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青遗痕

作者:端木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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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沃曦光(上)


      冬季的月亮,仿佛一只旁观人世间众生百态的瞳孔,从枯枝的缝隙间投落它冷冷的目光。
      当薄云拂过它时,它弥漫出一种朦胧的忧伤,像是谁在注视着无缘的爱人,有说不清的温柔与怨怅;而当光晕消散时,它流露出另一种犀利的嘲弄,像是谁在睥睨着落魄的仇人,有道不明的冷漠与舒惬。
      总之,它是有情的,也是无情的。
      它在天空保持着微微的辉芒,可以供光明驰骋;也在地面保持着微微的阴影,可以供黑暗栖身……

      翼城。晋宫。
      冰凉的夜晚,真的好长啊……
      而这样必须在黑祠附近回廊上查更的夜晚,更是真的好长啊……
      担负着如此职责的寺人们,结列成队,提着小铜灯,东张西望,睡意全无,生怕惊动了暗色中注视着他们的什么似的,战战兢兢地顺着廊道行走。
      一只猫冒冒失失地从他们跟前“呼”地窜过,吓得其中一人将铜灯丢得老远,激起一串突兀的响,惹出了不小的恐慌。
      好半天才惊魂初定的他们,听到迎面传来轻微的兵器与甲胄摩擦撞击声。
      “各位辛苦了!”寺人这边的头领借着火光,眯缝双眼觑得真切,来者是庭院内巡逻的侍卫们,不免打起精神,热情招呼,“最近宫里事多,全仗各位奔波操劳了。”
      “哪里哪里,我们不过是为君侯效力。”侍卫的头领谦虚道,“还……”
      “啊————!”寒暄未毕,不远处一声长长的惨叫划破宁静。
      这声叫得凄厉古怪,如此时分听来,教人毛骨悚然。
      侍卫头领毕竟胆大些,立即凝神细辨。
      没多久,他故作镇定地扫视众人:“……是黑祠方向……”
      话音一落,在场众人不禁全身一震,鸡皮疙瘩陡地爬满了胳臂,双股亦开始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谁都知道黑祠刚刚被莫名其妙地烧毁,剩下的只是残垣断壁,一堆废墟。
      可中邪的宝音仍旧不见恢复,连带着母夫人和小公子的病也毫无好转。
      人们据此纷纷传说,黑祠的妖孽依然存在。
      火也焚不灭的妖孽,太可怕了……
      两支队伍齐齐望着通往黑祠废墟的甬道那幽深的尽头,感到难以言说的恐惧。
      末了,侍卫头领一咬牙:“兄弟们,去瞧瞧!”
      “杀人啦——!”不待他们出发,走了调的呼号一阵近似一阵地逼过来,“杀人啦——!”
      喧嚷间,一团黑影连滚带爬地扑到昏黄的灯影里。
      侍卫们纷纷举戟拔剑,怒喝道:“何人擅扰宫城清静?!”
      “啊啊……”来者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抱紧侍卫头领的腿,“……黑祠妖孽杀人啦!”

      “死者已经入殓。”公孙良宵低声报告,“那人死状很惨:头颅落在黑祠外,身子却在黑祠内……”
      上光一边听他讲述,一边将双手笼在熏笼上取暖,面色平静,神态自若。
      师雍侍坐一旁:“死者的身份查明了么?”
      “这不能够了。”大夫元接上,“死者面目已遭利刃之类的东西搅烂,看不出眉眼,四肢也无残缺或印记,更未在其身上或周遭发现任何辨别身份的信物。”
      师雍叹道:“又是一桩奇事。”
      大夫元犹豫片刻:“……所以宫中上下都传言是黑祠妖孽下的毒手……”
      “别说那个!”良宵打断。
      “有什么关系。”上光莞尔,“看来,黑祠的风波还是无法平息呢。”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眼下新正即将来临,你们要把心思都放到准备烝祭上来;养叔与司徒年齿渐老,精神有限,各项筹划需你们参与主持。”
      烝祭,是西周所盛行的,于仲冬时期举行的祭祖仪式,在这个视祖先仅次于天地的时代,是最重要的几项大祭祀之一。
      可是……
      “君侯!”良宵愣了半晌,嚷嚷起来,“您要对这桩奇事置之不理吗?您也知道,母夫人、小公子病了,宝音疯了,起因都是黑祠,这个时候又在黑祠死了人,难道不该追查下去?!如若不然,我们哪里还能安心准备烝祭?!”
      上光道:“你说得确实有道理,然而,这是发生在后宫范围内的事,后宫之主是夫人,我想全权托付给夫人和师雍处断。师雍,劳动你了。”
      师雍听罢,略作思忖,随即俯首表示领命。
      大夫元对这个决定,却有不甘和顾虑:“君侯,君夫人为了母夫人与小公子已是操劳不堪,还得应付宝音那边,怎么有精力处断这桩棘手的麻烦?”
      “我亦无可奈何。”上光很快回答,“现在是非常时期,夫人只能多多担待了。……告诉你们,实际上 你们得准备的不只是烝祭,真正重要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做君侯的从袖内取出两枚木简:“这是狐姬氏与翟隗氏的来书。你二人拿去读上一读。”
      大夫元双手接过,展目阅览:“宣方一会,吾主得罪上国,以致亡身;晋君英明,愿视同宗缘谊,赐还亡人骸骨。斯恩不忘,鄙方从此倾力侍奉上国,不生二心。”
      这读的是狐姬氏来书。
      “……愿晋君释归吾主……当世世事晋为尊,不逆上国之意,铭宣晋君威德。”良宵也读完了翟隗氏来书。
      一片沉寂。
      看似谦恭的来书,却含了无限幽恨,字里行间都在指责晋国擅自杀戮和囚禁了自己的首领,如果果然依了他们的要求,怕也终已结下仇愆了。
      真算得上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思来想去,大夫元和良宵交换了个眼色,眉头不约而同地拧到一处。
      过了一会儿,师雍忽然笑出声。
      “何故发笑?”大夫元正陷在愁苦中,忍不住对师雍的笑声很是不满。
      “诶,喜事怎能不笑?”师雍习惯性地摸过手畔的琴来抚了抚,“……你们可知我这把琴的由来?昔年夏天,有个樵夫在我家门前卖柴薪,卖到剩下最后一截桐木时谁也不要了,于是樵夫无聊中敲着桐木唱起歌。不料桐木经他一敲,音声铿然,清脆动听,一下就打动了我,那真是制琴的嘉木呀,我立刻买下,还欲再多购置,可惜除了这一截,其余的已成他人灶间物了。可见同是山中嘉木,命运却有好有坏,全因用之者不同哪……”
      良宵闻言,咬住嘴唇,使劲琢磨内中玄机也不得解:“嗐,琴啊木的,有话你直说嘛……”他一拍脑门,“哎,莫非你的意思是……”
      大夫元错愕须臾,反应得倒快些:“黑祠和二戎并生的事端,可以成为君侯脱困的转机?”
      “意思如音律,点透又何必?须是自己品来才有趣味。”师雍抱着琴起立,“告辞了,未来的卿士们,在此我们分作两路,我于后宫协助夫人,你们于朝堂协助君侯;与其以别人做对手,不若我们互相竞争,看是我能先为夫人擒得黑祠妖孽,还是你们能先为君侯平服狐翟二戎?”
      “哼,师雍,难得你好大口气,我们岂可不奉陪?!”大夫元提足精神。
      良宵挽袖:“那乐师你听清啦,你要输了,得将你窝在家的陈酿全送给君侯和我们哦!”
      “连我那么点儿私藏都盯上了?”师雍满不在乎地做个邀请的手势,“没问题,这要求我接受。”

      大夫广瞅瞅四下无人,几乎一溜小跑地趋过空旷的兰堂中庭,准备跨进宝音所居配殿中。
      人要是走起运来,连跌跤也会拾着宝玉。
      他最近死心塌地地相信这句话。
      “天意啊,都是天意!”他有时甚至想兴奋地大吼这么一嗓子。
      不久前,父亲司徒弦授予他一条妙计,教他将黑祠的一段旧事讲述给宝音,令她如此这般。当时他并不理解这么做的含义,可父亲铁着脸喝止他追问根由。
      “你年纪还小,涉世未深,我可不想害死你!”司徒弦出乎他意料地严厉警告他,还逼迫他发誓闭嘴不提此事。他只有默默地按照父亲的指示,仅仅当个跑腿而已。
      没想到此计一行,后来发生的一切,全如从危峰之顶向下滚雪球般一发不可收拾地展开了,黑祠闹得宫里一片混乱张皇,闹得君侯夫妇进退维谷举步艰难……
      万事的无比顺遂,点燃了少年人的热血,烧得他飘飘忽忽,浑然忘却自己是借着随父亲赶早朝觐君侯的机会,拿探望母夫人当借口,中途偷来兰堂觇视事态并向宝音询问一桩秘密的,竟大咧咧地违逆父亲禁令,闯到这后宫深处了……
      “广大夫!”一名认得他的侍女接着他,冲他低低喊道,“您不应来这儿!这儿是内闱,您未得允许到此,就是在冒险!”
      “君夫人到!”说是冒险,果不其然,他前脚踏进门槛,后脚有人跟进来报禀,不容他有时间寻半分借口。
      大夫广闻讯,惊出一身冷汗,慌得手足无措,亏得那侍女领他匿到屏风后。
      就在他缩进屏风的一瞬,外间环佩叮当,香风袅袅,寺人侍女已引领君夫人登堂入室。
      大夫广趴在屏风缝隙上,发现有位白皙秀丽的年轻女子落座于众人环伺之中,举止端雅,气色安详,而她左侧坐着上光的心腹盲乐师师雍,右侧则坐着公子净。他眼熟了半日,恍然大悟,原来这即是以往只能远瞻未曾近观的君夫人吕姜氏临风。
      “唤宝音来。”师雍征得临风同意,代她下令。
      宝音马上被侍女们扶了来见礼,却是立而不跪,态度倨傲,一派没将谁人放在眼里的气势。
      临风不急不恼,把宝音上下打量:“你不是宝音?”
      宝音不答。
      “你是昔戎?”临风再问。
      “还我的孩子!”宝音似得了提示,披散头发,张牙舞爪,厉声尖叫。
      临风挥袖:“昔戎,你不甘离开人世,或者有你的冤屈,但你祸害他人是何道理?既然你不肯放过宝音,我惟有以我的办法,祓除你这不详的阴灵了。”
      宝音一愣。
      师雍听声会意:“举火。”
      在外的寺人们依命在中庭升起火堆,在内的侍女们则托过灯盏,将宝音团团围在中间。
      “诸邪向来恶火,你也不例外吧?我先给你机会,希望你自行离去,省得多受折磨……撕她袍袖去烧。”临风淡然吩咐。
      几个寺人上前扯紧宝音的袖子,刷刷撕破,丢进中庭燃烧的火堆内。上好的丝帛在烈焰中翻了几翻,立时焦成黑黢黢的几缕,发出刺鼻臭味。
      宝音满面惶惑,免不了滋生惧意,但咬牙忍下了。
      “你还真顽固。……脱她鞋子去烧。”临风说。
      “君夫人!”适才帮助大夫广的侍女见势不妙,连忙双膝着地,叩头不止,“婢子冒死有请,此法极易伤人,求君夫人慎思。”
      临风一哂:“这叫什么话?我是在驱邪,不是在伤人。呵,你是我晋宫中的侍女,不是徐国的侍女,你忘记你的身份了吗?”
      那侍女唯唯称罪,退到一角。
      “我也有争强的心,决计不输给阴灵作祟的那份执念!”临风面色一凛,“引巫卜入宫祓除妖孽这种玷污君侯清誉之事我不会答应!所以今天不管用多少代价,我也必须亲自把阴灵逼出来!有再拦阻者,杀无赦!”
      不说众人,连暗处的大夫广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言罢,转而看着公子净,和颜悦色道:“净儿,你对祖母讲过,你和极儿是被相貌怪异的陌生人引走的,那人有多怪异?”她从袖内摸出一面傩具,展给公子净,“他是这个样子的么?”
      公子净觉得惧怕,哪里肯看,只拼命推拒:“孩儿……不记得!”
      “孩子,你不要紧张。”临风温和鼓励,“这个傩具的主人,或许与暗害你极儿弟弟的凶手有关系,你若是心疼极儿,就为母亲辨认一下吧。”
      公子净听说,果然触动,一点点转过脸来瞧那傩具。
      “嗯……”孩子支支吾吾了半天,“好像就是他!”
      临风摸摸孩子的脑袋:“净儿,你千万仔细认好,不是也不要紧。”
      公子净咽口唾沫:“……就是的。就是他。”
      “他怎么引你们的?”临风不动声色。
      公子净的神情像是要哭出来了:“他说带我和极儿弟弟去有趣的地方玩,结果……”
      叙述至此,孩子再忍不住,抽抽搭搭,哽咽不已。
      临风抱一抱孩子:“净儿,难为你了。去休息吧。”
      公子净噙着泪,由傅母牵着手出殿。
      “此傩具是在前天夜里死在黑祠的尸首身上获得的。”临风一边继续监督“祓除”的进行,一边“自言自语”,“小孩子认为的相貌怪异,果然多半是由于人戴了傩具的缘故。……阴灵仍是不走?脱她外裳去烧。”
      宝音到了这时,还没放弃努力,想表现出无动于衷,因此一味保持沉默。
      “……很不妙,君夫人。”师雍接上话头,“小臣请夫人勿忘那尸首身上另检有木簪一枚,刻有兰堂标记哩!”
      “怎么讲?”
      “尸首有净公子认得的傩具,表明他是引净公子与极公子走开玩耍的人;尸首又有兰堂仆从所用的木簪,表明他在兰堂供职,那么……”
      “快查实兰堂上下人等的数目,有缺的,速速报上。”
      没过多少工夫,查实的结果送了上来。
      确有一名不久前才送来兰堂服侍的杂役失去了踪迹,算来今日正巧是第三天。
      “啊,不言而喻了,君夫人。”师雍摇头。
      临风霍然站起身:“……很好,我想我明白了。”
      她一点一点地靠近宝音,眸子中射出冰冷犀利的寒光。
      “还是你干的好事!”她一下抓住宝音的发梢,“你这不祥的阴灵,果真要一直停留在你不该待的地方?!”
      她的神情和声调让宝音有点吓坏了,像只被鹰隼盯上的鸡雏似地呆呆瞪着她。
      “为人父母的辛苦,你真的懂吗?!”临风出乎意料地亮出一柄寒亮的匕首,“嚓”地割断宝音那绺青丝,“你也是个母亲,就该体谅别人疼爱孩子的心!……是你迷惑了那杂役,指使他去暗害我的极儿,然后又杀了那杂役,对不对?!你看着,我宁可毁了你所操纵的这个傀儡,也不教你得意妄为!莫非你觉得,世上唯独你能下得去狠手?”
      宝音骇极,“噗通”跪倒,冲口而出:“君夫人!”
      临风不依,拽起宝音:“阴灵,你也会怕?!”
      “不!不!”宝音完全崩溃,眼泪鼻涕争相流出,“我不是阴灵,我是宝音,我是宝音哪……”
      “别企图诓骗我!”临风将匕首横在宝音跳动的颈脉下,“为了母夫人,为了极儿,我不介意对宋国失信,做回小人!”
      “哈啊……”已经分不清宝音是在哭还是在笑,“君夫人,我是宝音,我是宝音,真的,我真的是宝音……”

      父亲,我们面对的到底是怎么样的对手呀……
      大夫广在君夫人一行离去后很长一段时间才有力气从屏风后半爬半挪地出来,与哭得一塌糊涂的宝音无言相对而坐。他们谁也没再开口,一个只顾发傻,一个只顾号啕。
      后来,他想站起来,却发觉双腿已然麻木。
      “完了……”宝音结结巴巴地说。
      他摆摆手,可连他自己也没弄清楚这代表什么意思,是叫她别再抱希望,还是叫她别放弃希望?他不知道。现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马上逃开这里,准确地说,他非常后悔自己来过这里。
      他按着膝盖,勉强撑起身子,朝门边移动。
      “完了么?!”宝音感知到他的意图,“我们完了么?!”
      “不是我们!”他敏感地排斥她的这种说法,在那一瞬间下了决心:他要替父亲抛弃这个由他拾回的棋子,“是你,不是我们!……我们根本没关系……”
      “不对!”宝音攥紧他的衣领,狂叫道,“你说过,你是我的铺路石,我也是你的铺路石!”
      一个弱女子岂能拼得过好歹也在军中待了两年的大夫广?
      他还算轻松地摆脱了她:“是你没用……我按照当初的约定,给了你助你登升的好主意,你却未能坚持到底,最终败给了君夫人。你既然无法给我想要的东西,我们便不再有约定了!”
      “我……会向君侯告发你!”宝音如同儿戏时输不起的孩童,掷出幼稚的杀手锏。
      “顺便向他说明你是同谋?说明你多么忠实地执行了我们的计划,要不是因为你的怯懦,很可能我们就成功了?你以为你撇得掉你的罪过?”大夫广经过一场惊吓,脑子反而清醒,“你尽管去!”
      宝音被他点明,情知此路不通,忍不住又一次放声大哭。
      但她刹那想起:“……总是你伤了小公子的吧?!”
      “不是!”大夫广否认,“那不是我干的!”
      “你不承认!”
      “谁晓得是哪个该死的干的!反正不是我!”
      ……
      大夫广扶着柱子踉踉跄跄地抢出门,最后甩了一句:“别忘了一开始你讲过,‘我同你,不相熟’,再有谁问你黑祠的事,你说话谨慎些!不然,你没好下场!”
      宝音趴在寒气透骨的地上,随眼泪恣意流淌。
      “真的完了……”
      她抚摸着光洁的石板,心中有过的暖热也跟着石板的温度倏然下降……

      而在这时候的朝堂,司徒弦站在原地,有点儿怀疑自己耳朵。
      他昨天接到君侯将于翌晨行朝礼的通知,认定是要对拖延良久的黑祠之事做最后了结,还特地起了个绝早,携儿子大夫广顶着星光候在宫城外,等待庭燎燃烧,宫门开启。然而……
      “狐姬氏之主与翟隗氏之主当初各自率兵而来,意图不轨,才受到君侯惩治,他们的族人还好意思来书要这求那,叫送他们回去!”良宵高声发表意见,“不觉得羞愧吗,这群戎丑!”
      大夫元板着脸:“狐姬氏与翟隗氏一为我晋国同宗,一为我晋国姻亲,皆与他戎不同,还是别说得这么过分吧!”
      身为君侯的上光肃然端坐,不动声色:“大夫们都有什么主意,去打发来书的请求?”
      “小臣自然是认为……”大夫元逮住机会,滔滔不绝。
      等一下,等一下。
      一派激烈争论光景下,司徒弦在心里喊着。
      事情不应当这样发展,现在要讨论的应当是黑祠、黑祠、黑祠!
      黑祠可是一记漂亮的拳,狠狠地打在面前那妄坐君位的庶孽的软肋上,更妙的是,这攻击带来的苦痛不只瞬间,它引起的持续不断的猜疑、恐惧与动荡,足以让庶孽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让庶孽失却人心众叛亲离……
      为何又凭空冒出狐姬氏与翟隗氏来蹚浑水……
      他深深了解,人的新鲜感和关注度是有时间期限的,他们从热衷于一件事转移到热衷于另一件事的速度,比六月天的阴晴转换还要快;何况黑祠妖孽再恐怖,毕竟是无人能够亲见的虚无;二戎则不一样,他们是真实存在的,所以关于他们的话题注定会每日更换新的内容,引发愈多的关注。
      念及于此,他满肚子的焦急与愤怒无处可遣,不由抬起眼来直视上光。孰料上光也正玩味地盯着他。
      “司徒您的想法是……?”视线交接之间,上光点名。
      司徒弦一惊。
      “咳咳。”他清了下嗓子,稳住心神,“臣……”
      “傅父也说说?”上光不待他酝酿措辞,转头征询公子养。
      公子养袖着双手,眼望着地,嗫嚅不言。
      良宵跨前一步:“君侯何苦烦扰?区区戎丑,不若趁他们首领未在,加以征伐,刹他们的嚣张气焰!”
      “伐之不义!”大夫元接过话头,极力阻挠。
      “不伐则和。那么照你的意思,戎丑可和?”良宵拍着掌,和大夫元有声有色地演起了双簧。
      大夫元配合默契:“为何不可?与二戎和好,使边境平宁,亦使我晋国百姓免遭兵争之灾。”
      “大夫们意见不一,颇使我为难呀。”上光扫了堂上一圈,“……广呢?”
      仿佛为了回应上光,大夫广一脸苍白地来到堂前。
      “来得正好。”上光似乎并不介怀大夫广的迟到和异常,对公子服人点一点头,“服人,你把我们正商议的事情对广大夫讲一遍。”
      服人从命,出列来简明扼要地陈述了二戎来书的始末。
      上光赞许地示意服人退归班列:“广,国人近来称呼元、良宵和你为我殿上三良,我很盼望听听你这位三良之一的建议。”
      “那个,那个……”大夫广心头别地一跳,诧异于君侯居然知晓了父亲帮自己撒出去的“名声”,同时脑内还由于刚才兰堂惊魂而转不过弯,于是赶忙频频以目求助父亲。
      令这年轻大夫失望的是,司徒弦面对这场毫无准备的变故,同样一时无计。
      “在曲沃举行大蒐礼吧。”上光直截了当地提出。
      满堂寂然。
      “烝祭前在曲沃举行大蒐礼,所获禽兽正好作为祭祀献物。”上光慢条斯理地宣布,干脆利落地一拂袖,“就这么定了……各位,快快回去收拾准备,等待吉期,共襄盛举。”
      公子养与司徒弦闻言,猛然怔住。
      大夫元与公孙良宵闻言,暗暗松了口气。
      其余臣子面面相觑,他们彼此间都嗅到了战争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息。
      服人则仰视兄长,欲言又止。
      “谁要反对?”上光亲切地遍询诸人。
      无人出言。
      “服人,你……”上光特别提问弟弟。
      “惟兄长之命。”一旦轮到自己作表率,服人绝无迟疑地为上光举起了拥护大旗。

      但,在曲沃举行大蒐礼,兄长,你在思虑的是什么?
      服人一下朝就直奔镜殿。
      半年来,他摸索到了一条触摸兄长真心的捷径,那就是去向嫂嫂求解他所不解的兄长的所作所为。
      当他抵达镜殿时,临风正立在帘外,痴痴看着帘内躺卧的小小人儿。于是,他也停下来,悄悄地看着她。
      她似乎是去过哪里刚刚才回来,所以还穿着雪绒裘衣,露出里面的红纹裳衽,衬得她一身玉肤更加白洁,一头黑发更加浓艳,而她站立的姿态自然而娉婷,又添她动人韵致。这正是一名文慧聪颖女子该有的形象,秀而不艳,柔而不纤,不争芙蓉面,淡似湖心莲。
      意识到自己这片刻的心猿意马,也让服人非常羞愧。为了消除这种不快的感觉,他走近临风,去瞧极儿。
      极儿是在兄长和嫂嫂的再三要求下,被迁至这镜殿一室严密保护起来的,每日除了顺和黑耳轮番诊疗照料,其余人皆不得接近,就连极儿必需的衣裳饮食,都是兄长或嫂嫂亲自监督整办,再亲自送到室外。
      但即使是这般赤诚父母心,也没能教极儿的病情有所稍痊,孩子仍旧通体发热,意识昏迷,挣扎在生死的缝隙间……
      想到这儿,服人亦是一阵心酸:“嫂嫂,请您勿要难过,极儿会无恙的。”
      临风飘到半空的神思方才返归,回过身来,端详公子服人:“弟弟,你来了。……你眉心攒蹙,有愁烦的事吗?”
      服人凝望着她:“……嗯。”
      “跟我来。”临风引他到隔壁堂上去坐。
      ……
      “嫂嫂,大蒐礼历来是用于阅览兵伍以备征伐的仪式,因此,这一回朝中上下都在猜测,兄长此刻决定举行大蒐礼,是否代表会在仪式中选拔伐戎的将领,在来年对狐姬氏、翟隗氏开战?”叙毕朝堂之事,服人忧心忡忡地道。
      “你作何感想,弟弟?”临风不置可否。
      “为什么不与二戎和好?”服人一反常态,非常直率地提出,“东征之后,我晋国已三年未有战事,举国安宁,百业兴盛,还需要更多的太平日子让过去连年受苦的百姓休养生息;而且此二戎素来与我晋国亲善,不宜轻动干戈。”
      “为什么不在朝礼时向你兄长挑明?”临风模仿他的语气反诘,“近来,你渐渐习惯于通过我给你的兄长传递你的想法了呢,我该高兴我的作用变得重要,还是该悲叹你们兄弟变得生分?”
      服人低下头:“……嫂嫂。”
      临风怅然:“你不愿当着别人的面,悖逆你兄长的任何决定是吗?”
      服人不语。
      “也许有一天,你将成为世子。”临风突如其来地说。
      服人如遭人猛地在心口重重擂了一拳,目瞪口呆之余,却是酸痛不堪。
      临风正视他:“弟弟,你是先君嫡次子,君侯胞弟,极儿未生前,你是不二的储君;一旦极儿不在,你依然是不二的储君……”
      “嫂嫂!”服人蓦地红了眼圈,“极儿病榻就在咫尺,我可指其发誓,终我一生,也绝无窥视君位之心!”
      临风从容道:“你以为我在试探你?不,弟弟,我是在提醒你,你的责任比你想象的还要重。”
      服人瞧住她:“除了立储一事,兄长和嫂嫂的意愿,我无所不从。”
      “傻孩子。”临风苦笑,“这次大蒐礼是你兄长早有筹谋的,即或你不来谈及此事,我也要代替你兄长请你协助。你当作是为你兄长与我分忧吧,万万记得要在这次大蒐礼上表现出色。”
      “兄长早就希望我出征伐戎?”服人恍然大悟,收了欲要夺眶的泪水,仔细想了想。
      “他希望你能把他赠予你的三千固士带出去走走。再锋利的宝剑,不经磨砺亦会生锈,不是么?”临风颔首,“可你们到底是去伐戎还是和戎,要看大蒐礼完毕时你兄长的决断。”
      服人满腹疑惑:“这……”
      “这是我也说不得的事情。”临风婉转地结束话题。
      服人怅然。
      “那么我告辞了,嫂嫂。”半晌,他怏怏施礼,曳裾离去。
      “‘但凡我一息尚存,就绝对会保护你’,你兄长在麟谷向你许下的誓言,此誓言至今不变。”临风叫住他。
      服人驻足:“……而我得‘学会保护自己,学会战胜敌人’。这是兄长在麟谷对我寄予的嘱托,此嘱托我也至今不忘。”
      “有你这一句,我们放心了……”临风闭一闭眼,点着头。
      服人再度辑首:“服人永远不令兄嫂失望。”
      他按照他能想到的最安恬的姿态,整理了一下衣裾,像一个真正怀揣着秘密的人那样,若无其事地穿过侍从夹立的廊道,慢慢地谨慎地走出镜殿。
      临风目送着他……
      有一些背后的故事,到最后也是不能向你道来的,服人。你担心着会在远方发生流血的战争,殊不知会流血的战争在你近前已经开始。而且,尽管有千个不愿,万种难舍,我们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了。
      一股冷风灌进她敞开的外氅中,她打了个哆嗦,裹紧裘衣。
      ……终于采取反击,是从那个晚上议定的……
      “风儿,我胸中怒火难平。”忧劳交加的夫妇二人在每日数次探望完儿子后,总不舍得离去,要在台阶前坐一小会儿,抵足并肩,互相抚慰;有一夜,上光抑制不住地对她说。
      “我走到如今,步步如涉泥泞,可我没有怨恨的理由。”他握着她的手,“极儿呢?大概是我这当父亲的一味偏私自己的骨肉,我只觉他洁皙可爱,无垢无瑕,没想到他在大难中产下,又遭逢大难,生死未卜。我一直很想找个人问问,这都是为什么?我心里疼,我的好孩子,究竟何辜,要受这折磨……”
      当时她的眼泪扑簌簌就落下了。
      上光拥她入怀:“不要哭,风儿。我们能在一起,多不容易!我不是为了让你们母子委屈才迎你们到此的,这次没谁害得了你们,在那些宵小蠢动之前,我一定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你相信我!”
      他这样讲的时候,眼神炽烈又寒冷。
      “上光……”她哽咽不已,惟有连连亲吻他的指尖来表达她的感动与欣慰,“我也不曾有不信任你的时候……”
      “我们一家人,不管怎样都要好好活下去!”他也去吻她,“极儿必不像我,极儿是会始终幸福的,我们一家人都会幸福的……”
      ……
      不错,幸福,我们多么想要抓住幸福,但抓住幸福又有多么困难。可是,幸福无法用干净的双手抓住,该怎么办呢?
      服人已远去无踪,临风收回目光,慨然长叹……

      大蒐礼即将举行。
      这场猎捕与被猎捕的追逐中,谁将是猎人,谁将是猎物?
      杀戮未始,浓重的血腥已经散溢……
      就让我们以彼此的性命当作赌注,争个存亡死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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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太长,只好分上下两截。
    下截正在刀光剑影,请稍微耐心忍过周末。
    大家不相信我,也要相信上光真的是个好人,所以别因服人而怀疑他~~
    也许细心的读者已经发现上光和临风两口子的计谋了。
    好,那我先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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