,她裹紧身上冬衣,犹豫道:“今日瞧着像要下雨,不如明日再去吧。”

      “无妨。”陆行知摇头否决道,“蔺兄怕昨日已到上京,传来消息不过一两日的事,耽搁不得。而且说不定一会儿是个晴天,太阳便要出来,正好借机去看江伯母,何乐不为。”

      “既然如此,你先去找歇脚的地方,朝前走左转第四条街——百戏巷的水云客栈,在那儿等我。”蔺不言拗不过此人便应下,但话音一转,“或者你想跟我回江家也行。”

      “别祸害我了,不言。”陆行知连忙摆手,“江家...会去的,现在还不是时机。”

      “逗你的。”

      她当然明白。江家虽然远离上京城,可毕竟人多口杂,稍有不注意便会出事,何况事关陆行知的真实身份,还携带鲛人珠,越少人知晓行踪风险越小,谨慎些总没错。

      正巧此处街巷来往人流少,蔺不言特地选在这处让陆行知离开,随后让老管家继续朝江府前进。

      原以为回江家第一次见到是舅舅,可蔺不言踏入江宅却被告知他今日天不亮便去笠泽,大约要戌时左右才能归,她只好先跑去给外公请安。

      要说起江家老太公,蔺不言心中是有点儿发怵。

      早年间上过战场,乱世保住江氏,刚步入暮年立即远离朝廷纷争,早早跑回江南水乡老家,每日乐得清闲极了。

      这样一个通透的人,即便有千万个心眼子都能被看破。

      然而外公一直对她极好。幼时同巧月偷跑出去,每次回来便见他独自坐在必经之路的槐花树下悠然喝茶,既不责怪也不训斥,常常以一句“不言回来了,今日可有什么好玩的,快同我说说。”之类的话语揭过。

      每当此时她就跑过去,牵起外公的手边说边朝院里走去,巧月跟在身后,以作掩护避免被舅舅得知。

      蔺不言从那时起便明白,外公是故意在那儿等她,只是此时她还无法坦白一切事情,究竟该编个什么理由糊弄过去。

      可惜她见到人也未想出个法子,决定见招拆招!

      哪知她刚踏进屋内,便听坐在主位江老太公慢悠悠抿了口茶,说道:“不言这么早就回来了,非江氏待客之道。”

      蔺不言:“......”

      几年未回临安,老人家当真一点儿变化没有。

      不过他未完全说破,该是只知她、兄长和江湖闻名盗圣以及一名未知身份女子去了西南之地。蔺不言权当耳畔风,按礼节请安后跑到身旁,“到临安当然要先回家,这不是您常与我说。”

      江老太公道:“所以你先去了磐安。”

      “您要这么说,不言可就出去了。”

      “早些回来。”江老太公抬手不轻不重敲了一下,满脸笑容,“特地备了你爱吃的东西,到时再同外公说说西南之地如何,我太久没去那边儿了。”

      同她推测无二,蔺不言坐在江老太公身旁说了好些话,最终起身拜别,出门朝百花巷的水云客栈跑去。

      而在她离开府门一刻,老管家走到跟前问道:“可需跟着姑娘?”

      “不必。”江老太公挥了挥手,“又不是半大孩童了,整日看着作甚,江家只需永远在她身后即可。”

      他又问道:“江礼那孩子如何?”

      老管家回:“关在郊外的院子里,江三老爷应是顺路去瞧他。”

      闻声,他轻应一声,收起方才与孙女笑谈面容,语气却不咸不淡说道:“心术不正,关到岁尽再看吧。”

      江老太公起身走向屋外,见江家院落一如往常平静,有条不紊、各司其职地忙年关之事。

      忽地阵阵风刮过,江家院落几枝红梅微微颤抖,无数水珠接二连三滴落,白中隐青的单瓣花蕊经历濯洗,已有展开的迹象,过些时日该是赏梅赏雪好时节,支个炭炉,再备温两壶酒、各色茶点,坐在院中岂非美哉。

      可惜今岁必定是个不平静。

      赏不了,江老太公慨叹道,还是来年吧,或许来年会是个更好时节。

      冬日寒冷愈甚,意味尽头即将来临,一切告终。

      眼前青阳虽未到,却被陆行知言中是个晴日。

      从江府出来已接近午时,踏着冬阳光热,蔺不言索性沿途买了些点心吃食充饥,她可不是辟谷的神仙,天亮至今滴水未沾,当然会饿。

      因此她在水云客栈与陆行知相逢时,将手里另一包塞给他,“给你。该算临安当地特色。”

      “知我者不言也。”

      陆行知拆开,两人边走边慢慢吃了起来。

      直到出城门后,他装好剩半包吃食,盯住有一搭没一搭咬着点心的不言,好奇道:“江伯母葬在何处?”

      “她埋在临安东处莲花山,外公说江家人貌似都在那儿。”

      这句话里蔺不言的语气很稀松平常,仿佛谈起向他说明日要再寻什么好吃食或去茶楼听书,可陆行知却明白。

      他轻声道:“据说陛下为父亲和娘亲在上京护国寺放了牌位,可惜我没去过。”

      “那地儿没什么好去的。”蔺不言已饱腹,收好手中点心,继续说道,“你提起这事,我反而想起,当年舅父貌似因这事特地回上京与陛下起了争执。”

      自李家出事在坊间传开,江湖激起不少言论猜测,起初有李星相护,整日躲在西南山林间,自然听不到什么,后来陆行知常年行走三教九流之中好赖话均有所闻,唯独不言提起这事,他几乎不曾听过任何。

      临安江氏同蔺李两家相同,属最早从龙重臣,立功后不争不抢,自愿归乡。

      而且不言的舅舅,名江白山,行三。人如其名,性格行事均如山般沉稳,否则陛下当年万不会将重任镇守临安笠泽交于年少的他。

      为此类小事起争端不似此人脾性,陆行知疑惑道:“争执?”

      “我若说他差点儿和陛下动手,你可信?”

      沉稳之人若动怒至极,往往比平日性子火爆者更甚。他沉默半晌才说:“只因不想李家葬在上京这件小事吗?”

      “是啊。”蔺不言无奈一笑,“听着是不是挺虎,而且胆大妄为,甚至会被有心之士打成欺君罔上的叛贼。”

      “后来呢?我怎从未听过。”

      “当然无事。”她解释道,“大概是乱世相伴,情谊非同他人,陛下未计较此事。你不知是因那日商谈无外人在场,此事怕是连父亲都不知晓,舅舅年末醉酒说漏嘴,我偶然得知。”

      陆行知却道:“江伯父该少有醉酒吧?”

      “年岁时节,难免多饮。”

      “或许有心事。”

      “大抵是吧。”

      对话暂且结尾在蔺不言的最后一句,她未再开启别得话音,脑海盘旋“心事”一词。

      平日里,舅舅通常以一副既平稳又富有书生气的武将形象露面,嘴里任何粗俗之语,唯独此夜。

      团聚的除夕宴,舅舅酩酊大醉,胡言乱说了许多话,一会儿念叨母亲,一会儿骂父亲和上京城,连同外公和姨母的呵斥未能管用。

      那时她句句听清,却句句不知何意。

      后来蔺不言终于明白,那是她离开临安,启程回上京城的前夕。

      两人各怀心思走了好一阵子,陆行知淡淡道:“尸骨化作灰烬,葬在哪有何区别。小事罢了。”

      蔺不言收起笑容,正色道:“舅舅说不是小事。”

      此话一出,陆行知愣住,甚至有点儿结巴道:“为..为何?”

      “上京城不是李将军故土,那处无亲人无旧友无牵挂,便非故里。”她停下来,面朝陆行知解释道,“不想旧友变成鬼魂,尽也孑然一身,无处落脚。”

      所道字字句句均为江白山醉酒的原话。

      陆行知在想,若有一天他死了,该葬于何地,何处算作他的故乡,是早记不清繁花似锦的上京城,或伴他长大却化作幻影的西南边陲小镇,或幼时常惦念又未回过的蜀中老家。

      世人均道魂归故里,叶落归根,可这些真的是故乡吗?

      没有人再出声,林间陷入静寂。

      半个时辰左右,蔺不言终于行至林间小径的尽头,前方去江之贻的墓碑安静地屹立,其上密密麻麻字迹凝固逝者痕迹,诉说生者思念。

      陆行知站在前方,取出提前备好一壶酒、杯盏以及香烛等放置跟前。

      见状,蔺不言说道:“什么酒?”

      “翠竹酿。”陆行知倒好三杯,“特地从夔州小镇带回来,阿星师父说那会儿他们总在山脚镇子买。”

      “你...原来思虑这么早。”

      “其实很早就想来,前几年既寻不到机会又怕暴露踪迹。”

      蔺不言应了一声后没再接话,如此氛围之下她虽不知该作何,打算留出空间给陆行知,主动提出:“我去墓后看看有无杂草,今日顺道清理了。”

      “好。”

      不言的身影渐渐消失,陆行知沉默地低头,捏住三四张纸钱扔进前方火焰,不断重复这个动作,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最后手里摸了个空。

      纸钱全烧尽,香烛已过半。

      寒风如刀刺骨,他才意识到双手已冷得发红,想试图活动手指握紧成拳,可指间僵硬仿佛失去知觉,不听使唤。

      他放弃了。

      盯住前方墓碑良久,陆行知忽地笑道:“白白浪费不言的好意。”

      “江伯母,可我...真不知该说什么。”

      语罢,陆行知跪在跟前,磕了三个又三个响头。

      等他再度起身时,突然传来蔺不言一声急促的喊声:“...陆行知!”

      他立即起身走去,发现不言半蹲在墓碑侧后方,左手撑在地面微微颤抖,周围几处杂草早已被清理。陆行知连忙跑上前,从背后扶住,“发现了什么?”

      “你看这是不是人的胫骨?”蔺不言指向距脚尖一步之外的泥土。

      这时,他注意所指的地方不同寻常。

      昨夜刚下了场冬雨,林地土壤沾了水汽变得松软,地面留有植被作为最好掩盖,若非刻意在此地周围打转观察,便难以发现微微隆起这处的青褐泥土掺杂一丝异样白色。

      江伯母的墓地有江家打扫,下葬时定仔细查看过,照理来说周围不该出现这种东西。陆行知思索道:“我去找两根粗树枝刨开看看。”

      少顷,他寻来两根粗细正好的树枝,蔺不言接过,两人便开始围着这块露出白骨刨开泥土。

      冬日泥土冰冷而黏稠,幸亏二人不必将其尽数挖出,胫骨周围定有其他特征可辨认,只需刨开个小坑足已。

      大约过一盏茶工夫,半截不知是何物的绸缎出现在视线内。

      她将树枝往旁一插,蹲下细看,“这是什么?荷包还是玉佩流苏?”

      “是剑穗。”

      “你怎...”

      半句话未说出口,蔺不言收声看向他。

      陆行知不语,沉默用树枝继续刨开湿润泥土,而蔺不言同样默不作声,低头陪他做这事,此刻她心底有一股莫名情绪,答案仿佛即刻呼之欲出。

      直到树枝翘起最后一层黏重的土块,白骨的手指关节突起,紧紧地扣住了紫色剑穗。

      蔺不言眼见旁边的陆行知停住了动作,慢慢蹲下,伸手小心翼翼地拂过指间,声音微颤道:“真的是他...是他。”

      陆行知认出这具无名白骨是谁了。

      多年寻不到尸骨的师父,如今终于在此地找到。

      二人静默片刻,陆行知收拾好情绪站起身,先说了一句“怪不得”,紧接着苦笑道:“我知他离开时命不久矣,多年却始终无法找到尸骨。”

      “阿星师父竟然...”

      陆行知的话未说完,然而蔺不言明白他要说什么,仍旧未出声。

      此时冬日暖阳穿下树梢,一路淌过地面落叶和枯草,耀眼光芒仿佛能刺透泥土同时,刺穿她心海巨大的礁石。

      一阵噼啪的破裂声在蔺不言耳旁萦绕,她突然开口道:“陆行知,帮我个忙。”

      “什么?”

      她不语,取出那支属于母亲的金簪放在白骨旁边,抓起一把混有雪的泥土由空中散落。

      “一同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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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埋个刀子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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