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碎流光

作者:康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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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念西风独自凉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春波澹澹,桃花灼灼,芭蕉吐翠,绿柳扶风。千里江山旖旎如画,万里长空莹碧如洗,整座神州大地沉浸在一片锦绣芳菲之中。这一日秀美静谧的姑苏小城落着濛濛烟雨,却不减昔日的繁华喧嚷,在姑苏城阊门外山塘街一带,街市车马粼粼,店宇繁华富丽,游人络绎不绝,宝马香车川流不息,街巷行人撑着轻盈淡雅的油纸伞熙熙攘攘行走在车水马龙的青石长街之中,长街两侧花树缤纷绚烂,绿柳含烟凝翠,氤氲在濛濛细雨中的屋宇瑰丽典雅,星罗棋布排列着酒楼,茶坊,绸缎庄,香药铺等。正是春色浩荡,山水妩媚的美丽晨曦,婀娜秀丽的姑苏少女身着罗绮轻裳,鬓插雪柳,花钿,幽兰步摇,貂蝉袖等撑着油纸伞,成群结伴走上长街,踏青赏花,欣赏雨中街景。温润潇洒的如玉少年轻摇折扇,身跨白驹,侧帽青衫,轻裘缓带闲逸游走在喧嚷长街上,欣赏绮丽春景,雨中丽人。亦有许多衣衫粗陋,风尘仆仆的脚夫、小贩,身披蓑衣,两肩挑着沉甸甸的货担缓缓穿行在青石长街边缘,拖着沧桑浑厚的声音沿街叫卖货物。富丽喧嚣的山塘长街上,罗绮飘香,落花拂袖,丝竹管弦袅袅萦耳,宝马雕车盈香满路,仿佛一幅清秀淡雅的盛世长卷。在长街转角处山塘桥畔,一个长身玉立的清逸少年身跨一匹长鬃飘逸,玉雪晶莹的玉兰白卢马携着书童行色匆匆穿行在熙攘人群中,一双凤目脉脉含愁凝望着烟雨落花中的秀丽春景,少年容若璞玉,目如点漆,银冠束发,白衣微褶,神色淡远,稍显落拓,仿佛已经走了遥远的路,面目满是风霜之色。他神情恍惚,风尘仆仆控辔徐行在山塘湖畔,忧伤的眼眸百无聊赖凝望雨中街景,神色愀然悠悠走过青石桥,来到长街远处一方清幽僻静之所,在一扇布满苔痕的朱漆大门前悄然停下,门前几株桃树静静伫立在濛濛烟雨中,桃花正开的袅娜绚烂,如锦如霞,他目光一瞬不瞬凝望那几树绚丽桃花,苦涩吟哦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吟罢用力撞开门扉,携着书童一起走入院落之中。院落空旷寥落,荆杞丛生,平芜蔓延,仿佛已经久无人居。庭院东栏绿篱处种着一排山茶花树,花朵正迎春怒放,绚丽缤纷,璀璨如锦。他悄然走上前去,在绚丽花丛中折下一朵鹅黄色山茶握在手中轻轻把玩,神容忧伤落寞,目光一瞬不瞬凝望手中的素雅山茶,想到昔日难忘伤怀的旧日情事,身不由己泪水潸潸零落,泪滴悄然无声坠入手中娇嫩花蕊之中。他修长的指尖微微颤抖,寂然凝望手中山茶花片刻后,轻柔将其掷在草地上,转身向院落西首行去,院落西首是两座碑冢,碑冢上铭文分别书着:义父江逸城之墓,爱妻严星萝之墓。碑冢旁种着一片紫色丁香花树,三月仲春时节,丁香花尚未完全盛放,繁密花树枝叶中,只有瘦弱散碎的几点紫色花苞零星点缀在葳蕤绿叶中。他步履沉痛走到爱妻碑冢旁,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细细抚摸碑上铭文,额角触在芜草相间的碑石上,想到昔日与妻子形影相守,的欢愉时光,身不由己痛哭呜咽失声。哭泣良久后抬首对着碑冢喃喃细语道:“星萝,自你离去至今已经一年了,这一年之中,人事不知变幻了多少回,我也变得比以前沧桑很多,如今你孤身待在另一个地方还好吗?我却不知要在这人间逗留多久才能去陪你,要你独自一人待在一个陌生凄凉的地方,我十分对不住你。”语罢拽起衣袖掩去眼角泪痕,沉静走到碑石后芳草萋萋的坟冢上,像是害怕惊醒她沉睡的梦境一般,俯下身来小心拔除坟上杂草,情难自抑泪水潸潸零落,泪滴和着烟雨悄无声息坠入密密芳草间。他惘然抬首凝望芜草弥漫的坟冢,只觉得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人世凄凉落寞,心中悲郁沉痛,情不由己颓然坐在草地上,伸出玉笋一般的手掌自云锦丝衣怀袖中摸出一只天青色金丝玉笛,在烟雨落花中,萋萋芳草间悄然吹奏一曲《明月棹孤舟》的笛曲,笛声婉约缠绵,飘荡在濛濛细雨中,仿佛幽怨凄婉的杜鹃悲鸣,仿佛坟前忧郁开放的淡雅丁香花,幽凉寥落。他心神落寞惘然吹奏笛曲,意兴索然看着濛濛烟雨中的素雅丁香花苞,身不由己陷入沉痛的回忆之中。回忆与妻子初相遇时遭遇的种种伤怀往事,妻子因自己而遭遇的种种磨难与不幸。那是两年前的冬月,他携着一队侍从来到风景秀丽的姑苏城阊门外山塘街一带,却不幸途中遭遇到一帮匪徒的劫掠戕害,在一个风雪凄凄的冬日黄昏,身受重伤形容憔悴昏倒在雪中,幸而得遇一个美丽善良的姑苏城少女竭力救治才得以存活,他苏醒后待在那名女子的闺阁中养伤,少女纯洁温柔,美丽倾城,歌舞才艺,冠绝群芳,一颦一笑皆深深吸引着他,二人在女子所居的清芜轩中日夕相处,从而结下一份难解之缘。他以平生视若珍宝的绿绮琴赠予那位令他一见倾心的女子,彼此在秀丽娇娆的山塘湖畔倾心相许,诚心祈愿可以相守一生一世,生死相依,本以为可以携手走过一生,相伴到老,可是天意无常,造化弄人,在他们相识相守的第二年,他的家中遭遇重大变故,母亲在变故中罹难身亡,他深深爱慕的女子也在变故中惨遭厄运,红颜早逝,香消玉殒。不过短短一年的时光,他失去母亲,失去人生知己,如今在这世间孤寒无依,凄凉寥落,再无人爱护怜惜。他目光一瞬不瞬凝望碑冢,沉浸在往事的辛酸回忆中,浑没有留心一个绿鬓朱颜的妙龄女子怀抱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悄然来到他身后,忧郁的目光惘然沉痛地凝望他瘦削单薄的背影,她的形容甚是怆然憔悴,单薄孤虚的身影亭亭立在烟雨中,仿佛庭院中零落伤逝的如梦飞花,仿佛坟冢前忧郁淡雅的紫丁香。她将怀中婴孩爱怜地护在身前,一双明眸柔情楚楚凝望眼前单薄忧伤的背影,柔声轻唤道:“玉衡。”仿佛听到美丽晨曦中第一声杜鹃的啼鸣一般,少年心中泛起一丝震惊喜悦,却又百转千回惆怅难言,瘦削的背脊微微颤抖,惘然转过身来忧伤凝望伫立在烟雨中的妙龄佳人,失声轻唤道:“星萝。”他轻轻走上前去,惆怅的双眸目不转睛凝望她苍白如雪的面容,柔声道:“星萝,真的是你么?这一段时光中,你一直待在姑苏城里么?”星萝凄然道:“自从最后一回与你分别以后,我带着孩子一路辗转漂泊,直到今年春日才返回姑苏城中,从此便长居在山塘街清芜轩的旧居中,我知道今生今世你也许会回到那里去找我的,每当看见孩子娇弱的容颜,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你,我明白你心中深恨我,痛恨我为你们王府带来许多灾难,痛恨因我而害了你母亲的性命,这一年之中,我一直为此事深深自责,为往事深深痛悔,可是孩子幼小柔弱,他不能没有爹爹。我并不奢望今生你能够原谅我,可是盼望你怜悯孩子幼小无辜,可以疼爱照顾他,不要让他尚在襁褓之中便孤苦无依。这孩子是你的骨血,当年寄予了我太多的期望,我希望在他幼年之时可以拥有父亲陪伴,幸福快乐活着,自从你的母亲罹难亡故,你因为此事深深怨怼我,而要与我永生诀别后,我对于人间情爱早已经淡泊冷漠,再不会怀抱任何期望,只盼望可以留得残躯抚育我的孩儿,只要孩子平安快乐,便是我此生最大的慰藉。我希望在他的记忆里不止有我,也有父亲,让他知道他的爹爹一直很疼他,心中一直深深牵挂他,我知道你常驻京师,汴京城与姑苏相隔千里之遥,往来十分不易,只希望在闲暇时光你可以偶尔回到清芜轩看顾孩子一回,不要狠心抛弃他。”少年心中酸楚温柔,惆怅难言,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柔情无限凝望襁褓中恬静酣睡的婴孩,伸出轻微颤抖的玉指轻柔抚摸婴孩玉雪美丽的脸颊,双眸情不自禁泛出几点泪光,滴落在婴儿柔软细嫩的面容上。沉寂片刻后,抬首凝望身前憔悴忧伤的女子,柔声询问道:“孩子取名了么?如今多大了?”星萝酸楚道:“我为他取了名字叫倾羽,如今只六个月大。”
      少年歉然凝望星萝,柔声道:“如今你和孩子都好么?这一段时光中你一直独自一人带着孩子住在清芜轩么?”
      星萝道:“自从义父逝世以后,我在这世间已经没有亲人,昔日清芜轩的一众姐妹也相继云散,如今只剩下我一人带着孩子居住在那里。”她深情凝望眼前俊逸惆怅的少年,心中生出一丝温暖,一丝期盼,情难自抑伸出纤手握住他瘦削坚实的臂膊,温言询问道:“这一次你千里迢迢赶到姑苏城来拜祭义父的魂冢,是否对过往仇怨已经放下了,你心中是否已不再为你母亲的事而深恨我了?”
      少年轻轻拂去她搭在臂上的纤手,悄然背过身去,听她提起往事,幽暗如美丽深潭的双眸情不自禁泛出几点泪光,想到母亲因为自己誓要坚守与星萝的恋情而遭遇恶人戕害的事,心中痛悔不已。他心绪黯然,痛楚叹道:“母亲的事我并不怪你,我只恨自己庸碌无能,无法保护她,恨自己年少轻狂,愚顽执拗,一心一意只想要追寻心中情爱,与你相守,却不顾家族荣辱,家人安危,终于教恶人害了母亲的性命。”星萝凄然道:“倘若没有遇见我,义父与你的母亲都会平安无事,是我走进你的生命里才为你的家人带来许多磨难,让你伤心痛苦,我十分对不起你。我自幼孤苦无依,沦落风尘,在两年前仲冬寒雪时节有幸与你相遇,你并不介怀我的出身,在清芜轩与我朝夕相伴,为我抚琴作画,陪我漫步庭前,看雪赏花,听我诉说心事,倾诉心伤。在明月清辉下,红梅花树旁,你执手告诉我待在清芜轩的那些日子是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你会怀恋一生,会一生一世都记得我。你要我随你远到京师,去见你的母亲,请求她应允,让我们相守一生,可是你的母亲,她嫌弃我的身世,执意要我们分离,为了得到她的应许,你将家中世代深藏的一件物事交到我手中,并告诉我有关那件东西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那件你视如生命的物事便是太祖皇帝薨逝前留下的传位遗诏,你告诉我那封遗诏是你们家族世代誓要以生命守护的珍贵宝物,是家族中世代讳莫如深的秘密,从不足为外人知晓。我知晓这个秘密后,从此便要成为你的家人了,你的母亲再不会阻碍我们彼此相恋。可是我不曾想到这封遗诏流落到我手中后,竟而为你的王府带来许多灾祸,致使你的母亲惨死恶人手中。”少年悲痛道:“伤怀往事无需再提了,对母亲的大错已经铸成,我锥心痛悔也无法弥补,如今我只想恪守她临终时的教诲,远离红尘喧嚣,潜心治学为官,体恤民生,辅佐君王,再不会像从前那般放浪不羁,耽恋人世情爱,而置家族安危于不顾。”
      星萝痛楚道:“如此说来你是要从此与我斩断情缘,连我们的孩子也要狠心抛弃了?”
      少年凄然道:“如今家道衰落,父母双双离世,我已经没有心思去思恋儿女情事,母亲因我年少孟浪,誓要与你相守而殒命,如今我已经没有面目再与你重续前缘,恩爱欢愉。在去年母亲离世那一日,我们今生的缘分已经尽了,今生我们再无缘在人间相守,做一对燕俦莺侣,重续旧情只会让我们都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近日我受皇命来到姑苏城中办理公事,走到阊门外山塘街一带却身不由己地想到许多辛酸旧事,想到义父的魂冢便伫立在山塘湖畔的晚晴轩中,于是携着书童来到院落中想要拜祭一番义父的魂冢,却没有想到在此间会遇见你。可是我已经无法再给你任何承诺,我们今生注定回不去了。
      星萝忧伤凝望烟雨中静静绽放的淡雅紫丁香,眸中闪烁痛楚粲然的泪光,嘴角却悄然绽出一丝飘渺淡远的微笑,凄凉悲痛道:“记得那一年初春时节,一个风雪晦暝的黄昏,我因为知道太祖皇帝遗诏中的秘密而遭遇到一群大内官兵的追杀,穷途末路万般无奈之下跳入深溪之中,身受重伤九死一生才留住性命,我的双腿也在逃亡途中扭断了,后来拼尽全力游到堤岸上,想要拖着重伤前去寻你,却不幸昏倒在路途中,后来得蒙一位渔夫相救才挽回生命,我因为腿疾在渔夫家中养了一个月的伤才得以如常行走,我的身子复原后,便匆匆赶到容熙王府中去寻你,可是那时你却再不愿意见到我,我独自卧在府门外石桥边在风雨中奔走了一夜,几乎溺水而亡,后来终于看见你深情依依来到我面前,我满心欢喜,以为你终于愿意原谅我,与我重归于好,却没有想到,你将我带到你埋葬赵夫人芳冢的明月岗前,狠心冷漠地告诉我要为了你的母亲与我生死永诀,那时你的冷漠无情,我一生都难忘。”她痛楚的双眸忧伤凝望他,凄然道:“我终于死心,不再对你心怀任何期望,孤自一人冒着风雨离开容熙王府,离开汴京城,流落到洛阳母亲的旧居中栖居数月辰光。可是那时我已经拥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后来诞下孩子以后,我带着幼子,带着无限心伤回到姑苏城山塘湖畔,回到义父生前所居的晚晴轩中,却赫然发现你在晚晴轩中为我立了碑冢,原来在你心中一直当作我已经亡故,即便后来在流亡途中我侥幸存活,你却依旧当做我已经不在世间,再不愿意见到我。短短数日之中,遭遇到你的狠心抛弃,遭遇到义父逝世的沉痛打击,身受大苦,颠沛流离,我再不愿活在世间,可是为了腹中孩子,我忍受一切痛楚苟延存活于世上,只盼望自己身受的苦楚不会牵累到孩子,可以让他平安出生,快乐活着。”她凄然转身,忧伤的双眸凝望雨中飞花,黯然伤痛道:“如今纵然你永世离开我,我亦不会在意了,好在我的生命中还有孩子,我可以守着他,彼此相依为命,在这世间总是可以活下去的。至于你,我只当今生我们从未遇见便好,他日重逢陌路,余生各自天涯,今生我再不会来见你。其实自从去年春日在明月岗遭遇到你的无情抛弃后,我心中便已经将你放下了,如今我心性淡泊,对于红尘情爱再无丝毫眷恋,只想守着孩子安然度日,前尘往事于我已成过眼云烟,旧日深情也已经死在心中,我对你已经没有眷恋,今日重逢只当是此生最后一次诀别,今朝离别以后此生我们亦不必再相见了。从此以后我们是人间的两株彼岸花,生在人间,各自天涯,一生一世永不再相见。””
      她苍白瘦削的指尖微微颤抖,憔悴忧伤的面容泪痕斑驳,胸口痛楚起伏,只觉得人生际遇苦涩难言,颤抖着伸出纤手轻掩樱唇,只感到胸口烦恶难当,身不由己吐出一口鲜血,染上她素白的织锦芙蓉罗袖衣摆。少年见此情景,匆惶走上前去,忧心怜惜道:“星萝,你身子不安么?”星萝道:“近日天气冷暖多变,不幸染上了风寒,很快就会好了,不妨事的。”她琥珀色的双眸深情凝望身前的少年,痛楚道:“我这就要走了,走到今生你再也找不到我的地方去,但愿有生之年我们永不复相见。”说完决绝抱着怀中婴孩,悄然转身想要远去,少年悲痛酸楚凝望她单薄瘦削的背影,情难自抑走上前去,依依不舍握住她晶莹如雪的素白织锦芙蓉罗袖衣摆,黯然道:“星萝,照顾好孩子,保重自己,不要再想着我,我是个庸碌无能之人,我保护不了母亲,保护不了家人,也保护不了你,今生我对不起你。我手持太祖密昭,太后一党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如今我是个亡命之徒,迟早会死于非命,你跟随我不会有好结果的。”说罢黯然无力垂下手来,心绪愀然背过身去,怅然仰望天空,禁不住泪零如雨。
      星萝拥紧怀中婴孩,像护着稀世珍宝一般将其紧紧拥在身前,悄无声息离开庭院,心底泛起无限苦涩,双眸闪烁盈盈泪光,深情楚楚凝望怀中玉雪可爱香甜酣睡的柔弱婴孩,她知道今生这襁褓中的孩子是她孤寂人生中唯一的温暖,是支撑她活在世间唯一的希望。
      少年如一座玉雕般静静伫立在烟雨中,神色愀然凝望她远去的背影,一颗心似眼前荒芜的院落一般,荆棘满布,血痕斑驳,再没有一丝芳菲温暖。他知道身后悄然离去的女子今生一定会深深地恨着他,今日从这里走出去,这一生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至少她与孩子可以平安活在世间,不会如自己的娘亲一般因为知道遗诏中的秘密,而遭遇到太后一党的迫害。他久久凝望女子心碎离去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雨雾里,空旷院落中再也寻不到她的香泽,心中疼痛莫名,终于抑制不住瘫坐在雨里。只是他心中究竟有何难以言说的苦衷,誓要狠心抛弃自己的妻子,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妻子分明尚在人世,却为何要为她立一座碑冢?
      孤自卧在庭院淡雅紫丁香花丛前黯然神伤的俊逸少年正是大宋太祖皇帝的四世孙,被当朝皇帝封为容熙郡王,以文章策论惊艳朝堂,以诗书琴艺名动京师的落梅才子赵玉衡。自去年在家中遭遇变故时与妻子星萝离散后,至今日二人方才有幸重逢,在变故中他得知妻子仍侥幸活着,心中欣喜释然,却因自己危难的处境再无法与她相见,妻子身怀有孕独自飘零天涯,每每想到此处心中总是苦涩难言,分别一年之久后,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思念,想要孤身前往姑苏城寻觅妻子的踪影,悄悄相看她一眼。在今日这寥落院落中,淡雅紫丁香花丛前的烟雨中,他终于幸运见到了心中魂牵梦萦的佳人,与自己玉雪美丽的孩子。可是带给他的并没有太多欣喜,只有无奈惆怅,他无法如寻常夫君一般关怀烟雨中憔悴痛楚的妻子,亦无法如寻常父亲一般关怀抚育自己的孩子,为了她们可以平安活着,他只有悲痛容她离去。
      他的心犹在泣血,心碎想起他们初相遇年月的种种旧事。那是天圣二年冬月,他禀官家御旨,带着一队大内宿卫禁军作为侍从来到风景秀丽的姑苏城一带秘密查处江湖匪盗与官员相勾结,私贩官盐一事。他携着几个武艺卓绝的大内禁军扮作商旅,在长江边秀美的太湖湖畔逡巡游走多日,与私贩官盐的江湖匪盗频繁交涉,假意购买他们的商品,借之查处他们私藏官盐的货仓及与姑苏官员之间相互勾当的种种阴谋。他携着侍从在太湖一带日日忍受苦寒,风雪兼程,历经坎坷波折,终于查处到江湖匪盗窝藏私盐的据点,及与之相勾结的姑苏地方官员,令侍从捉了几个匪盗头目,罗织匪盗及与犯官员的罪证,想要带往京师交予皇上及当朝宰执发落。正值岁暮天寒之际,一群侍从在捉到盐贩匪徒后,便焦急欣喜地想要返回京师欢度即将到来的冬至及元日佳节。冬月天气冰冷寒峭,朔风凛冽刺骨,飞雪如静美无瑕的精灵一般不时降临人间,姑苏城相离大宋京师远隔千里之遥,路途艰远难行,因此他们在取得盐犯罪证后,便匆匆带着几个盐贩匪盗头目沿太湖一带寻小道返回京师。
      一行人身跨骏马,腰悬佩剑,晓行夜宿,丰神朗朗迤逦走在太湖边小道上,想要尽快赶往京师。这一日行到姑苏城阊门外富丽喧嚣的山塘街上,一行人被眼前车马粼粼,繁华喧嚷的景象所吸引,不由自主沉浸在繁华喧嚣的街景中,眼眸流转穿梭在长街两侧琳琅满目的物品上,穿梭在青石长街旁鳞次栉比的绮丽阁宇中,耳边倾听小贩沧桑浑厚的呼唤叫卖声,渐渐放松心绪,心驰神往。一个身著天青色云锦丝衣,腰悬太极剑的侍从道:“主人连日奔波劳苦,鞍马劳顿,今日不如在此间找一处酒馆打尖歇息,饮马歇宿,好好休整一番。”他知道自己的这位主人性情温厚,向来待人谦和,体恤下属,因此才敢在他身前毫无顾忌地请求勒马歇宿,停顿休息。赵玉衡目光掠过一行侍从憔悴倦怠的面容,心生疼痛怜惜,想起他们数日之中跟随自己与匪商斡旋搏击,身临危境,风餐露宿,受尽辛苦,终于不负官家所托,捉到盐犯,查出罪证,此时告捷而归,是该让诸位兄弟好好歇息一番。于是骑马缓行在长街上,目光毫不停留地向长街两侧华丽的屋宇徘徊逡巡,想要寻一处宽敞雅致的酒舍,以供兄弟们饮食歇息。行到山塘湖畔七绝楼一处,但见楼宇琉璃檐下酒旗迎风招展,阁宇壮观富丽,瑰丽堂皇,店前用彩绢金箔等扎成仙鹤云松状的彩楼欢门,在丽日轻漾下隔栏望去,一片炫目璀璨,金光潋滟迷离,耳畔隐隐可以听到店内遥遥传来袅袅丝竹声,身不由己被眼前雅致壮观的阁宇深深吸引,于是令一众侍从下马进店,打尖歇宿。方走进店中,已见店内客聚如潮,人声喧嚣,座中宾朋至满,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喧。在宾座前一方玉阶上,自阁顶袅袅垂下一痕胭脂色软烟罗鲛鮹轻纱,纱帐内香雾袅袅,落花点点,有纤柔妩媚的女子清按宫商,悠扬和歌,琴声如鸣佩环,洋洋盈耳,歌声似鸟鸣莺转,月下清泉,自朦胧纱帐中飘渺传来,一群清丽婀娜碧玉年华的女子旖旎环绕在清歌女子身旁,身着广袖云衫,在袅袅香雾里,缤纷落花中翩跹起舞。赵玉衡安排好一众侍从在雅座歇息饮酒后,便独自走到玉阶前观看眼前歌舞,他悄然伫立于玉阶下凝眸观望软烟罗鲛銷纱帐中宛转清歌的女子,心中迷醉恍惚,恍如置身于飘渺月宫之中,金风玉雾徐徐袭上衣袂,似花非花,似雾非雾,如梦如幻,一时竟瞧得痴了。一曲清歌终了,女子婀娜起身,嫣然浅笑,似一痕明月清风飘然转身缓缓离去。赵玉衡凝立阶下,目光一瞬不瞬凝望女子清丽瘦削的背影,耳际隐隐约约传来一丝轻柔的叹息声,他心中迷醉恻然,恍如走进飘渺的梦境之中,来到烟波浩淼的洛水湖畔,见到洛河神女白衣轻衫,凌波御风向他行来,如流风回雪,轻云蔽月,明眸善睐,修眉联娟,双眸楚楚,却面容悲郁,仿佛心中藏匿着无限伤痕,他身不由己跟随少女的背影走上前去,少女走到山塘湖畔一片水仙花树旁,随手自花丛中颉取一株袅娜水仙握在手中轻轻把玩,幽幽吟哦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人生能几欢笑,但相逢、尊酒莫相催。千古幕天席地,一春翠绕珠围。”
      ,“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吟罢珠泪莹莹。赵玉衡轻轻走上前去,柔声道:“姑娘心中是有牵挂的人么?何以要背这样伤感的诗,姑娘心中所思念的人,是姑娘的知己么?”少女恍然转身,抬首瞧见他关切的目光,一时惊慌失措,幽幽地道:“我只是想起了许多年幼时的往事,此时闲暇无聊,在这儿随意浑说而已,教公子见笑。”赵玉衡道:“今日有幸与姑娘相遇,姑娘的气度才华引人倾慕,虽初次相逢,亦颇有惺惺相惜之感,不知姑娘是否嫌弃在下粗拙,可否愿意与在下交个朋友?”少女唇角轻扬,泛起一丝苦笑道:“我半生飘零,沦落风尘,今日万般无奈在七绝楼做歌姬聊以谋生,为世人所不齿,哪里来的气度才华,更不敢高攀公子,与公子结为朋友。”赵玉衡悠然笑道:“出身名位乃身外之物,姑娘何必放在心上,空谷幽兰虽幽居深谷,不与百花争艳,无人欣赏,可是依旧清逸芬芳,姑娘的品性便如幽兰香草,秀逸无尘,清丽芬芳。”少女幽幽笑道:“公子过誉了。”赵玉衡抬首凝望浩渺天空,心生惆怅,情不自禁幽然叹息一声,少女犹疑笑道:“却不知公子为何事苦恼?”赵玉衡道:“在下长住京师,上月初奉官家之命来到姑苏城处理一些小事,如今事已完毕,我近日便要匆匆赶往京师向官家复命了。只是今日方与姑娘初相识,如今便要匆匆分别,心中十分难舍,因此苦恼。”少女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离合聚散本是生命中的常事,小女子与公子萍水相逢,相交甚浅,不值得公子挂怀。公子只须把我当作是生命中偶然飞过的一点飞鸿便是了,在须臾时光里与公子短暂相遇,别离之后,各奔东西,分飞天涯,杳无踪迹,公子不必再记着我,只当不知这世间有我便是了,如此怎会苦恼?”赵玉衡道:“姑娘既说自己是惊鸿,自然会令人忧思难忘,魂牵梦萦,虽匆匆只得一面之缘,亦教人牵系萦怀,一生难忘。”却瞧见少女眼眸痛楚朦胧,似乎想起了许多悲伤过往,继而唇角轻扬,泛起一丝冷笑道:“大抵天下男子皆是如此,在追求女子时百般赞赏,一旦得手,便弃之如敝屣,再不会珍惜。”赵玉衡道:“倘若是一见倾心的女子,自然会真心相许,倾心呵护,怎会不珍惜?姑娘作此语,岂非太过感伤,世间纵有许多男子负心薄幸,朝秦暮楚,放荡轻薄,然亦有许多人对待感情全心全意,坚贞不渝,岂可一概而论,姑娘或许从前所遇非人,身心遭遇重创,因此看待世情悲观沮丧,然而人生际遇变幻无常,姑娘正值芳菲年华,相信日后定会遇到一个倾心相待姑娘的人生知己,姑娘应当对待生活怀有信心,却不该如此小小年华便消极沮丧。”少女幽幽笑道:“如此小女子今日倒受教了,只是我与公子萍水相逢,彼此之间并没有太多情谊,公子无需为我费心,小女子今日身有要事,不能相陪公子,公子这就请便吧。”赵玉衡心生颓丧不舍,幽幽地道:“却不知姑娘芳名是何?可否赐予在下知道,以便来日重逢相识。”少女道:“公子若时常赐顾七绝楼,自然便会知晓我的姓名,我名叫严星萝,自幼因父母早逝,家道衰落,世间无人照管,因此沦落到七绝楼做了一名歌姬,在这世间我只有义父一个亲人,我与他相依为命,我们常年居住在山塘湖畔七绝楼旁边的清芜轩中。”赵玉衡欣喜道:“姑娘倒是爽快坦诚之人。在下姓赵,名玉衡,小字翰辰。常年住在京师,在京城做个小官,今日与姑娘短暂别离,盼望不久可以重逢。”少女道:“有劳公子牵挂。”言毕女子挥手作别,轻盈转身,盈盈离去。赵玉衡凝眸观望女子婀娜的背影越过锦鸾木拱桥,涌进青石长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最后转过街巷一隅,走进幽深的巷陌之中,消失在茫茫烟水里,心生一丝怅惘,心道:“痛别离,苦远游,聚散匆匆,佳期如梦,今日我与这位女子虽初度相遇,然而见了她却似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般,彼此惺惺相惜,秉性相投,她性情淡泊,飘逸出尘,不喜与世人相争,如空谷兰草一般清丽淡雅,若有幸与这位女子深交,结为知己,毕是如冰心玉壶一般的人生佳友。奈何我与她分居两地,兼有要务在身,近日便要远离姑苏,北上京师,在短暂相逢之后,却不得不舍她而去,此去山高天远,今番别离之后,却不知何时方能与她相遇。”
      赵玉衡心绪愀然回到七绝楼中,见到玉阶空伫立于酒楼尽处,阶前胭脂色软烟罗轻纱似袅袅霞光在微风中自在飘拂,纱帐中落花缤纷如雨,轻柔似梦,可是花中玉人早已离去,喧嚣阁宇中再寻不到她的倩影,他缓缓走到一众侍从吃酒的座席旁,寻一方玉琉璃空桌,独自坐在桌前,一个人自斟自饮,神容落寞回忆方才与心中倾慕女子别离的种种情景,百无聊赖自在饮酒,恍然不觉已至晌午,他面容微酣,醉意醺然携着一众弟兄走出阁宇,想要跨马继续北行,奈何甫一上马,只觉得目光眩晕朦胧,头脑疼痛莫名,只得暂缓离去,于是下鞍向店家要了几间雅舍,命侍从在舍中歇息。这一日黄昏,天空云漪绚烂,霞光袅绕,万道残阳似醉人的罗绮掩映在烟水碧波中,秋水长天潋滟迷离,醉人心魄。赵玉衡独立夕阳晚景中,静静凝视绮丽黄昏中流光潋滟的秋水碧波,心中不时浮现出少女秀美婀娜的身影,想到她日间与自己别离时所说的住处,于是身不由己离开湖畔向七绝楼旁的长街深巷行去。他独自走入花香馥郁,暮光披离的幽静小巷中,眼眸流转,目光一刻不停逡巡在小巷鳞次栉比的屋宇中,寻觅女子所居的清芜轩。但见小巷青瓦白墙,间或夹杂流檐飞甃如凌波西子一般玲珑矗立在秀丽烟波湖畔,他依着小巷屋宇门扉上的标识一一寻去,然而直至走到巷陌尽头却始终没有找到一间门扉标识清芜轩的阁宇,心中怅然若失,黯然想象难道今生与心仪女郎的缘分只有惊鸿一瞥,今生便要从此错过么?正在心神落寞恍惚之时,倏然耳际飘渺传来袅袅丝竹之音,如幽兰泣露,翠柳扶风,嘈嘈切切,飘丝如雪,他寻着袅袅乐声摸索向前行去,穿行过一湾湖泊,重重屋宇,越过一排花树,来到一处清幽庭院前,但见庭前几株桃树萧索立于冷风中,桃花树前一池残荷沐浴在绮丽霞光中聘婷柔舞,池中曲水潺湲,绮霞摇漾,仿佛美瓷寒釉中一幅精心镌刻的绮丽烟水画卷。他目光朦胧伫立在黄昏丽景中,心醉神迷游赏荷塘中翩跹曼舞的点点枯荷,流光潋滟的潺潺曲水,耳中聆听清幽院落中飘渺袭来的悠扬丝竹声,仿佛误入一方世外桃花源中,见到遗世独立的一方温润山水,而那心中期盼飘逸出尘的凌波仙子便幽居在这方山水之间。他心中忐忑迷醉,情不自禁走上前去轻扣门扉,凝神细细聆听庭院中的声响,等待片刻,门扉轻轻开启,他见到日间与自己作别的女子盈盈伫立在身前,此时她已褪去初相遇时妩媚雅致的妆容,着一袭周身彩绣素雅百合的密合色罗云衫,一缕柔发用雪柳攒丝步摇轻轻挽起,未施粉黛,洗尽铅华,冰雪玲珑,恍如沁凉秋风中一株素雅清丽的玉芙蓉。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恍如身在梦中,怔怔地凝立在原地,寂然半响方如梦初醒,双手因忐忑欣喜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心中碧波怡荡,情不自禁柔声轻唤道:“星萝姑娘。”严星萝一双星眸怔怔地望着他,一时惊诧难言,心中迷惑幽怨道:“公子今日怎会寻到这里来?”赵玉衡道:“玉衡今日冒昧拜访,前来找寻姑娘有些小事相商,不知姑娘是否方便容我进去?”严星萝道:“公子请进吧。”
      赵玉衡紧随女子身后缓步走入清幽庭院之中,见到院落中几个碧玉年华的清丽女子围坐在一张幽兰垂花琴桌旁正满面狐疑地觑视打量他,手中握着玉箫瑶笛之属,此时已停止了吹奏,只心神专注满面疑惑地凝望他与星萝。少顷,彼此依偎在一起絮絮私语,不时发出银铃般地娇笑。一个身着茜色罗裙,月白兰花抹胸,肩披茜色木兰褙子的秀雅女郎盈盈站起,娇声浅笑道:“星萝,这位公子是谁?方才见了他瞧着你深情楚楚的模样,似乎待你颇有情意,他是你的朋友么?还是意中人?你们何时认识的,星萝姐何时结交了这样一位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也不告予我们众姐妹知道,是要与我们生分见外么?”星萝娇羞道:“茜怡,你总爱取笑我,我与这位公子是初相识,还算不得朋友,我也不明白今日他怎会猝不及防地寻到这里来。”赵玉衡听着身前一众女子笑语喧喧地取笑议论自己,却丝毫不以为意,拱手浅笑道:“玉衡见过众位姐妹,今日有缘与诸位姐妹相识是玉衡三生之幸,玉衡今日因与星萝姑娘有些小事相商,故而来到这里,在这里叨扰了诸位姑娘的雅兴,还请诸位姐妹见谅。”茜衣女郎柔声笑道:“公子愿意屈足寒舍,是我们众姐妹的荣幸,公子既与星萝姐有要事相商,我这就携着诸位姐妹下去,将这里让与你们。”赵玉衡欣然拱手浅笑道:“如此多谢姑娘。”
      言毕几位清丽女子紧随着茜衣女郎盈盈离开,幽静院落中只剩下他们两人彼此相对。赵玉衡轻轻走到星萝身边道:“星萝,今日清晨瞧见你在软烟罗轻纱后玉阶上宛转清歌的模样,飘逸出尘,灵秀妩媚,却不愧是秀丽姑苏城中温婉清丽的女子,只是后来尾随你走出七绝楼来到湖边,却又瞧见你独自一人凝立山塘湖畔,吟哦那样伤感的诗,面容很是伤心憔悴,你心中是有许多忧愁烦恼么?清晨在湖畔听见你说你半生飘零,沦落风尘,父母早逝,在这世间只有义父一个亲人,原来你的身世如此悲苦,其实我的境遇虽比你好些,可是我的心境却与你很相似,我父亲早逝,与母亲在这世间彼此相依为命,为了可以照拂好母亲,不辜负她的期望,为了完成父亲临终时振兴家族,报效江山社稷的遗志,数载年月里我一直流连徘徊于官场庙堂之中,数年来历经宦海风云,朝堂风波,见惯了人情冷漠,世态炎凉,朝堂官场中多的是见风使舵,八面玲珑,蝇营狗苟之辈,少的是冰壑玉壶,含霜履雪的高雅之士,多的是以利相亲的酒肉兄弟,少的是志同道合的生死之交。在漫长人生岁月中时常孤单无助,悯然悲怀,却无人倾诉,今日与你相遇虽只相处须臾时光,然而彼此诉说心事,倾诉衷肠,倒像是见了久别重逢的人生知己一般。因此我有心与姑娘深交,结为金兰知己,只是奈何人生离合无常,聚散苦匆匆,我身负皇命,近日不得不离开姑苏,北上京师,因而今日我是来与你道别的。今夕离别后,我们天各一方,天涯茫茫,却不知何时才能重遇,亦不知它日若有幸相逢,姑娘是否还会记得我?”
      严星萝泪盈于睫,柔情楚楚地听他诉说心事,听他言及分别,语出惆怅,亦心生些许哀愁,于是伸出玉手握紧他的衣袂,柔声劝慰道:“公子既然有心与我结为金兰之友,认我是你的知己,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我们情谊深厚,心系彼此,纵然天各一方,今生也一定会有机会重逢的。”言毕盈盈转身走入室中,赵玉衡紧随其后来到她的闺阁之中,但见阁中陈设十分精致雅洁,几张水曲柳镂空雕花香槿小几整齐地排列在阁中东首一隅,几上彩绘貂蝉拜月的汝窑粉彩细瓷瓶中安然盛放着一束素雅鹅黄山茶,花朵袅娜馥郁,在袅袅幽兰清香中妩媚摇曳,楚楚动人,阁中四壁镂花窗扇上旖旎悬挂着苏绣垂丝海棠蔷薇色柔丝薄纱,由阁中摆设便可窥觑阁宇主人是个蕙质兰心,婉约清雅的女子。
      星萝轻轻走到镂空雕花香槿小几旁,自几下小屉中拿出一只水芙蓉银凤步摇与一张书画名家范宽所作的《巴山烟波夜雨图》递与赵玉衡手中,道:“我出身清寒,离别之际也没有什么贵重的礼物相赠与你,这两件东西是我珍藏多年的,今日将它们作为离别信物赠予你,留待你以后慢慢把玩吧。”赵玉衡接过图画,凝神观望山水画作中精心描摹的巍峨云山,浩渺烟水,画作烟水旁用飞白书笔意洞达劲秀地书着巴山烟波夜雨的篆体小字,忧伤吟哦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抬首柔情凝望她道:“星萝,你赠我这幅画作意在我们今日分别之后,今生很难再度相逢,你也许会夜夜坐在西窗烛影中,望月或听雨思君,盼君归来,可是身居远方的旅人却始终无法回来与你相会。”星萝听他柔情深至地诉说情思,一时情不自禁泪水盈盈滴落,心中恻然道:“你远在京师,我自然等不到你,我们还未深交便要分别,只怪今生缘分浅薄,离合匆匆。我们短暂地相逢就像浮云碧波一般,在人生岁月中偶然相遇,你如一朵游云般偶然飘拂而过,将倒影投放在我的波心,却只停留须臾地时光便要匆匆转身离去。我不曾了解你,也无缘与你相近,今日分别以后更很难再与你重逢相会,从此流年各天涯,我们今生缘分微薄,注定做不成知己。”
      赵玉衡轻轻握住她的一双玉手,悱然凝望着她道:“不会的,我知道你身世坎坷,半生飘零,在这世间没有父母,没有依靠,漫漫岁月中一直孤独寂寞,今日既然你把我当作是你的知己,我便不会舍你而去,留你一个人在这里飘零沦落,孤苦无依。我想要带你离开七绝楼,随我北上京师,你心中可否愿意?”
      星萝一时惊异莫名道:“公子怎可突兀地做出此等莽撞的安排,我是个身份卑微的秦楼歌姬,长久待在公子身旁必会损折公子名节,我们初度相识,交情浅薄,公子不必为了怜惜我而伤害自己。”赵玉衡道:“秦楼女子也有玉洁冰清之人,有秀逸脱俗之人,你的飘逸灵秀,孤高绝尘,淡泊从容,遗世独立,都是世间女子鲜有的高贵品质,在我心中你更胜过世间万千女子。”星萝道:“承蒙公子错爱,星萝心中十分羞惭,可是我是不能离开姑苏城随你远去的,在这里我还有义父要照顾,自我十岁那一年母亲逝世后,在这世间我便成了孤儿,生命颠沛流离,孤寒无依,是义父好心收留我,照拂我的生活,教我诗书礼义,琴棋书画,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如今他年迈多病,孤苦伶仃,身边只有我一个亲人陪伴照顾他,今生我再不能舍他而去。”她面容悲郁,似有无限心伤,幽幽地道:“公子是玉叶金柯,雍容华贵之人,日后定会寻得高门良配作为佳侣,名门望族之后作为人生益友,我出身微贱,今生与公子不会有太深缘分的。今日天色已晚,公子这就请回吧,日后也不必再来了。”说完盈盈转身,再不去看他,赵玉衡遭遇冷落,心中痛楚失落,凝望她单薄决绝的背影,心生一丝幽怨,道:“没有想到姑娘今日会这般狠心拒绝我。”落寞地凝立半响道:“如此姑娘请保重自己,我这便离开了,日后也不会再回来打扰姑娘。”说完转身离开雅阁,惆怅惘然走出庭院。他独自一人心绪愀然来到山塘湖畔,在寒月冷风中待了一晚,第二日拂晓时分,便携着一队侍从匆匆离去。一行人越过山塘街,辗转来到山塘河尽头锦溪桃花渡口处,想要沿桃花渡口乘船越过芦苇荡来到京杭大运河之处,经运河渡船北上京师。所携侍从中两名禁军指挥使跨马缓缓走出来,向赵玉衡拱手作揖道:“主人在此等候,我等二人前去渡口寻找船家送我们北渡。”赵玉衡笑道:“有劳两位兄弟。”于是两名指挥使下马前去寻找客船,其余侍从下马围坐在渡口白梅花林中歇息等待。赵玉衡目光迷离站在梅花林中,转身遥望梅林后的山塘街巷,但见一片繁华喧嚷的山塘街景隐没在一方浩渺烟水之中,而心中思念的玉人更是翘首难见踪影,心中黯然思忖道:“今日与星萝分别后,从此天各一方,天地茫茫,不知今生何时方能有幸重逢。”眼见与山塘街渐行渐远,心中越发空虚。他寂然伫立在白梅林中,心绪愀然等待两名指挥使携着客船归来。林中白梅如玉蝴蝶一般簌簌飘落,盈满衣袂,梅花枝上数点鹧鸪悄然伫立于枝头,在寒烟北风中宛转凄鸣,仿佛受不住林中寒凉一般,倏忽惊起,飞向遥远天际。他目光惆怅凝望徜徉于远方天空中的飞鸟,黯然苦涩吟道:“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吟罢惘然凝望衣上落花,心中愁绪难消。他正柔肠百结陷入情思之中,忽见两名指挥使乘坐一只乌篷船正沿着浩渺烟波迤逦向桃花渡口行来,身后跟随着七八个船夫驾驶乌篷船紧随其后在飘渺烟水中划开寒烟碧波迤逦向岸边驶来。小舟行至岸边,两名指挥使轻灵跃上堤岸,向赵玉衡拱手道:“主人,舟辑已经寻来,即刻便可启程,让一众船夫摇橹驶船送我们离开姑苏,还请主人吩咐。”
      赵玉衡目光掠过泊在桃花渡口岸边的一行乌篷船,轻声责问道:“为何不寻舟仓宽敞雅洁的画船前来,却要寻这样狭小的乌篷船?”一名指挥使躬身道:“主人有所不知,桃花渡口尽处乃是芦苇荡,经芦苇荡到达京杭大运河之间要途经一条清溪,溪中河水曲折蜿蜒,溪流甚缓,且河道狭隘窄小,若是舟仓庞大宽敞的画船行进清溪中,必将难以泅渡,因此属下才作主,寻了数只这样玲珑轻巧的乌篷船前来供主人渡河。”赵玉衡会心一笑道:“多亏兄弟思量缜密,才不至于让我们陷入困境,步履艰难。”于是缓步走出花林,命几名侍从将马匹寄于驿站,带着其余侍从登上乌篷船,两人一辑迤逦行在桃花渡中,翠色欲流的桃花渡烟波碧水中,白帆点点,间或有沙鸥,翠鸟,白鹭等在碧波花溪上翩跹飞舞,轻盈的双翅灵动掠过湖面,在烟水碧波中漾起朵朵涟漪。湖畔堤上白梅袅娜盛放,一阵冷风拂过,花瓣轻盈拂落,飘丝如雪,湖堤两岸落花点点,花影婆娑。赵玉衡徜徉在落花碧水中,怡然自乐,一时忘了胸中烦恼,心中神怿气愉,情不自禁从雪色锦衣怀袖中摸出一只浅碧色昆仑玉笛,站在乌篷船首横笛而吹,宛转飘渺的笛声飘荡在落花烟水中,宛若翠鸟轻鸣,柔纱弄影。一行人迤逦漫游在花林碧水中,耳中听着悦耳的笛音,恍如进入了神仙画境,渐渐心神疏朗,眼波明媚,神清气愉,一众侍从不由自主解下腰中佩剑,放松警戒,洋洋坐在舟辑中欣赏湖畔丽景,聆听悦耳笛声。船夫中一个身着黛蓝色葛衣短衫,腰系青褐色葛带,方巾束发,目光如炬,面容黝黑的中年汉子手摇桨橹,双目炯炯望着赵玉衡悠悠笑道:“公子好才华,吹奏出的曲子有如天籁,引人入胜。小人平生从未见过如公子这般才华横溢,潇洒英俊的男子。公子是人中龙凤,小人今日可以结识到公子这般人物,与公子共处一舟是小人三生之幸。”赵玉衡笑道:“相公谬赞,玉衡愧不敢当。玉衡平日深居简出,对于人情世事一概不知,不过是略识几个字,会作几篇酸腐文章而已,是个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比起相公通晓世事,圆融炼达,玉衡真是要自惭形秽。”中年汉子道:“公子何必太谦,小人闻之京城里有个世人称作是落梅才子的少年,出身显赫,气度雍容,年仅十八岁,便以诗书策论惊艳朝堂,琴棋书画各般才艺更是冠绝当世,深得当朝天子倚重,以小人看来,公子的气度才华倒与那位落梅才子颇为相似。听说此人最近两个月之中奉官家之命来到姑苏城查办贪官与匪盗相勾结,私贩官盐一事,近日便居在姑苏,小人若是今生有幸在姑苏城与他相遇、相识,也不枉在这世间走一遭。”赵玉衡听他毫无遮拦地称扬自己,一时晕红双颊,手握玉笛停止吹奏,顾自去看堤岸落花。
      溶溶晨光里但遥见数只乌篷船轻轻漂流在烟雾缭绕的桃花溪水中,舟轻水急,少顷小舟已越过桃花渡来到荻花萧瑟,百鸟啾鸣的芦苇荡中。芦苇荡是姑苏城中一处风光四时明媚,绿波莹碧如画的天然湖泊。冬日湖中水草丰茂,荻花瑟瑟,百鸟酣栖。黄鹄与鸿雁在金琉璃的湖面上对舞盘旋,白鹭亭亭玉立伫立在烟水碧波中引吭高歌,红顶鹤栖卧在沙渚上交颈相戏,谱写一曲旷世恋歌,苇枝在金阳西风里翩跹柔舞。赵玉衡携着十多名禁军衙差坐在乌篷船仓外船板上,神情迷醉游赏眼前这一幅铺陈在烟波碧水中的百鸟群戏图,心中恍惚神往,偶然在姑苏城的秀丽水乡中见到这样一副灵动唯美的景象,仿佛走入一方洞天福地,蓬瀛仙境之中,心中神泽气愉。正当一众衙差洋洋自得坐在舟首自在游赏眼前秀丽湖光之时,忽而烟波浩渺的湖面飘渺袭来一阵幽香,如兰麝香草,沁醉心脾。赵玉衡凝神嗅着身遭飘渺拂过的阵阵幽香,面生狐疑之色,这样的幽兰香气仿佛近日在女子的闺阁中也隐约出现过,那是那一日他独自前往星萝所居的清芜轩中在她的雅阁中分离话别时隐约嗅到的香泽。此时在这浩渺苇波之中,在这百鸟栖居嬉戏的芦苇荡中,倏然嗅到心仪女子室中的幽香,他心中泛起一阵悸动,一缕柔情,柔肠百结,情丝难解,心中暗暗思忖道:“难道星萝此时便身在这片湖泊之中,身在我的舟辑不远处么?她心中待我是有情意的,因此在我决心离开姑苏之时,一路跋山涉水辗转来到我乘舟离去的湖畔为我送别。”这样想着,于是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寒烟飘渺的湖泊上彷徨四顾,寻觅幽香袭来的方向,可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苦苦寻觅半响却始终难以捉摸香气自何处飘来。他凝眸观望眼前的浩渺烟水,生在烟水深处的萧萧芦荻,但见数点荻花轻盈如雪如柳丝风絮轻轻飘飖在湖泊上空,仿佛一幅萧瑟寒江秋景图,他心神轻漾迷醉在远方荻花翩跹曼舞的唯美景象中,于是吩咐船夫载舟向荻花漫天飘拂的芦苇丛中行去,那名艄公听到吩咐立时撑起竹蒿在碧湖中迅疾划动湖水拨转船头向芦荻深处行去。舟辑轻轻飘荡在碧琉璃一般的湖水中,缓缓向芦荻茂密的烟水中行去,但见小舟渐渐行进芦苇丛,飘拂在长天碧空里的荻花便如飞扬的落雪一般在绚丽晨光里飘飖流转,小舟愈近芦苇丛,目中所及飞扬在碧空里的荻花风絮愈盛。寒烟袅绕的溪水中几只鸿雁沐浴在绮丽晨光里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滑翔轻舞,引吭高歌,过不多时,仿佛是受了溶溶晨光晕染一般,展开双翅飞向浩渺苍穹,正是地匝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赵玉衡沐浴在绮丽烟霞中凝神瞧着天空中纷扬如飞雪的萧瑟荻花,心中狐疑不解,心道:“冬月荻花萧疏,在这芦荻丛中却怎会生出漫漫荻絮来,难道是有人故意隐匿芦荻深处洒落这漫天荻絮。”他情不自禁信手拈来一片飘拂在身旁的荻絮放在鼻尖嗅闻,却隐约嗅到一股女子的兰麝之香,心道:原来这漂浮在水面上的幽香是从这漫天荻絮中传来,却不知是何人隐藏在芦花深处故意洒落这幽香风絮 。正当冥思苦想疑惑不解之时,倏然耳际飘渺传来一阵空灵宛转的笛声,轻柔宛转的笛音和着袅袅幽香飘拂在湖面上,如海棠泣露,凤凰凌波,余音缭绕,不觉如缕。他乘舟寻着悠扬笛声向前行去,越过一片茂密苇丛,天地豁然开朗,在寒烟袅袅的湖面上,倏然见到一名身着杏黄色罗绮褶衫的妙龄女郎站在丁香画船中横笛而吹,女子鬓边斜挽一只芙蓉银凤步摇,一缕漆黑长发似黑色锦缎般柔软飞扬在冷风里,杏黄褶衫肩角上用苏绣密密绣着几朵素雅白山茶,妙龄女郎姿态娴雅地徜徉在青山碧水间自在吹笛,画船轻轻漂流在他的舟辑前方。他心中蓦然一惊,心道:“素日星萝便是这般素雅清丽的打扮,那身在丁香画船中悄然吹笛的女子莫非是她么?”想到此处,身不由己催促船夫快速驶船前去追赶那名女子。艄公摇橹疾行,小舟有如轻燕在平静的湖面上漾起朵朵涟漪,过不多时已追上前方女子的丁香画船。赵玉衡凝眸细瞧女子的身影,心中生起一丝失落,原来她并不是自己魂牵梦萦的佳人,只是容装有些酷似星萝而已。他一时茫然若失,魂不守舍百无聊赖地坐在乌篷船首去看湖面上漫天飞扬的荻花,见女子乘舟缓缓向前方一方沙渚上行去,而这漫天飞舞的荻花仿佛也是从前方那一方沙渚上飘来,心中狐疑不断,苦思难解,于是依旧乘舟紧随在女子身后。他独自乘舟跟随吹笛女子来到前方一片沙渚上,身后一众侍从见到主人停泊登岸,纷纷催促舵手向赵玉衡离船登岸的那一方沙渚上行去。赵玉衡悄然来到蒹葭苍苍,荻花漫漫的沙渚上,见到一丛蒹葭后白沙地上堆着数堆荻花,一群丹顶鹤亭亭伫立在白沙渚上盘旋作舞,轻盈灵动的身姿飞舞在碧空下,落脚处扬起数点荻花,触目望去只见漫漫荻絮纷扬在白鹤倩影中如飞扬的雪花般翩跹曼舞。一名白衣女子穿梭在鹤群中绵绵不断地向丹顶鹤投食,不时发出阵阵银铃般的浅笑,数只丹顶鹤盘旋围绕在女子身前与之嬉戏相乐。过不多时,白衣女子离开鹤群,走到一方沙渚空地上,自空地上一件雪缎包裹中取出一把白玉七弦琴与一方木兰小几,将七弦琴置在小几上,盘膝坐于杨妃色红锦蒲团上,纤手挽起窄袖罗绮,玉指轻挑琴弦在翩跹曼舞的鹤群前弹奏一曲缠绵柔美的古琴曲。女子迷醉在宛转琴曲中悠扬清歌,吟笑浅唱道:“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辊轻尘。
      忙杀看花人!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空灵飘渺的琴曲和着宛转清歌之声回荡在漫天荻花之中,恍如天籁之音,玉宇宫商。赵玉衡徜徉在悠扬宛转的歌声中如痴如醉,情不自禁走到白衣女子身旁凝眸观望身前飘逸灵秀的女子,恍如回到昨日,他与星萝共处一方雅阁之中,星萝端坐在锦榻上为他抚琴清歌,二人共度一段缱绻辰光。此时那名黄衣少女已盈盈来到抚琴女子身旁,手中握着一只苍翠竹笛,杏眼若波望着白衣女子笑吟吟道:“云星姐姐,我来了,近日姐姐大半时光皆栖居在芦苇荡中为公子养鹤,太过劳苦,今日公子特意命我做几样精致点心并沏两壶好茶来送与姐姐,嘱咐姐姐好生保重自己,万不可为了养护鹤群累坏身子。”白衣女子蹙眉浅笑道:“近日老爷一直卧病在床,公子的几桩生意也多有损折,公子为了这两桩事日夜烦忧,茶饭不思,如何还要这般牵挂着我?”黄衣少女道:“姐姐是公子的贴身侍女兼红颜知己,待在公子身旁多年一直倾心竭力照顾公子的生活,为公子解忧,公子对待姐姐自然非比寻常。”白衣女子盈盈笑道:“多谢公子牵挂,有劳妹妹。”于是携着妹妹坐在沙渚上饮茶吃点心,赵玉衡立在这对姐妹不远处蒹葭丛旁凝眸观望这一双清丽可人的女子,慨叹道:“也只有姑苏城这样的秀美水乡才会抚育出这般秀雅绝俗的女子。”目光渐渐定格在那名容装酷似星萝的女子身上,想到从今往后要与星萝长相别离,相逢无期,情不自禁幽幽叹息一声。两名女子听到叹息声不由自主向眼前眉目如画的翩翩少年凝眸望去,见到少年迷离忧郁的目光,心生疑惑怜惜。白衣女子盈盈起身来到他面前道:“公子立在冷风里良久了,不知可否愿意到敝席下饮一杯淡茶暖身。”赵玉衡听到女子诚心相邀,欣然笑道:“如此多谢姑娘。”于是来到席间与两名女子饮茶絮语,谈笑风生。须臾之后,乘舟跟随赵玉衡的十多名宿卫禁军也纷纷离船登岸,来到沙渚上与主人相聚。两名女子骤然见到许多人围聚沙渚之上,心中蓦然一惊,听得赵玉衡解释后方释然开怀。黄衫少女自包裹中取出数只杯盏与一方绢帛置在沙地上,相邀众官兵饮茶歇息。一群人围坐在水泊旁幕天席地,饮茶谈笑,和乐融融。赵玉衡徜徉在兰麝幽香中听着两位佳人锦心绣口地诉说姑苏风物,间或谈琴论赋,心中钦慕两位女子的蕙质兰心,博学多才,有心与之结交,于是信口笑道:“敝人姓赵,今日因身有要事要离开姑苏前往京师,却不曾想今生能有机缘在这芦苇荡中与两位姑娘巧遇,二位姑娘的才华学识令敝人钦慕神往,敝人有心与二位姑娘结交相识,想要请教二位姑娘芳名,不知是否可以相告?敝人料想以二位姑娘的才华风度定是名门之后,却不知二位姑娘府居何处,他日若有缘,是否容许在下到府上拜访?”
      白衣女子道:“小女子名唤云星,与妹妹云弦同是冯公子府上的侍女,近日小女子奉公子之命幽居在芦苇荡沙洲上为公子养鹤,平素沙洲寂寞清冷,人迹罕至,今日小女子有幸在这沙洲上招待诸位公子,与公子们饮茶谈笑聊解寂寞清寒之苦,小女子心中感戴莫名。”赵玉衡道:“云星姑娘果真是识礼之人,料想姑娘的那位主人冯公子一定也是风流蕴藉,气宇非凡之人,在下出身寒微,在姑娘与公子面前真是要自惭形秽。”云星道:“赵郎君何必过谦,我家公子府上世代经商,只是家境殷实富庶而已,并非名门高第。近日冯老爷因生意连受损折,忧郁成疾,一直卧病在床,公子要照管门庭商行,兼顾照看老爷,向来十分辛苦。我姐妹二人曾经深受公子大恩,食公子之禄,却无力为公子分忧,任由奸佞小人欺凌我家公子,心中十分羞惭,近日一直悲郁寡欢,好在今日遇见赵公子,云星与公子谈琴论赋,诉说心事,排解苦闷,才释然开怀。公子是吉祥之人,今日有幸与公子相遇,沾染公子的贵气,云星回府后一定可以助我家公子逢凶化吉,惩治奸佞,为我家公子解忧。”赵玉衡默然吃茶,听着她絮絮议论那位冯公子,执着地要为陶公子惩治奸徒,排解烦忧,心生一丝惊异,不曾料想到如此温婉清丽的女子心中竟藏着一股浩然正气。于是神魂荡飏不由自主地想到星萝,她的风华才貌更胜过眼前女子,只是心性太过柔弱,在人生际遇中更像是任由命运捉弄的女子,不敢执着追求心中所爱。想到此处,面对浩渺烟波,眼前身不由己浮现出星萝飘逸灵秀的倩影,心中情丝缠绕,愁肠百结,心绪烦乱苦闷,于是便不再与白衣女子谈话,顾自去看眼前随风飘飖的萧瑟荻花。他心绪愀然伫立在冷风中思念远方佳人,愁思苦闷难解,过不多时,忽而觉得脑中隐隐作痛,神思迷离恍惚,耳鸣目眩,再凝神细瞧眼前景物,已朦胧不清,心生惊惧疑惑,满面狐疑地去瞧眼前两名女子,心道:“今日忒也唐突,我与沙洲上的这两名少女素昧平生,怎可如此莽撞轻率地带着一众兄弟在此饮茶谈笑,与她们推心置腹地交谈,若适逢心怀不轨之人有心戕害我们,岂非让众兄弟因我而身临危境,徒然受苦。”继而想到自己身负皇命,身边带着一帮盐商匪盗交易私盐的重要账册及作案手稿,此时若因己性情用事而丢失,岂非深负官家嘱托。想到此处,于是匆惶唤住靠近身前的一名侍从,命他聚集众人离开沙洲,登船前行。一众官兵听到命令立时停止饮茶谈笑,鱼贯急聚在赵玉衡身前,只等他辞别沙洲主人便随之登船远行。赵玉衡强撑着意志站在一众侍从前方,向两名少女作揖辞别,随后便要携着众人匆匆离去。白衣女子依依不舍凝眸望着他道:“赵郎君何以要走的如此匆忙,是嫌弃小女子宴席素淡,招待不周么?”赵玉衡抱拳一揖道:“岂敢,今日有幸与姑娘相逢,在此清寂沙洲之上与姑娘饮茶谈天,兴致不浅,只是赵某此时尚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辞别离去,还请姑娘相允。”白衣女子明白他去意已决,便不再挽留,盈盈一笑道:“如此公子请保重自己,他日有缘相逢,小女子再备下薄酒与公子把酒言欢。”赵玉衡道:“有劳姑娘记挂。”言毕携着一众官兵匆匆离开沙洲登船离去。众官兵依旧两人一楫坐在舟首,由船夫掌舵泊船缓缓行驶在芦苇荡中,赵玉衡意兴阑珊坐在乌篷船中心绪恍惚看着湖面丽景,过得须臾时光,只见一众侍从中有几人神思萎靡憔悴,手捧肚腹悲痛□□,仿佛身体染恙,极度痛苦。他匆惶走出船舱站在舟首高声相询几位官兵景况,听得几位官兵均断续言道方才在沙洲上饮茶用点不久后便觉身体不适,头昏目眩,肚腹疼痛难忍。赵玉衡心中积郁难平,心道:“好歹毒的女子,竟而趁我们疏于防备之时,出其不意在茶水食物中下毒,暗中戕害我们。只是我与她们初度相逢,素昧平生,向无夙怨恩仇,她们何以要暗中戕害于我。”他心神焦灼向一众官兵瞧去,见十多名官兵中大半已身染疾症,仰卧舟首,手捧肚腹痛苦□□,神情凄苦蕉萃,他心中焦炙难宁,于是转首向身畔船夫相询附近泊船靠岸之地,以便带着众官兵前去寻医治病。船夫拖着沧桑浑厚的声音道:“公子有所不知,芦苇荡浩渺广阔,想要在荡中寻找湖堤泊船靠岸十分不易,只有行到芦苇荡尽处清溪时,方能设法停船登岸。清溪毗邻京杭大运河,溪水两岸物埠繁华,客店酒馆药铺兼备,公子可以在那里泊船登岸,带着诸位兄弟前去寻医看病。”赵玉衡道:“多谢相公相告,还请相公快速行船带我们前去,在下只怕会有兄弟抵挡不住疾痛折磨昏晕在船上,拖延成疾疴可就难医了。”船夫道:“诺,一切听从公子吩咐。”此时风势渐紧,一众船夫听到嘱咐后纷纷张起船帆摇动桨橹迅疾撑船前进。数点乌篷船疾行在浩渺芦苇荡中,如轻盈的雨燕漂流在湖面上,越过苍苍蒹葭,越过数点沙渚,向湖泊尽处清溪行去。赵玉衡心神焦灼站在舟首,强忍着头痛凝望乌篷船前方的浩渺烟波,只听得耳际朔风萧萧,风木含悲,间或有白鹤凄厉的哀鸣飘拂而过。白浪翻卷的浩渺湖泊中,风声鹤唳,草木萧萧,他心中似有不祥预感,仿佛即将面临一场悲痛惨烈的争斗。他目光惊惧望着浩瀚碧波,转首望着仰卧乌篷船中痛苦□□的一众官兵,心中暗暗忧急道:“今日若在这湖泊中猝然遇见匪徒强敌前来寻衅戕害,我们大概只有束手就擒任人欺凌的份儿,只怪自己行事莽撞,性情纯真,轻信他人,以至于牵累众兄弟与我一同深陷危境。”正当彷徨无助,心神恍惚之际,忽而惊觉肩头一阵剧痛,转首瞥见一只白鹤翩跹飞舞着双翅伫立在颈后,尖利的红喙狠厉啄食他的肩头,他心中蓦然惊惧战栗,惶惶不安,情不自禁伸出手掌向肩上白鹤抓去,想要将肩头白鹤拨落,白鹤双目炯炯瞧着掌影向自己周身袭来,蓦然惊起,飞舞着双翅向他的手掌扑去,艳丽若朱红宝石的尖喙啄向他的掌心,他用尽全力使出一招霞影散玉尘双掌翻飞如蝶向白鹤拂去,白鹤在他的双掌夹击下已然身受重伤,惊惶飞舞离去。他晃动着憔悴痛楚的身形站在乌篷船上,方才因搏击白鹤已然震的小舟如漂浮的苇叶在白浪中飘泊摇曳,他的身子亦不由自主地跟随小舟轻颤着,脑中似有千万只虫蚁咬嗫一般,疼痛莫名。他强撑着意识稳住下盘伫立在舟首,目光朦胧望着卧在乌篷船中的一众侍从,盼望他们已然病痛痊可,安适如常,可以如素日一般行动御敌,不至于遇见劲敌时自己孤立无援。可是目光掠过一众侍从憔悴痛楚的身影,方懂得一切皆是奢望,一众官兵的身子全然没有好转,他心中莫名生出一阵惊惧失落,神情悲郁望着乌篷船中痛楚□□的侍从,自眼角余光中瞥见站在侍从身旁镇定自若撑船的船夫,忽而隐隐察觉船夫面容狰狞,目光犀利望着舟中憔悴□□的官差,心中狐疑思忖道:“莫非这些船夫也非良善之辈,今日要趁我们身中剧毒,无力反抗之时,伺机戕害我们么?”正待发声喝问,少顷见到船夫的面容转怒为喜,怡然自得姿态闲逸地站在舟首撑船前行,方才作罢。他凝眸望向白浪迤逦的远方,想要寻找登岸的湖堤,却蓦然瞧见白浪汹涌的湖泊深处林立矗立着数朵黑褐色的海礁,数点海礁像数株硕大蓬勃的黑色曼陀罗漂流绽放在澎湃浪花中,将前方两片茂密蒹葭林之间的一方湖水密密阻隔住,前进已无行路,在惶乱焦急之中,他情不自禁惊慌失声叫道:“船家,前方没路了。”船夫听到叫唤声一时恐慌惊诧,愕然抬首向前方汹涌的浪潮望去,凝神默然半晌方道:“公子有所不知,小舟越过前方一片嶙峋海礁便可到达清溪了,清溪两岸店铺酒楼繁多,公子可以在那里泊船登岸,带着众家兄弟前去寻医问药,医治疾患,如今眼见小舟即将登岸,公子不妨放松心神,忍耐片刻,小人将小舟驶进石礁林中沿着礁石缝隙穿过石林便可到达清溪。”赵玉衡知他熟识芦苇荡周遭景况,摆渡技艺娴熟,且深谙水性,便不再与之分辨,任由他摆渡小舟向前方石礁林中行去。那船夫扬帆撑船疾行,眼见前方阻碍重重,却依旧丝毫不减行船速度,小舟在汹涌的浪花中颠簸摇晃,载浮载沉,像一杆瘦弱的苇叶摇曳飘零在急浪怒涛中。赵玉衡头痛欲裂,神思恍惚伫立在小舟上,跟随小舟在急浪中摇曳飘荡,眼见前方行路艰险重重,却丝毫没有力气阻止,心中一阵惶乱焦灼。过得须臾时光,小舟行进石礁林中,穿梭在礁石缝隙中艰难缓行,一众侍从所乘的乌篷船亦步亦趋跟随在身后。赵玉衡目光迷离望着小舟两侧林立的石礁,蓦然瞧见前方汹涌的白浪中高高耸起一块锋锐的黄色巨岩,若小舟继续贸然行进,势必要撞上巨岩舟毁人伤,万般情急之下,他惊惶失声叫道:“前方有巨岩,大家绕道行进。”转首却蓦然瞥见一群船夫置若罔闻一般,依旧若无其事地行船,几个未经世事的年幼船夫已掩饰不住心中兴奋狡黠的情绪,满目风霜的脸容上焕发出阴险狡黠的色彩,数点小舟如游鱼一般穿梭在林立礁石中,赵玉衡一行人此时所处的境遇便如船夫钓饵上濒临危境的涸辙枯鱼一般,任由船夫戏弄摆布。他此时方知上了大当,这一众船夫绝非普通船家,乃是为寻衅戕害他们而来,然而为时已晚,如今千钧一发之际,只得带着众位弟兄群起奋力一搏,他料想这一群人定是自己前不久与之有过深厚过节的盐帮匪徒,或是私盐商贩所雇的匪盗刺客前来挟恶寻仇,如今自己所携的一众官兵具已染恙萎靡,焉能与之相抗,他目光恻然掠过卧在乌篷船首痛苦憔悴的一众侍从,心中悯然悲怀,痛楚思量道:“他们随我一起出生入死,曾数度不顾惜自己性命救我于危难之中,这些时日相处中,彼此已情同骨肉兄弟一般,难道今日要让他们濒临危境之中,命丧匪盗之手么?”想到此处,胸中热血上涌,凝立舟首护戟在胸,随时准备与一众船夫匪盗搏击。他手持金戟凛然转身面对一众官兵朗声喝道:“诸位侍官听我号令,持好护身佩剑,小心防备。”一众侍从骤然听到此语,方知已遇上大难,形势危急。于是纷纷惶急匍匐在舟中寻找方才解下的佩剑,然而寻遍整座舟楫却丝毫不见任何刀剑之影,一众侍官狐疑地目光纷纷望向悄立舟首摆渡的船夫,茫然猜测佩剑已被一群船夫匪徒盗去,惶乱焦急之中,只得摸出护身小戟握在手中,枕戈待命。便在此时赵玉衡所乘的乌篷船撞上黄色巨岩,舟楫与高耸坚硬的巨岩相撞,在粼粼水波中溅起数朵银白色的浪花,如繁盛的白色曼陀罗绽放在粼粼碧波中,小舟立时如受伤的鹞鹰一般浮沉在飞舞的浪花中,船首已被击撞出一道深重的伤口,湖水猛烈自小舟破碎的缺口处灌入舟舱,赵玉衡惊惶痛楚飘飖在残破的舟楫中,一个立足不定,失身落入水中,须臾之间,身子已如飘零的苇草迅疾被卷入汹涌浪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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