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

作者:晓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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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


      宫里奴才的命,比主子养的畜生还不如。叶知秋好歹也利用叶家的关系找了不少宫里的管事,却个个敷衍,不愿意为了一个区区奴才,搅入两派的斗争。洪煜还是通过身边贴身的太监那里知道的,责令彻查,结果出来,依旧是先前说的意外溺水。知秋记得皎儿水性不错,这样的结论不过搪塞而已。整个月过去,整桩事的牵扯周旋,他默默地,被迫接受着后宫黑暗。
      而莫名其妙的案子,一件接着一件,几日后又传来,太子不小心,竟是摔了腿!知秋觉得蹊跷,找了东宫的总管来问,那人本就是他心腹,趁四下无人,说了真相,原来太子夜半寝宫被袭,竟生生被打断了一条腿!知秋心中隐隐惊跳,晚上就回了文治府上。
      皎儿出事以后,文治并没有帮忙,他本来以为让知秋看清宫中黑暗,会让他产生退却的心,却不料,似乎不怎么奏效,虽然内线说知秋找皇上的时候渐渐少了,知秋依然住在宫里,雷打不动的决心。
      “大哥,知秋有事问你,能不能找个清静地方说话?”
      叶府内院戒备森严,两人居住和文治办公的院子几乎没有闲人能进。如此之下,知秋还想要更“清静”的地方,可见要说的话不一般,便领他到了书房。知秋之所以那么说,确实对书房的暗室好奇,可他不想独自闯进去,果然,大哥并没有对他隐瞒。
      暗室五六丈见方,很宽敞,四壁空空,并无装饰,檀香木的桌椅,有张空空的床,看上去许久无人睡过。知秋的怀疑,文治其实早有察觉,才趁着今天的机会将他带到这里来。这些都不怕他知道,而要终生隐瞒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他说,不能让他担惊为难。
      “太子的事……是你找人做的?”知秋见这里安全,问得直接。
      “怎么会这么想?”
      “大哥看出来……上次的脚伤……”
      知秋受伤,并非自己不小心,确为太子故意为之。文治知他平衡性向来很好,平地摔跤更是不可能的事。
      “太子欺负你,你怎么不跟我说?”文治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人,放缓语气,轻描淡写,“他伤你一根毛发,我就让他双倍奉还。他既是偷偷欺侮,旁人不得知,我报复回去,他也只能哑巴吃黄莲。你觉得他敢到皇上跟前告我状?”
      “可他毕竟是太子,皇家血脉,大哥你怎么能……”
      “皇家血脉?”文治冷笑打断,“他算什么皇家血脉?不过是皇上在风头浪尖上放的一个傀儡而已。”
      说罢,眼光水一样柔和起来,手掌轻轻抚摸着知秋后背,低声说:
      “你既执意要呆在宫里,大哥也不能强迫,可我要确保那里没人能伤得了你。”
      而我,也终于等到这么一天,能够施与爱人的保护,不再是两条胳膊而已。文治默默想着,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知秋眉头轻蹙,他认识的大哥向来低调内敛,如今竟敢出此般举动,他的实力,到底有多深有多厚,能让他连皇家威严也不惧怕?
      “皎儿的事,你不要查了,”文治又说,“也查不出什么门道。”
      知秋会意,因想起皎儿,面色凝重哀伤,他暗自垂叹,语调惆怅:
      “有人跟我说,宫里只有两种人,一种被人欺负,一种欺负人。大哥,你说是这样吗?”
      文治见知秋如此,颇有些心痛,不知如何安抚慰藉,又觉一股冲动,趁四下无人的环境,突然问道:
      “你为何非死心呆在宫里?知秋,为了谁吗?”
      便是这随便一问,也觉得内心角落之中,开始隐隐疼了起来。
      从小到大,大哥对他的一切总是了如指掌,这时候许是比他自己看得还清楚吧!知秋困惑地摇头:“我不知道,大哥,真的不知道。”

      大内寂静,内务府总管崔公公歪在床上打盹,小太监上来,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银白的眉毛皱而又展,尖细说吩咐:
      “这么晚来?”
      夜晚清冷,来人披了件深色外袍,显得灯光下年轻的脸更加润泽,正是叶知秋。崔公公连忙躬身请安,跪到一半处,已给知秋扶了起来:
      “知秋此次来,可是有求于公公,哪敢受公公如此大礼?”
      崔公公立即会意,有些面露难色,凑近知秋,低声道:
      “大人若还是为那件事……奴才有些话,就不得不讲。”
      知秋果然点头,凝视他,面不改色,沉着冷静:
      “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既然如此,叶大人借一步说话。”
      崔的内室里没有别人,关了门,便觉得这屋子跟封了盖的盒子一样封闭沉寂。叶知秋在八仙桌前坐下,崔未敢与其平起平坐,依旧垂手站着,似乎寻思着如何开口,掂量半天,终于说了话:
      “叶大人如今在万岁爷心里的地位,从朝廷到后宫,无人能比。有眼力件儿的人,都不敢对您不利,万岁爷也算下了严令,论谁也不敢怠慢您。但奴才的事儿,您也不要太较真儿,这后宫里,男人女人,主子奴才……关系杂着呢!就算是万岁爷,也未必为了个奴才,就跟各宫的主子做对……”崔公公话说到这儿,似乎有些为难,怕是最后这点睛的话,触怒了叶知秋,又觉得不说,怕是这正春风得意的主子看不清,“大人您是明眼人,万岁爷什么事儿,不是看得真儿真儿的?”
      最后这句话,知秋自然领会他的意思,他这是明着跟自己说,就算是皇上,也有拿捏的分寸。前些日子,风风火火地,可给韩家一个下马威,帮叶氏的气焰狠加了把柴,可那不表示就会为了个小奴才,继续护着叶家,哪怕明知道是哪头干的这事,也得准人家找个机会发泄,两家间权衡周旋呐!
      知秋微微点头,面平如水,看不出心里什么想法:
      “多谢公公提点,这么晚来,扰了公公的清静了!”
      “哟,大人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做奴才的,只要主子高兴,怎么着都行!刚才奴才那番话,可不想给大人您添堵,您是有大智慧的人,肯定能明白奴才话里的意思!以后有什么地方用得到奴才,奴才一定尽力办!”
      知秋也不多客气,起身告辞了。虽然先前就知道这一趟可能要白跑,可他还是不死心,想最后试探一下,不光光是因为皎儿落水身亡的事,洪煜抱怨后宫没人向着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崔这人油,对谁也未必忠心,洪煜高高在上,下头很多事他也是身不由己。而培养自己的心腹,谈何容易?后宫人事盘根错节,没有人会真心向着谁,有的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而要找一个自己可以利用,在后宫又有能力有关系代替崔的人,想来想去,可只有他了。

      钟卫先是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回头没见什么人影,他放慢脚步,很快,从旁边小径上飞快穿越过熟悉的身形,心中瞬间一阵惊喜。自从万岁爷赏了仁喜单独的小院,他已经躲钟卫躲了小半年,偶尔遇上,也趁着距离还远便转了别的路。如今这般跟着,是肯见自己,与自己说说话了么?强压着心里欢快,钟卫四下里看了一圈,疾步跟了上去。
      果然,还是两人之前常常见面的假山角落,本来背对着钟卫站着的仁喜,缓缓地转过身。他瘦了,眼睛陷着,显得很没精神,钟卫不禁心疼,低声问候:
      “不是说万岁爷现在对你挺好的?怎么精神倒不从前?”
      “一个人住没什么意思……”仁喜本来要说,连皎儿也走了,不能陪自己,只这想法浮上来,已觉得疼得受不了,便将这位未出口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你的差事,当得还好?”
      “还成,”钟卫说得很短,也不敢向仁喜靠近,隔了一个多胳膊的距离,贪婪地观察着心上人,“你,你今儿个,怎么想着见我了?”
      仁喜本也盯着钟卫看了好一会,听他这么一说,才慢慢低了头,半晌没出声,倒是扶着一块石头坐下去。
      “钟卫,你出宫吧!”
      虽然声音低而细微,却象三九天刀子样的寒风,瞬间冻结了两人间的空气。钟卫果然如意料之中,沉默不言,仁喜便觉着日夜积压的怨愁担忧,再不能担带。
      “皎儿这事不是凑巧,钟卫,有人拿他身边的人泄忿呢!万岁爷护着他,他们不敢对他动手,可身边的奴才,死了就死了,谁过问?谁管啊?你跟他走得太近了,有人会看你不顺眼,会拿你撒气!钟卫,走吧……别等我了。”
      “你怎总把我往外推?我在这里当差,还碍了你的眼啦?”
      “别这么说,半年没见,不是来找你吵的,钟卫,你心思我明白,我也收了,可咱俩这辈子没可能了!你陷在这里,我倒不安心,总要挂着你,怕你跟皎儿一样,说没就没了!”
      钟卫分外诧异,仁喜这人向来嘴上刁钻,少这么跟自己这般赤诚地袒露心思,而他只能盯着那红了的眼,不能言语。仁喜这些时日,对过去这些年没少想,越想越懊恼,越绝望。若不是自己当年逞强,为了争一口气,收买太监,上了万岁爷的龙床,也许今日,自己默默无闻,角落里藏着,靠着叶知秋的关系,真能把他跟钟卫送出宫,也是有可能的吧?人的一辈子,错一步,步步错。
      外面远远地传来脚步声,仁喜也不敢久留,长话短说,“这段日子,万岁爷也赏了些东西,我回去收拾收拾,改日偷带出来,你带出宫变卖点钱,好好过日子吧!”
      钟卫倔强地直身而立,脖子僵硬挺着,沉默不语,脑海里一幕幕都是第一次见到仁喜那张笑得跟花一样灿烂的脸。分了,如今这就是,要分了?
      “谢谢你,钟卫,谢谢你等了我这么多年,如果你心里还给我留了地方,就走吧!你在外头享的福,我都能感受到!”
      匆忙落在脸颊上的吻,让钟卫还未捉住那短暂的感觉,已经飘然而去,他努力回忆着,仁喜的嘴唇擦过他皮肤的触感,象是风中散却的一抹残香,便是生了追风逐日的飞毛腿,也是赶不上,留不住。

      叶知秋一见钟卫,便料他见过仁喜。被猜中心事的钟卫,并不多做解释,依旧带着些神不守舍。知秋未迫他讲话,独饮了两杯,刚过十五,月亮还显丰满,银亮亮的光,如同结冰之水。
      “大人,”钟卫讷讷,终肯开口,“我能不能恳求您帮个忙?”
      “若为了他,我帮不了。”知秋与他甚为接近,说话向来爽直,不做客套避讳,“钟卫,这么长时间了,你怎还那么死心眼?”
      “他再呆下去,会没命,我,我放不下他。”
      “你这是想……想出宫了?”
      “嗯,也当了好几年的差,想回老家,租两亩田过日子。”
      知秋收回窗外盘旋的目光,幽幽瞧了钟卫,眼里迅速堆积了一种既羡慕又胆怯的情绪。握杯的手掌,收紧了些,烛火下,袒露着苍白的颜色。
      “钟卫,我知道你挂念什么,你放心,只要我还能,定会照顾他,不被人欺负利用。你就当这宫里的几年,便是一场梦,认识的人,经历的事,醒的时候都忘了罢!”
      “大人,你呢?”钟卫借着离别壮胆,委婉说,“什么时候会梦醒?”
      知秋反倒笑了,先是沉默,直到那一抹笑容渐渐没了,幽然叹气道,“该醒的时候,自然会醒吧!”
      钟卫将面前的酒杯满了,敬了知秋一杯,同时有些惊讶:
      “大人的酒量可见长不少!”
      “嗯,”知秋放下酒杯,侧头寻思了一会儿,“还是一喝就醉的时候好,现在想要醉,不知要浪费多少好酒。”

      钟卫离开前,知秋吩咐他,要吴越满来见。钟卫没敢怠慢,回“雍华宫”第一件事就找到吴公公,把话传了。吴越满白天已经听说昨夜叶知秋找崔公公秘谈的事,没想到今儿个就轮到自己,而且连夜召见,必定是有什么重要事,心里的算盘顿时拨得山响。
      “公公进宫多少年了?”知秋问。
      “先帝南方建朝立都的那年春,奴才就进宫伺候,算一算,有二十五年了。”
      “跟我姐姐呢?”
      “那得打娘娘进宫第一天开始算。”
      知秋点头,不急于继续,只客套让他喝茶。吴越满在宫里的地位,他是查过,除了崔以外,便是他有势力。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个,互相看不上,暗地里斗了好多年了。吴越满绝对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并急于叶知秋揭晓的答案,可这机会难得,他不能让它无故流走了去,自是要表表自己的忠心。
      “大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奴才对大人景仰万分,虽然在后宫能力有限,但若大人需要,奴才万死不辞!”
      “万死就不用,”知秋笑道,“说不定还是公公喜欢的。”
      “大人的意思是……”
      “内务府总管的四品官位,公公觊觎很久了吧?”
      吴越满觉得这事有门儿,却不敢接话,垂首躬身听叶知秋继续。
      “后宫总管负责皇上生活起居,不能把皇上放在心里第一位的,知秋信不过。明日,便要将这总管的位子空出来,换个自己信得过的人坐。公公明白知秋的意思吗?”
      吴越满“扑通”跪倒,“奴才愿为大人,为皇上鞠躬尽瘁!”
      “公公是聪明人,不必我多言,这么做,铁定要得罪我姐姐,可见知秋此次决心,找不到合适的人,决不罢休。”
      混迹了这么多年,吴越满已经将后宫游戏规则摸了个清楚。尽管叶知秋没明说,可他能让自己一夜间坐上总管的位子,也能在下一个晚上,让自己失去一切!要想做总管,从此以后,便要听叶知秋的吩咐。这一刻,吴越满在叶知秋的脸上,看见叶家人的影子,那是,凡事都想要主宰的决心。
      召见的事也不会是什么秘密,只是还不等别人有所反映,叶知秋已经开始行动,不出两日,洪煜一道圣旨,内务府总管换人了!吴越满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掌权便用自己的亲信,将崔公公的旧部那几个头目换了个干净。宫里的人,见风使舵的本事都了得,昨日还在崔面前做牛做马,今天就对吴越满唯命是从,供上神龛当祖宗了。这后宫里的奴才,哪个头上不顶着主子?奴才的命运便都系在选的主子身上,初面对叶知秋,吴越满虽心惊胆战,却也看见阳关大道,正朝自己展开。
      “知秋这脾气象谁?”叶逢春产后调理得很好,面色红润胜过春风得意的三月桃花,“吴越满我留了好多年,他说调走就调走,都没跟我商量,大哥,你可不能太纵容他。”
      叶文治低眸喝茶,没立刻回应叶逢春的抱怨,这事儿他听说,也没正面与知秋谈过,他不小了,很难再象小时候那样,即便三餐饮食也要遵从别人的吩咐。他有自己的想法,有时候,还显得倔强。而且叶文治对崔总管也是厌烦很久,只是后宫总管势力复杂,而叶逢春抓得吴越满抓得挺紧,他常年在外,便不去理会。如今,这知秋倒够果断,说换就换了。想到这儿,文治不知为何,竟显出一丝淡淡笑意。
      “娘娘莫焦躁,”他不紧不慢,低声说,“吴越满再有本领,能保证洪汐登上太子位?”
      言下之意甚为明确,叶逢春抬眸注视着自己的大哥,这是他第一次暗示愿助洪汐一臂之力,她内心惊喜之余,似又忽然明白,知秋为何忽然撤换后宫总管。
      “知秋现在人在宫里吗?”文治临行前问她。
      “总管都是他的人,谁还查得出他的行踪?他跟皇上这段时间常不见人,内务府消息把得严,问不出究竟去可哪儿。不过听说,皇上微服,带他出宫玩儿去了。”
      不知道为的是什么,叶文治对这“出去玩儿”了的话突生敏感。皇上出宫,即便微服,也是有规矩,要带随身侍卫,如今这般罕见举动,不容他心中不顿生疑云。

      冬至近,呵气成霜,山谷寂静,每一声鸟鸣都格外响亮,栓在树木间的两匹马,互相摩擦着,倒显得恩爱。叶知秋朝着洪煜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林木掩映中,隐隐见一处飞檐,似是庙庵。
      “那里住着一位,与朕血脉相连的人。” 洪煜轻微停顿,看了看身边的人,“知秋,你可猜得出她是谁?”
      “与皇上血脉相连?”叶知秋飞快地想了片刻,稍皱着眉头,不敢肯定心中的答案,“臣,臣不敢说。”
      洪煜点头笑了,似是肯定知秋心里的想法,“你不敢说,是不相信朕会抗先皇之圣旨。哪怕是满朝文武,也不会相信,朕会冒着失去皇位的危险,留下她的命。”
      “当年的德馨皇贵妃,果然活着?”
      “怎么之前你已经猜到?”
      “臣只是不相信,皇上是为了皇位而去弑母,当年若真那么做,也必定是给逼迫得毫无选择,想不出那时候皇上,得如何痛彻心扉。”
      “朕为了皇位,为了洪氏天下,确实杀戮甚多……可对于至亲至爱的人,朕……也有下不了手的时候。当年帮助朕办这桩事的,是你大哥,” 洪煜边说,边注视着知秋的表情,“在你之前,他是除了朕,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你可知你大哥今日之势,是从何而起的了吧?”
      “大哥?”
      见知秋一脸茫然错鄂,洪煜的证实了心中想法。
      “你大哥把你当宝贝一样藏着,恨不得你超脱成仙,不食人间烟火,这官场皇家的黑暗内幕,又怎会与你讲?”
      “那皇上为何今日要把这惊天的秘密,说给臣听?”
      “因为朕想让你知道,朕信任你,就想信任自己一样,不会隐瞒你什么。除此以外,朕想也许应该让你知道,朕对自己喜欢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
      知秋领会,僵硬将头转向一边,不再与洪煜对视,不料,洪煜并未因此放过他,继续问:
      “朕问你喜不喜欢朕,你不肯说;如果朕现在问,你喜不喜欢你大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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