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巍峨瑰丽的太师府邸虎踞龙盘，凉风徐徐拂过碧池，衔来丝丝花雨盈落湖面，鹿思铭伫立湖畔忧郁吹笛，所奏的却是一首《故人归》的曲子，笛音缠绵缭绕空庭，引得那枝头杜宇亦相随着凄怨哀鸣，鹿啸尘徘徊画亭中深深凝望父亲道：“爹爹究竟为了何事，缘何会这样心伤？”鹿思铭回首道：“并无什么幽怨之事，只是我每日入朝觐见君上，眼见身旁梅兴言的位子空落落的，心情有些寥落，从前梅老三在朝中当职时，每日廷中议事，他那只老狐狸总要在我面前喋喋不休，纷繁小事都要与我分个高低，多少年月，都是如此，如今他身患重病，骤然离朝，我反而很不适应，听说这一切都是严倾羽那小子从中捣鬼，他将梅老三从前误伤柳湘君那件案子揭穿了，让官家相信一切皆是梅兴言为了掩饰罪过，才对官家的龙嗣下毒手，为此竟逼死了湘妃娘娘，官家倾心爱慕了湘妃一生，若知晓这一切，岂能再容他活命，我亲见梅兴言被官家与朝中众臣逼得走投无路，一夜之中斑白了双鬓，昔日鬼灵心窍的一个人，在遭遇过那样多的打击后竟而变得痴痴癫癫，我与梅兴言争斗了一生，不知为何，在他遭遇这重重厄运之时，我竟没有丝毫欢喜，或许是兔死狐悲，眼见他日落西山，我想到今后的自己，倘若终有一日我也与他一般，深陷众叛亲离的境地，我的结局不知又该何等凄凉。而我万万不曾想到的是一个在朝堂叱咤风云半生，只手可摘月的人最终竟而会栽在一个江湖伶人手中，想来这个严倾羽确是不能让人小觑啊，只是这小子生的实在教人讨厌，他在朝中无任何资历，也不曾取得任何功名，只是依仗着他是容亲王的孩子，便想要在朝堂呼风唤雨，对我们这一帮老臣颐指气使，当年容亲王饮鸩自戕，官家悲不自胜，念起与容亲王的一番兄弟深情，遂决心将倾羽留在身边教养，就这样他一个籍籍无名的江湖鼠辈竟而凭借官家的养子身份跻身朝堂，而官家对他也是由衷宠爱，眼见他数度欺压凌辱我们却从不责备，我每回见了这小子总是没有缘由地心生憎恶，就好似娇艳的玫瑰花旁突然多出了一棵荆杞，看着格外刺目，很想教人除之而后快。”他垂首沉思道：“晏王很快要回京了，在晏王回京前我想要送他一份厚礼，我要斩除了严倾羽这颗蓬蒿，然后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听说梅老三近日流落京师时，不幸遭遇到一个苗疆妖妇的迫害，生命已经奄奄一息，他一生风光，最终却只落得晚景凄凉，教人不胜唏嘘，就让严倾羽到了九泉之下去与梅兴言作伴吧，这样黄泉道上他也不会觉着寂寞，只当是报答了我这一生与他的知己之情。”鹿啸尘道：“爹爹说晏王要回京了，他不是随范大人驻守西陲了么？”鹿思铭道：“是啊，晏王常年领兵在外，为国御敌，深得官家倚重，他自幼聪敏勇武，曾有很长一段时光随陛下居住在深宫里，官家膝下无子，也一直将他视作亲子一般爱护，而晏王也不负众望，年方十五岁便跟随许将军征战西北，在西北边陲大破敌军，让西夏军接连败北，被士军敬称为塞上长城。晏王爷为国戍边多年，落下一身伤病，迫不得已才带兵返京。王爷是人中龙凤，老夫早已看出他身上有种王者贵气，与当年的太宗皇帝也不遑多让，倘若天命不测，官家命中无子，他便是未来的储君，老夫一生的依靠。当下为了迎接晏王，老夫想要送给他一份薄礼，老夫先要惩治了严倾羽，将他赶出东京城，如此晏王殿下日后在京师的官运才可以顺风顺水，成就一代霸业。而严倾羽这小子诡变多端，他出身草莽布衣，生命微贱，却妄想着依仗官家的宠幸山鸡变凤凰，简直痴人说梦，可是这个出身微贱的小喽啰，老夫却不敢轻视于他，梅老三就是个先例，从前那件事分明是这小子与湘妃合谋害了丽妃与她的孩子，那玉清丸也是严倾羽与了潺合制赠与丽妃的，然而经过他这一番巧妙设计，却将一切罪恶都推向了梅兴言，徒然害了梅的性命，老夫这一回一定要在明堂上揭穿他的罪行，让他从此在京师永无立足之地，否则若不将这棵蓬蒿斩草除根，任由他长成一棵孤松，将来老夫可难免要步入梅兴言的后尘。”鹿啸尘狡笑道：“爹爹放心，严倾羽一介市井寒民，岂是我们的敌手，如今他在京师孤身无援，孩儿轻易就能料理了他，当年孩儿遭遇毁容之仇至今铭记于心，这一回孩儿定要领着那严倾羽的尸骨来见爹爹。”鹿思铭欣慰道：“不愧是爹爹的好孩儿，以你今日这番果断勇武的魄力，将来必可成大器。”
　　这一日京郊风景骀荡，赵祯打马跨过南薰门，信马迟迟走在陌上，他心灰意懒走过落英成冢的香花小径，目光却始终凝注在南郊那一片巍峨石头林中，他知道越过那一片石狮林便是皇室的墓陵，而泠依已经永眠在那片冰冷的皇陵脚下，曾有多少年月，他相随着羽林军的队伍来到这片巍峨肃穆的皇陵中祭奠父皇母后，悼念先祖，然而从没有一回会如今日这般孤寂凄凉，他万万不曾想过，有一日会孤独走过凄凉的皇陵来祭念自己的人生爱侣。他伫立朱槿花丛中触目眺望那石狮后鳞次栉比的碑陵，不知不觉已泪水横颐。
　　这一天他便形如一具木偶般痴痴癫癫卧在泠依的墓碑前，望着眼前的坟冢，望着那天上偶尔掠过的鸿影痴痴落泪。陌上飞红万点，槿花漱漱飘飏，薰风衔起他斑白的双鬓萧然轻扬，他摸出袖中玉竹笛在漫天落英中吹奏一支哀曲，蓦然间手指触到胸襟柔软处，那里珍藏着泠依生前交付于他的那封血书，他心伤难抑，摸出那张印满斑斑血痕的绢帛在金阳下凝视良久，手指轻颤着嵌入斑斑血迹中，泪痕潸潸回望身边绚烂如火的朱槿花丛，黯然轻叹道：“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槿花不见人，玉骨久沉泉下土，血痕犹锁纸间尘。多少回了，我走过东京城的各个角落去寻找泠依的痕迹，我总觉得她还好好活着，可是即使在梦里，我亦不曾再见过她，如今这世间仅留给我的只有这一张带血的锦帕。”他凝注那锦帛上的题字，惆怅道：“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蓼花蘸血江作泪，一寸相思一寸灰。这寥寥数语道出了泠依一生的心伤，也淋漓着朕心中的血泪，朕还记得那一晚在荼靡宫，朕见到泠依悲痛薨逝的情景，那一晚她沉静卧在冰冷的地砖上，胸襟前沾满了鲜血，朕唤了她几千几万遍，可是她再也没有回应我。那一夜，我跪在桃花树下祈求上苍，我愿意放弃帝位江山，从此飘零一生，愿意放弃生命，立时死去，只求能够换回泠依，可是上天也听不到我的心声，最终她已然离开了我，既然如此，我索性永沉泉下与泠依相伴，又何必要孤自飘零世间忍受痛楚？”他泫然泪下，泣不成声。
　　远方有窸窣的脚步声渐近耳边，陆云松步履蹒跚走近官家身前，泣零如雨道：“官家请珍重，莫要因悲痛娘娘伤逝而损坏了龙体，这一月时光里，官家每日不饮不食，宿夕不寐，身子日渐枯槁，老奴心疼官家，劝官家为了天下百姓珍惜龙体。”赵祯闻声回首，强撑着止住泣声，整整衣冠道：“陆云松，你一路跟随朕走到南郊来，是有何要紧事要禀报朕么？”陆云松躬身道：“启奏陛下，陛下为了湘妃娘娘的事已经辍朝多日，如今朝中诸事无人照管，崇政殿的折子堆积如山，许多言谏官已上书谏言，劝官家收回心性，早日回归明堂，为百姓主持江山，奴才将这些事禀报官家，请官家裁夺。”赵祯幽幽道：“那些个言谏官整日叫嚣不停，可是朕也只是个拥有喜怒哀乐的平凡人，朕的妻子过世了，难道不容朕伤心悲痛几日么？他们只知劝朕勤勉为政，朕所做的一切事都要为了江山社稷，却丝毫不容朕拥有自己的感情，他们身为朕的臣工，又何曾真正关心过朕。”陆云松道：“禀奏陛下，奴才斗胆说一句，朝中大人身为陛下的臣子，自然衷心爱戴陛下，因此才会苦心劝谏陛下惜福保身，然而他们对待湘妃娘娘却没有那样深的感情，在他们的信念里，后宫嫔妃只是为官家绵诞子嗣的女子，不会有太多的儿女情长，陛下待湘妃娘娘如珍如宝，为了痛失娘娘而悲不欲生，然而在他们想来这一切都不值得，毕竟官家的嫔妃还有许多，因此他们苦心劝官家不可为了湘妃娘娘而迷失心性，毕竟儿女情长事小，江山社稷事大。”赵祯嗔怒道：“放肆，是谁借你们的胆量容你们如此侮辱湘妃？”他幽叹道：“让朕告诉你，大宋有一日若离开朕会毫发无伤，可是泠依若离了朕，她无法活着，朕失去了泠依也会痛不欲生，因而今生今世朕与泠依都密不可分，至于这帝王之尊不过是因缘巧合强加于朕的责任罢了。”陆云松伏地叩首道：“奴才知罪，求陛下责罚。”他幽幽叹息，径直上马回宫去。
　　待踏进崇政殿门外时，赵祯远远地望见包拯已伫立鎏金蟠龙柱后默默地等他，他知这包黑子必然早已备下了一腔谏言要诉于他听，若再近前必然要遭遇他的一番忠言逆耳，遂想法子绕道离去，陆云松会心一笑，知趣地捧了崇政殿的奏章跟随官家赶往福宁宫去。
　　福宁殿琉璃纱灯下，纷纭的奏章如雪片般堆叠在案牍上，赵祯枯坐灯下一一审阅，蓦然间从纷繁的谏疏中拣出两封鹿思铭的奏疏，他好奇道：鹿思铭这老狐狸平时鲜少为朕上奏书，纵然有奏章传来多半也是为他的亲信门生谋个微末小职，不知这一回他又要为哪个亲信谋职呢？他轻启奏书，却见奏章明文中清晰写着湘妃与了潺和尚的种种旧事，赵祯愠怒道：这个鹿思铭想要做什么？泠依与了潺之间清白如明镜，从无私情，更何况泠依已经薨逝，他为何依然要污蔑她，朕自然信任泠依，可是这鹿思铭在朝中位列太师尊位，若以他的威势将此事张扬出去，岂非有损泠依一生的声誉么？朕必要严声斥责他，绝不能容他的奸计得逞。他相继翻起另一封奏疏审阅，这一回奏疏的明文却令他大惊失色，只见奏章中密密写着了潺与倾羽在王府山间采花秘制玉清丸赠与湘妃之事，而荼靡宫的山茶花亦为了潺每日从王府采来，并猜度从前丽妃失子之事一切皆与倾羽有关。赵祯徘徊窗下，心扉忐忑不安，忧郁道：这鹿思铭他又想做什么？上一回他与梅兴言联手鼎力污蔑泠依，终于将泠依逼上绝境，如今眼见泠依已经薨逝，他又欲将毒手伸向倾羽，他是想要将朕身边的亲信之人一一害死么？让朕真正成为一个孤家寡人，哼，这些言语朕断然不会相信。他悲郁道：“因为丽妃失子之事，朕已经失去了泠依，再也承受不住太多苦痛了，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夜凉如水，他幽幽叹息，回身踏入院中，凄苦去看天上的一轮明月，方才鹿思铭的那番言辞却始终在心扉缭绕，他忧郁道：“然而这个倾羽，朕毕竟对他了解的太少了，从前大哥死的凄惨，他心中难免记恨于朕，朕将他寄养在身边，可是相处这许多时候，他却对朕颇为冷淡，纵然朕每回对他示出亲昵，他也总是以冷漠回绝，想来他对朕怨念颇深，想要做出些阴狠之事令朕伤心，也未尝不能，从前大理寺卿审案时便曾多次怀疑，丽妃中毒失子之事与倾羽有牵系，然而那时朕一直沉浸在与泠依爱恨纠葛的心伤中，哪里有闲情去理会这些事，如今泠依含冤而逝，朕一定要查出真凶，以慰她在天之灵，不管元凶是谁，梅兴言也好，严倾羽也罢，朕决计不会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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