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盗圣好像不一样

　　晚春时节的上京，灰色云层似席卷天幕的一笼轻纱，绵绵阴雨伴着沉闷步步袭来，卷起了空气中潮味和冗积灰尘，陈旧又潮湿，让人身感黏腻，不适。

　　蔺不言头戴一顶斗笠遮雨，手持一把油纸伞，独自一人来到了西市衍水居处。

　　此时，雨停了。

　　衍水居，正如其名，坐落于上京西市，半临水而建，以一片茂密竹林作天然屏障于闹市分割，晚风刮过，阵阵声响起，香气清幽袭人。

　　翻身下马，蔺不言将马匹安置好，又将斗笠挂在马侧，踏进衍水居小院，正迎面撞见一旁河面之上漂浮的小船里，陆行知正悠然自得饮酒。

　　此人还真是悠闲。

　　她不露声色走上小船，坐在人对面，“白衣子鼠，难不成也是个不守信的人？”

　　“今日是我失责，他日定略备薄酒向蔺小姐赔罪。”陆行知歉意十足，将另一杯斟满的清茶，推到面前，“我们直接谈正事，如何？

　　她端起杯盏，细细品尝，才伸出手，做出一个“请”的姿态。

　　陆行知不急，她当然也不慌着问孟老先生之事。

　　静观其变，不欲其乱。

　　此时，才听到陆行知切入正题：“近日我四处打探，得知原先京郊那具尸体，曾去过鬼市，人该是带着鲛珠一同去，从鬼市出来后就死了。”

　　蔺不言思索片刻，问道：“鬼市？”

　　她似乎听过这个地方。

　　“这鬼市十分有意思，世上一切皆可于此处寻得，消息，珍宝，药品，甚至是失踪的人，因而为了探听线索，我曾去过几次，但却发现鬼市交易唯有两种方式，金子或是等价交换。”

　　陆行知意识到她对鬼市了解甚少后，缓缓将一切解释给眼前人听，却在最后留下一句满含警示意味的话：“据说鬼市存在已有上百年，鱼龙混杂，属于朝廷管辖不到的地方。”

　　“建立鬼市之人真是聪明啊。黄金作为流通货币，即使改朝换代也不会受影响，而纯粹钱财来往是最为牢固，同时设下等价交换是为了让鬼市获得更多有用之物，从而经久不衰运作下去。”

　　“没错。”陆行知眼中尽是赞赏意味。

　　只听了他寥寥几句，便能将鬼市解构如此清晰，真是让人诧异。

　　市井皆传蔺五小姐聪明过人，可与她相处后，陆行知却不以为然，天下聪明人甚多，而“聪慧”二字，重点应当为后者，能达到之人屈指可数，可她身上所有的正是后者的“慧”，一种与常人而不同的敏锐，灵性。

　　水面之上泛起了阵阵波纹，一层层，一片片地漾了开来，晚春绵绵细雨又在此时归来了，伴着习习凉风，船舟轻轻摇晃。

　　思绪飘远，陆行知有些恍神，却被一阵平静声音拉回。

　　“前日，我得知京郊又发现了几具尸体，不知是否与此有关。”蔺不言顺着此人的话，将之前在食肆得知的线索告知。

　　陆行知双眼轻眯，低声一句：“又增加了尸体？”

　　“又？”话音刚落，她立即从陆行知这句话中抓住了关键字眼，反问，“那具携带鲛珠的尸体出现前后，莫非还出现过类似情形吗？”

　　“是的。”陆行知神色一沉，将近日探查线索全盘托出，“我查到，此前每三个月京郊均会出现尸体，其中不少是户部没有记录在册的。”

　　“怎么会？”她心中愕然，便下意识坦言所想，“莫不是与这鬼市有关？”

　　“难说。但此处必有蹊跷，我们免不得要去一趟。”陆行知点了点头，这几日也是如此所想，而最后一句话正是征求盟友意见。

　　“正有此意。”蔺不言做出了与其同样的决定，近在眼前线索万不能放过，继而谈起，“再者，鬼市是一个极度危险与混乱之地，若慢了一步，其中隐藏线索怕会被幕后之人抹去，到时更加难以抓住头绪。”

　　“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蔺小姐明日若有空闲，戌时日落后，此处相见。”既然两人都无异议，择日不如撞日，陆行知顺着话语定下时段。

　　今日后，她便会以姨母病危需日夜陪同为借口，离开蔺府，住进江府，正好能自由出行。

　　她轻应一声：“好。”

　　原定正事聊完，那么接下来，是她今日来到此处的真正目的。

　　蔺不言端起矮木桌上杯盏，一口气将清茶饮尽，起身立于船首，微微侧身盯着他。

　　“陆行知。”

　　蔺不言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

　　陆行知闻言抬起头，正对上她的视线。那一双眼生的极美，转动时，眼中琥珀色瞳仁犹如一颗蕴藏多年的松柏脂，流光转动，神秘而闪耀。

　　“你理应知晓，我姨母若真的病逝了，便不再需要寻找鲛人珠，而我们的结盟也到此为止，但是你不一样。”

　　“你在威胁我？”虽然嘴上这么说，陆行知内心却喜兴的很。

　　鱼儿终于上钩了，他怎能不喜兴。

　　几日探查，除了鲛人珠线索外，他发现眼前人冠以“蔺”字为姓，被江家抚养长大，她与上京蔺家人几乎无半点感情。

　　她寻鲛人珠给江家夫人治病，连命都愿意奉上。

　　故此，从人抵达衍水居之时，便知道她为何而来，况且他是故意露出马脚引人前来，要的就是想看看，上钩的鱼儿会如何应对。

　　“随你。”蔺不言双眉一挑，满不在乎扔下一句，并不受任何影响。

　　“没了你的帮助，只不过多费一些时日找到鲛人珠。”陆行知肆意拎起青瓷酒壶添酒，一饮而尽，往后轻轻一靠，满是不在乎语气，“蔺小姐，未免太小瞧我。”

　　“鲛人珠从宫中流出，你觉得它最后会回到哪里？”

　　说出此番话时，她心中并没有底。

　　近日线索，并不能看出鲛人珠下落几何，却一直围绕上京进行，她隐隐感到东西与皇家人脱不开关系。

　　陆行知并不笨，当然也能察觉到。

　　见人未回应，她再度开口：“而且我与沈家结亲后，你当真有把握？不如看看是谁先拿到鲛人珠。”

　　“看不出来啊。”陆行知也不急着反驳，悠长尾音带着两声轻笑，“蔺小姐，还真是...睚眦必报啊。”

　　今日一见，陆行知要的便是这句话。

　　自上次镜月阁一事，他已经猜出二三，因此陆行知早早与孟七谈论过江家夫人的病，并讨要了药方子。

　　但一直在寻一个机会。

　　直到沈府假山，两人分别后，陆行知并未离开，而是暗中观察一切，直到他听见江家夫人病危消息后，他便觉着机会来了。

　　起身来到衍水居，静待蔺不言。

　　不过，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江家夫人病逝，若真的因病去世，于他而言损失确实是最大的。

　　蔺不言要的只是鲛人珠，可他要的不止这些。

　　结盟的天平，总是需要砝码的平衡。

　　怎么能永远倾斜于一侧。

　　“蔺小姐，果真是消息灵通，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陆行知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信笺，其中正是孟七给的方子。

　　此时，蔺不言就算是傻子，也明白这药方是早早备好的，面上仍微微一笑：“请讲。”

　　“暂缓与沈家婚事。”

　　果不其然。

　　此人心思实在不简单，如果自己在这时与沈家完婚，两人合作便会岌岌可危，因为履行婚约后她便彻底绑在了沈家，无论何种发展，手中可用势力只会更大。

　　也许，有朝一日并不需要与他结盟。

　　而提出这个条件，是逼着她走向沈家，乃至蔺家对立面。

　　可惜陆行知算盘怕是要落空了，他的这个请求正巧与她近日所想不谋而合，即使他不提出，蔺不言也会延迟婚事。

　　出门确实得看黄历。

　　有用！

　　蔺不言悄悄地慨叹一番后，毫不犹豫应下：“我答应。”

　　见眼前人答应的太快，陆行知反而有些不安，骨节分明的食指下意识在杯盏边沿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

　　“陆行知，你是怕了吗？”不疾不徐，带着恰到好处的询问，如同雨后激起的清纯草木香和泥土气氛。

　　陆行知：“.....”

　　好一个激将法，但对他莫名适用。

　　“这是药方，保证江夫人病情有所好转。”陆行知将手中信笺推向矮桌另一侧，再次许下承诺，“蔺小姐延迟婚约以后，孟老先生更会亲自上门诊治。”

　　绵绵细雨，滴滴嗒嗒的连成一线，雨似乎大了些。

　　“江湖的黑白两道，白衣子鼠竟能通吃，当真是厉害。如今与你结盟，算是我高攀了。”尽管这回她没有吃亏，但被人算计的滋味依旧不好受，非得来上一句才顺心。

　　明明是一番挖苦嘲讽之语，陆行知竟既不觉得恼怒，又无任何不适，更无意反驳回去，不知是因目的达到，还是这股怪异的变化。

　　陆行知再度寻去，见人手执一把米色油纸伞立于船首，水红色裙袂映入碧绿水面，与岸边垂柳枝条一同起舞。

　　一大片新苗挣脱束缚破土，抽发，而此刻他的心思也如同那些欢欣鼓舞禾苗一般雀跃，涌动。

　　上自斜阳金光，晚春微风的踪迹，下至船舟前水漾，一并留在他的心田之中。

　　“谢谢夸奖。”

　　唯有一句，不知所谓回应。

　　他的心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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