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区十九街

作者:嫣子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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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如果他们看到我的身份证,我想我也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不过即使被送回去,也没有人会为我安葬。
      我甚少朋友,也没有亲人。
      一个人,孤零零的二十五年,过得很惨淡。
      是因为这样才被选上吗?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不堪的梦,缠绕着疼痛欲裂的头,像被生生剥开两半,被人窥探,我没有什么秘密,别人也不会把秘密告诉我。
      这是一部戏,一部我做主角的戏,只要我不死,它就不会完。
      所以它继续了。
      我没有死,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满天霞光潮红如火,刺痛着我如同失去知觉的眼睛。
      “喂,你也睡够了吧。”熟悉的声音弥漫着不经的笑意,我的头又开始痛了。
      “喂喂喂,别再睡了,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好地方。”他抓起我乱摇一把,我再度睁开眼,目露凶光,他吓了一跳。
      “干什么?吃错药?”他一脸无辜,“我有照顾你,你瞧,我还特意把你的衣服烘干了。”
      我跳起来,不容分说就向他扑过去,扭打起来,他不料我一起来就发疯,有点招架不住,一边怪叫:
      “有事慢慢说,呀!我们现在已经坐在同一条船上……唉呀……你先听我说……啊……好痛!!”
      我积了满腔怨气,只想一下子全部发泄出来,我忍了又忍,忍了又忍,这是为了什么?小时候做好学生,工作时做好好先生,生活得中规中矩,良好市民,路不拾遗,遵守交通规则,吃喝嫖赌抽,我样样都想学,但样样都学不精,还要我怎样!
      我简直失控一般,把他按在地上攫起拳头就直打下去,他在下面奋力抵抗,一边大叫:
      “够了,你再打我可是要还手的!”
      我双目通红,什么也听不见,发了狂,就没了理智,大概可以想象为,被久困的野兽,饿着肚子却看见了美味的晚餐……的那种状况。
      用这么奇怪的比喻真是不好意思,没有理智的时候,逻辑就得这种水平。
      打得几乎岔了气,他没有还手,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拳,怒气冲冲地瞪过来,却又呆住。
      “喂,你哭什么。”他有点厌恶地拍打我的脸:“又不是女人,喝几口水会死呀?”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没平的火气又被加了一勺油,我跳起来,再度扑上前去,又跟他扭打起来,他也很生气,这次没有礼让,动真格了。
      我不会打架。只会劝架。那次学校里有男生打架,我站在一旁,努力劝说:两位请停手,大家冷静点,有事好商量,商量不了找老师,一定会有办法的。
      一定会有办法的,后面打算说得更加动人,谁知已经被城门之火烧到,殃及了池鱼。中途不知从哪飞来的一拳,直打到我的脸上,结果黑了一只眼睛,整整三天不退。那时我正好是代理班长,代理,我想是代理受罪的意思。
      心甘情愿的一个惨绿少年,时间一晃过了二十五年,我的青春不够野蛮,也没有机会张扬。真是越想越恨,不觉迁怒了。
      他被我狂放的姿态唬住,闪了一下神,又中一拳,挂了彩,哇哇大叫:“沈瀚云,别以我不会打你!”
      翻倒过来,他用身体把我撞开,一阵格缠,底气不足的我被压在地下,我瞬间张开口便狠狠地咬在他结实的臂上,他尖锐的惨叫响彻云霄:
      “只有婊子才咬人!姓沈的你是个什么屁东西?啊啊啊……还不住口!”
      我扭曲着脸,拧着牙齿,报仇雪恨,视死如归,他为求自保,也顾不得,凌空一掌空劈过来,打得我金星乱冒。
      他得救了,不用等到打雷,我就松了口。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上面渗出血丝的牙印,瞪着我说:
      “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我目光涣散,眼前一片白热,蒸气氤氲,只觉视线模糊不清,像在发病。
      “喂,你没事吧。”他看着我目光呆滞,刚刚明明还那么拼命凶暴,以为我被打傻了。
      “你是谁?”我躺在地上,无意识地问:“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我救了你。是救、了、你。你忘了?你掉进水里,我捞你上来。”
      前面的他倒省略了,他只道是我的恩客,想一笔勾销,我的目光再度凶狠起来,他举起双手:
      “别这样,我不想再被你咬一次。”
      我团起身子,无奈而绝望,本来应该习惯,这样卑微,这就是我,为什么突然要改变?我经不起变故,遇上疯子的时候我也变成疯子,容易受人影响,常常被外界唆摆迷惑,和千万的普通人一样,我混身都是缺点,但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叫麦小龙,会不会写?是麦——小——龙——”他在我耳边提高声音。
      “吵死了,闭上你的嘴!”我朝他大吼。
      他呆一下,晒笑:“啧啧啧,长得这么斯文,倒挺凶。”
      哪里有时间和他开玩笑,没心情,更加没力气。
      “喂,”他见我没有反应,伸长腿碰碰我。“喂喂喂。”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不能回家,那里早被炸掉了,等着我的就算不是□□也会是警察。走投无路,昨天还好好的事情,今天变得乱七八糟,叫谁负责?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对了,他说他叫麦小龙。
      不是冤家不聚头,今年走的是什么狗屎运,一辈子的霉一天之内都倒光了吧。麦小龙,我瞪着他,他瞪着我,大眼对小眼,互不作声。
      “天要黑了,你是打算一直躺在这里还是要跟我走?”
      “我不去!”
      他有点惊讶,也赌气:“不去拉倒!谁稀罕呀。”
      不容分说,转身就走,我与他背对着背,越走越远,两人就此毫无瓜葛的话,今天发生过的也不能当是一场梦般抹掉。一切从失业开始,又遇上意外高空掷物,莫其妙地进了医院,又莫明其妙地得罪□□,现在唯一的住所也被炸得支离破碎,说出去谁信?
      走着走着,天越发黑了,摸摸身上的钱,湿答答地一团烂纸,印在上面的人像显得面目可憎,像极害我的那个恶人,钱包涨了水,只差没从里面跳出一条鱼。
      黑麻麻的一条街,以前走过无数次,我却脚步轻浮,躲在街角疑神疑鬼,回自己家像做贼,这是什么身世——家里的门掉了一半,围着警用的横栏,四面的墙壁乌黑破裂,阳台直通正厅,穿了一个窟窿,走近还可以看见下面对街的云吞面档。凉凉的风直闯进来,还发出呜呜的悲鸣,分外清晰吓人。
      家里被彻底翻查过,什么也没有留下,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有用的,没用的,被□□被警察被邻居,我来得太迟,他们什么也不留给我。
      泄了最后一口气,留在这里做什么,做人这么失败,做鬼也不灵。
      随便捡几件自觉有用的东西,胡乱塞进从柜底挖出来的袋子里,破破的皮革满布斑驳的痕迹,劫后余生,不知几时可以重见天日,载着全副家当,即使有踏上征途的决心也不知目标在哪个方向。
      离开那个破落地,都说物似主人形,真是,人也一般破落。
      街上的路灯坏掉,月黑风高,暗影一直绵延至看不见的大马路外,我拿着行李呆站街头,漫无目的,不知何去何从,刚踏出人行道,一束不明来历的光线蓦地打亮,直刺过来,我下意识抬高手臂,泛白的影子晃动着,那是一辆车子。
      视线还没对得上焦,耳边已经响起狂飙的引擎发动声,车身未发,那轮胎已经在地上高速划转,溅起无数尘屑,下一秒更像离弦之箭,直朝我的方向冲撞过来。
      我吓了一跳,这是谁?
      这车子不见得三更半夜沿途兜风,路经此地。那暴怒的咆哮明显是冲我而来,没有时间再仔细猜测对方的意图,本能抽动全身筋脉,我额上直冒冷汗,转身拨腿就跑。但双脚怎及车子快,我飞身穿上人行道,紧追的车子视若无睹,紧贴我直闯上人行道,越逼越近,连续撞翻道上的护栏,花架,垃圾桶……除非撞倒我,看来不会停。
      我转身把手中的行李奋力一掷,这样的武器丝毫起不了作用,闷响一声,袋子被撞飞老远,如果那是我的身体……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想象这种事情,可是我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双腿依然发挥百分之二百的潜能没命地跑。
      前面就是大马路,我已经无法后退,但冲出去也是死路一条,那里只会为敌人提供更大的空间来压平我,实在太难看了,如果一定要死,为什么不一枪打过来?
      我最讨厌的就是车祸。
      正是这一下闪神,前面转角处突然发出另一辆机车,同时向我冲来,没想到他还有同党!那一瞬间我的心跳几乎立刻停止,我想这次真的死定了,可是却又蓦地听见机车上的人自头盔里对我发出窒闷决断的叫喊:
      “姓沈的,快上车!”
      至一个紧逼的角度,机车煞变方向,扫起一阵黑烟,划出漂亮的弧度急停在我身旁不足一寸的地方,现在不是惊叹对方车技了得的时候,我抓住眼前唯一的救星,连忙跳上他的车子,机车不曾停顿半秒,引擎怒吼一声,几乎与后面追捕而至的敌人平行杀出马路。
      速度拉至最高限制,我紧抱着那人的腰,他一身紧身机恤,横条相间红白黑,英姿飒飒,似职业飞车党。
      后面的车子毫不放松,渐逼渐近,我甚至看见紧贴后身的车头,与机车尾部磨出激烈四散的火花。这场争斗对我们极之不利,后面的人血红着一双眼睛,锁死目标一副誓要杀人灭口的样子。
      我惊出一身冷汗。
      前面是急速的弯位,一切事故发生机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地方,我头皮发麻,脑部缺氧,在这个紧张时刻,我又听见那来自前面熟悉的警告声:
      “沈翰云!你坐稳了——”
      我立即浑身警戒,似被点中穴道,双手变成利爪,深深地陷进他的身体里,眼前仿佛与早上可怕的情景重叠在一起,每一次听到他的预告,就没有好事发生!
      果然,机车一个急弯,一条陡峭狭窄的人行楼梯立现眼前,我还没叫得出声来,他已经百般英勇地纵身而出,车子在长长的梯道上飞跃直下,我紧闭眼睛,只管拉尽了喉咙大声地叫:
      “麦、麦、麦——小、小……龙——”
      严重颠簸的跌荡震散了我的理智,几乎把我甩下车去。
      后面的车子被卡在道外,冷冷的敌人停在梯道上方,居高临下满目怨恨,目送猎物遁逃而去,瞬间没入无边夜里。
      短暂的安全并没有让我松一口气,做梦也想不到,运气差一点的话今天自己已经死了两次,还有以后呢?
      无数人为的意外,躲也躲不完。
      坐在前面的这个人,害了我又救了我,不知该恨还是该怨,一时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止不住颤抖的双手依然紧紧地缠住他的腰,一颗心只管突突地跳,无法平静,我叫:
      “停车——停车——喂……”
      “什么?”他侧一侧头,听不见。
      “我叫你停车……姓麦的,你听不听得到?”我尽量靠近他的耳边,只觉得连嘴唇也干燥得快要爆裂,面色一定比鬼还白,在这个死里逃生的关口,情绪张驰之下,我居然破天荒地晕车了。
      车子终于被逼停下,麦小龙一脸惊讶:“搞什么?”
      我跪在路边,一阵干呕。
      旁边的人并不体谅,还犹自数落:
      “沈翰云,你是不是白痴,明知道那里不安全,还巴巴地跑回家去,这不是故意去送死么,如果不是我不放心跟着你,你早就……”
      说来说去,还是标榜他于我恩重如山,这舍身相救的情义分摊十期也还不清,末了他还惊心动魄地加一句:“沈翰云,无论你是不是,他们都当了你是我同党,为了你的人身安全着想,自己小心一点啦。”
      “什么?”我瞪着他:“你把我逼至这步田地,打算叫我自生自灭?”
      “你想要怎样?反正你这么有骨气,又不肯跟我走,难道要我二十四小时跟在你后面保护你?别傻了,我是做大事的人,怎么能照……”
      我连瞪他的心情也没有,跌坐在地,月色柔和,前路一片茫茫然,他看见我失神,停住笑意,蹲在我面前,好意地说:
      “唉,跟你开个玩笑嘛,又不是不理你,你瞧我也不像是个不负责的家伙是不?他们已经盯上你了,我劝你跟我在一起还安全点,好歹我还晓得他们翻来炒去的几招。”
      “你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吧,大话不要说得那么响!”
      “他们才不敢杀我,除非那金子他们全不要了。”他挑一挑眉:“凭那小猫三两只就想对付我,也未免太瞧不起人。沈翰云,我告诉你,我可是……”
      突然停住,他又问:“说来说去,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走?这里可不是可以休闲讨论的好地方。”
      他已经站起来,发动车子,转头向我示意。
      我只好强打精神,拍拍裤子上的灰。
      “你说自己有那么多的金子,赔我屋子也是应该的吧?”
      “沈翰云你这个小气鬼,赔你一幢别墅要不要?目光短浅的家伙。”
      “别墅就别墅,说了就要算数,你别死得那么快。”
      “我掐死你这乌鸦嘴!”
      “姓麦的,你金子那么多,一个人也用不完吧?”
      “你想怎样?”
      车子越去越远,驶入未知的前路,融入天地,最后消失在清晨悄然升起的一片迷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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