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燎

作者:思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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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依着陛下吩咐,宫宴设在了内苑的宜春苑。此地本是后妃的宴聚之地,陛下有意在此设宴,倒是符合家宴的规制。

      宜春苑门庭处,挺拔而醒目的身影牵住了她的视线,她不禁多看两眼。

      何大将军负手而立,正对陆戈说着些什么。一旁的何进左顾右盼,不时地在二人之间来回游走,看起来兴味十足。

      察觉到她的目光后,陆戈不动声色地回看过去。见她脚步虚浮,但面上已有红润之色,看来何进所言不虚,确实已无大碍。他很有分寸地收了视线,继续听何氏父子谈话。

      见他的眼神一转而过,少音有种说不出的落寞,明明想要抓住些什么,却落了空。

      萧家人相当自觉地聚在门庭另一侧,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萧月仪时不时地转身偷瞄陆戈,被萧睿多次喝止,不许朝何家方向看。

      众人见过圣驾,秩序谨严的在席间落座。

      座席倒也简单,一边是何家,一边是萧家。居中的上首席位是天子宝座,唯一需要考量的是陆戈要坐哪里。

      宴会的东家早有万全之策。陛下落座后,扬袖一指,“上将军,何大将军久不赴宫宴,你们同坐吧。”

      何少音默默地往宴席最末的席位上走,何进硬推搡着她与何夫人同坐。如此一来,她与陆戈之间只隔着何夫人和一条不甚宽敞的过道。好似天河两岸,虽近尤远。

      因夫人病逝多年,萧宗延特意将身旁席位留给外孙女,身份尊贵的长公主。

      她姗姗来迟,发觉能正对陆戈而坐,欣喜不已。她明目张胆的看向陆戈,又娇羞浅笑。坐定后时不时地整理衣衫和发饰,很是在意今日的仪表。

      除了已嫁的窦侯夫人,萧家人皆已列席。

      陛下稍一侧目,心领神会的常内侍轻扬手中的拂尘,高声道:“奏乐。”

      席位两侧先是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紧接着诸乐逐之,婉转清丽。

      少音不善管弦,仍从和鸣铿锵中听得出了弹奏者功底深厚。她庆幸自己迷途知返,如此精妙的音律,她苦练一生也无法企及。

      忽然想起陆戈曾说,若她箜篌技艺再精湛些,可与宫庭第一乐师相较。当时觉得颇为冒犯,如今却觉得这话很是坦诚。

      少音寻音而望,想一睹乐师的尊容,无意间对上了萧月仪三番两次朝何家座席投来的目光。

      萧月仪闪躲地极好,恍若不经意,只是藏不住的少女心事,浮现脸上,轻易便可识破。那日丰乐楼上她所望之人和今日之人……

      少音为这等秘事暗暗吃惊,萧月仪喜欢陆戈,轶闻里可是百密一疏?

      一阵丝竹声夹杂着绵绵情意,长公主轻柔娇笑,“上次匆匆一见,没来得及向将军道贺,将军勿怪。前日送去的请帖,将军可看到了?若底下人偷懒耽搁,定要知会我。本公主严加惩戒,好让他们知道懒怠的下场。”

      她语笑嫣然,身边一众侍女神色骤变。

      满宫里无人不知,长公主喜怒无常,动辄非打即骂。听闻她宫里曾有侍女无故失踪,宫人无不惧怕。

      长公主出言相邀,众人心照不宣的侧耳凝听。

      萧相面上的笑意愈发浓烈,起伏之大,引起了少音察觉。回头之际,余光倒先瞧见常内侍正俯身在陛下耳边嘀咕着什么。

      陛下似有些惊讶,五官不受控制的轻动,与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尊容很不相称。缓过神后,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何少音。略带威仪的目光,令少音心中骇然,忙垂眸正色,再顾不得其他。

      “宫人并未懒怠,在下军务繁忙,无法应约,说起来倒是臣的过失了。”

      陆戈冷冷的声音传来,全然听不出是在请罪。

      “本公主大人有大量,怎会与你计较。”长公主莞尔一笑,“择日不如撞日,等宴罢之后,请将军到宫中一叙。”

      “今日怕是不行,朕还有要事与上将军商议。”端坐高位的陛下冷不丁地开口,笑意淡淡。

      长公主高涨的兴致瘪了下来,她不满地撇了撇嘴,似要说些软话,再寻转机。

      奈何陛下随即言道:“军情大事,岂能儿戏,你不要不懂规矩。”

      那些将说未说的话,不得不全部咽进肚里。父皇当众拂了她的面,她有些过意不去,自个儿找补起来。“改日我亲自到府上拜会,说起来我与陆夫人许久未见,正好让夫人教我些礼佛之道。”

      陆戈眉宇微蹙,“既是礼佛,公主可随家母到京郊佛寺祭拜。陆府凡俗之地,不宜行佛门之道。臣还有一言相告,以免公主错意。陆府他人也好,臣也好,都不值得公主枉费心思。”

      他的话并不含蓄,像锐利的刀锋直刺心口,手起刀落,利落果决。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何进一口没憋住,竟笑出了声。

      长公主正愁满腔怒火无处宣泄,现逮住个冒尖的,转头斥道:“大殿之上,岂容你随意嬉笑,莫非是藐视圣驾?若教训没吃够,本公主乐意帮你长长记性,再去戍边五年如何?”

      长公主言语凌厉,说出这么大的罪名,何进担待不起。他急言辩解,对面一脸阴沉的萧睿却抢先开腔。

      “傻外甥女,何二郎天性不羁、缺礼少教,别说五年,十年也是没用的。更何况,人家身负军功,咱们得罪不起。”

      少音不由苦笑,这等讥讽之语,次次宴上都要拿来重温吗?

      何家人脸色微变,只是刻薄之语从萧睿口中所出,倒也情有可原。当年何进那一箭,虽未伤人性命,但令萧睿落下了病根,往后余生,只能跛足而行。

      气氛微冷,笑意稍减的萧宗延不轻不重的呵斥道,“逆子不得无礼!”五分愠怒,五分惶恐。带着父亲的威严,又不失臣子的敬畏。

      萧宗延向前方恭谨行礼:“逆子言语无状,扰了陛下雅兴。臣教子无方,还请陛下降罪。”

      萧睿听了这话,颤颤巍巍地起身请罪,像一片在秋风中辗转翻飞的枯叶,随时都可能摇摇欲坠。

      未等陛下裁决,静默已久的何大将军肃然起身,“是臣管教不严,致使何进当年闯下滔天大祸。多年来于心难安,但请陛下治臣之罪。”

      何进心生惶恐,卸下了往日的粗莽。言辞恳切的向萧睿致歉,又好言好语的同萧相赔礼,继而跪服在地,乞求陛下勿怪父亲,自愿承受一切责罚。

      丝竹管弦之声戛然而止,少音敛色凝神,随着众人一道起身,请陛下息怒。

      今日宫宴之意,旁人不知,她和何夫人却心知肚明。陛下既然想看将相和,那就少不了要演一出负荆请罪了。

      这边想着,何夫人已闪身从席位上步出,跪在殿中。

      “当年之事,皆是何家的过错。何进戍边之苦,万万不及萧家郎君身受的苦楚。何家不敢求宽宥,只盼两家有冰释前嫌的一日。若能了此夙愿,也不枉数十年来佛前积累的功德了。”

      因何夫人的离席,少音骤然失了遮挡,明晃晃的面对着陆戈而立。在英姿勃发的陆戈身旁,年迈的父亲显得愈发沧桑。她与他,咫尺之距,遥不可及。

      饶是方才面露不豫,听了何夫人的话,陛下的脸色也有了缓和。

      “家宴就是要和睦才好。何进既已归京,务必要谨言慎行,不可再生事端。难得两家齐聚,日后要同心同德,同进同退。萧相,你说是不是啊?”陛下不经意看向下方的萧宗延,一脸和悦。

      萧丞相身躯微动,“陛下所言极是。”

      “既是家宴,都别杵着了。”陛下略一摆手,示意众人归席。

      “朕与尔等虽有君臣之分,但关起门来说话,就是一家人,诸位不必拘束。”

      殿门处,身披彩绣、衣诀飘飘的宫娥手捧食案鱼贯而出。满目珍馐,在食案上依次排开。末了,一壶闻之欲醉的美酒被端上了案头。香气萦绕、醇厚甘甜。

      少音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她生平饮不得酒,沾杯即倒,若陛下此时举盏相贺,只怕避无可避。

      天子敬酒,若不共饮,头一个便是大不敬之罪。若与之共饮,以她的酒品,少不得会殿前失仪。

      母亲和兄长似乎没瞧出她的窘迫,又或许碍于天威,把她这茬抛诸脑后了。她几次眼神示意,都没有引起应有的关注。

      眼见陛下的手缓缓伸向酒盏,她愈发忐忑不安,再晚一步只能硬着头皮喝了。

      她当下眼中一横,几欲起身据实相告。

      忽听得一个沉稳的声音抢在她前面,“时逢盛夏,宫中果酿最是甘甜。一朝错过,实在可惜。臣斗胆借两家的光,向陛下讨个恩典。”

      陡然听到陆戈开口,她心头一热,绷紧的身躯缓缓松弛,手中被揉皱的绣帕也得了解脱,软软地摊在裙裾上。

      陛下宽厚笑道,“准,宫中果酿历来都是拔尖的,亏你这么惦记。既如此,诸位一同用吧。不过上将军,你是能饮酒的,休想逃过。”

      宫中果酿取自时令蔬果,一瓮果酿摆上案头,芳香四溢,很是不俗。宫婢轻舀一盏,奉在案上。少音还未启唇赏味,已觉得一缕清甜,直抵心间。

      陛下扬盏与诸位共贺,威势之下,众人不约而同起身相敬。

      她默默移了眼眉,去瞧陆戈。见他豪爽地将满盏美酒一饮而下,又手执空盏静等众人饮毕,方才一道落座。

      酒过三巡,萧宗延适时笑言:“上将军大胜归来,又马不停蹄赶去樊州平乱,可谓厥功至伟。我等老臣白食俸禄,实在羞愧难当。臣虽不才,幸而膝下之子萧睿还算中用。若能有所效力,臣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陛下幽幽开口,“丞相劳苦功高,朕岂能忘怀?萧睿行动不便,在府中将养便是,这是圣恩,不会有人置喙。”

      “陛下仁心仁德,萧家子孙若不能为君分忧,臣忝居高位,羞见天颜,还请陛下怜悯臣的忠心。”

      陛下未言先笑,“既如此,丞相有何见解?”

      萧宗延道:“文武殊异,各有所长。上将军盖世之将,身边若得文人谋士相辅,必定相得益彰。臣想,萧睿如能跟着将军得些历练,也不枉为萧家子孙。”

      哪能这么轻易呢?

      陆戈执掌的京兆北军是最骁勇善战的一支军队。久经沙场、战功赫赫者方能跻身北军大营。何进自归京后,卯足了劲想在北军中谋得一席之地。饶是何进资历不足,也轮不到手无缚鸡之力的萧睿。何况他行路不便,谈何历练?

      陛下目光微一停滞,自饮了一盏酒,“军营之地,自有武将统辖。萧睿腿脚不便,丞相何必为难于他。”

      萧宗延从席面步出,叩首言道:“北桓俘虏虽已归降,但不堪教化。要为我朝所用,还需假以时日。现若着人特为其拟制军纪,严加整肃,定可令俘虏早日归心。”

      陛下顿首不言,半晌又道:“上将军意下如何?”

      陆戈徐徐开口,“北桓与我朝军纪殊异甚大,若能有贤才辅以教化,当是功劳一件。萧相远见卓识,臣望尘莫及。”

      萧宗延几乎在话音刚落之际,就向陆戈谢过提携之恩。

      陆戈不置可否,“陛下尚未决断,萧相何必言谢。三日后,北桓俘虏会依例编入散军之列,不归北军管辖。军纪之事,还请圣裁。”

      萧睿缓缓起身,低首垂目道:“能得将军三日指点,也是我的造化,还请陛下允准臣一试。”

      陛下定定看向萧氏父子,恍若无意般嗯了一声。萧相携了萧睿叩首谢恩,不再多言。

      宴罢,待陛下起驾离开,众人方各自散去。

      见陆戈随行圣驾而出,何进扯她袖子低声抱怨,“这下可好,贵婿没了,反倒偏帮了萧家的忙。拟制军纪这等闲差,我也会干。萧睿领了这差事,萧家倒是文武齐全了。”

      “宫里不似家里,兄长还是慎言吧。”

      何少音无暇顾及何进连篇的酸话,只静默地看向陆戈桌案上那瓮一口没动的果酿,心里宛如空了一块,很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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