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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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七、远山长河


      崇熙元年三月二十九,并州的天气终于放了晴,自云中城外展眼而望,正可见四野碧芜幽幽、春山浅黛,更远处则有长河粼粼东去,有如缎带。
      秦镜牵着马走出郊野长亭之时,一抬眼便能望见天际的流云溶溶舒卷,衬得碧青澄明的天幕更如越窑的千峰翠色。
      他在徐徐的熏风之中回过身来,挥手道:“那么,我便就此别过了?真是不巧,今日竟只有崇之得空来送行。”
      “接替郡府诸事的官员今日已到了云中,谢府那边也少不得要安置一番人手。玄章既已定下了午后动身,此时自然也是分身乏术了。”苏敬则亦是笑了笑,“何况昨日宴饮已是尽兴,来日亦不乏相逢之机,又何必拘于一时?”
      “瞧瞧,我何时便怪罪于你们了?知道你们此去也是耽搁不得,可不必在我这里空耗时辰。”秦镜朗然一笑,飞身上马后回首一挑眉,以一派意气风发的模样调侃道,“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崇之难道便再无想说的话了?”
      苏敬则听得此言,也唯有无奈地摇了摇头,如往常一般从容笑道:“山高水远,路长而岐。鉴明此去珍重。”
      秦镜快意地笑着策动了缰绳,扬鞭指向西南方的天际:“待我在京兆郡安顿下来,再向你们致信。”
      烟尘在古道之上飞扬而起,因着今日烂漫的天光,便又于半空中泛出星星点点的金粼。苏敬则眺望着官道上策马绝尘而去的身影,唇畔的笑意渐渐地敛去,良久方才低声一叹:“时局如此,雍州与并州怕已是书信不及的距离了——别抱太大希望。”
      秦镜的身影不多时便已消失在官道与天陲的相接之处,自此遥望,隐隐可见青山叠嶂,雪色云絮之间正有一行飞鸟点墨般地飞掠而过。苏敬则一时无事,便也倚着长亭的廊柱,百无聊赖地看了片刻。
      “是我来迟了,不曾赶上送行。”
      忽听得身后有人施施然笑言,苏敬则循声回首,便望见了负手走来的孟琅书。他不免讶异,问道:“玄章已将官署中的事务安排妥当了?”
      “自然。”孟琅书微笑颔首,侧身指了指身后正辘辘而来的车舆,“谢府那边的动作也比我所想象的快了很多。我见崇之的随从与车马亦是停在了长亭左近,不知若是眼下动身,可还方便?”
      “自是无妨。”
      苏敬则应声,又与孟琅书寒暄过一番,便缓步走向长亭之外停驻良久的马车。
      行至长亭外的一行人马在此稍稍驻足,待得二人各自入了车舆后,便循着向南延伸至天际的官道,辚辚萧萧地驰行而去。
      谢长缨素来不喜车舆之中的烦闷,今日仍旧是着那一身朱槿色裲裆褶袴端坐于马背之上,领着谢氏的车舆,紧随州府属官的人马徐徐南行。她迎着微暖的夏风,抬手拂了拂鬓边的碎发,颇有几分惬意地极目眺望着天穹下寥廓的山川与草木。
      “知玄。”
      她循声侧首,正见谢迁自后方策马而来,与自己并辔而行,便笑道:“怎么,怀真也嫌那车舆之中闷得无趣?”
      “自然,更何况我此次亦为平北将军府僚佐,若乘车舆,也难免显得怠慢。”谢迁打量着她这一身利落风流的装束,忽而笑了笑,“当初北上之时,你似乎便是这一身打扮。”
      谢长缨轻轻挑眉,随口问道:“如何?怀真那时觉得好看么?”
      “的确很衬你的模样。”谢迁却是认真地思忖了片刻,方才煞有介事地答道,“只是难免令人感慨,如今可算得上是旧人未改,而世事倥偬。未曾想回到云中不过一月,便又将南行。”
      “人生一世,原本便是匆忙。如今向南而行,或许还能有些新鲜的见闻,总好过在云中枯守多年。”
      “想不到暮桑姑娘竟也执意随我们南行。”谢迁不觉回首望了望后方的车舆,“毕竟不少人都以为,留在云中的谢府更为安稳。”
      “暮桑既是执意如此,我看在四小姐的份上,总不能拂了她的好意。”谢长缨言及此处,若有所思地轻轻一笑,“此去晋阳前路未卜,她精通医术,随行也好。”
      谢迁微微颔首,却是轻声一叹:“此去晋阳……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谁知道呢?也许待晋阳州府的冗事处理完毕便可告假归来,为镇北将军与谢侍中的牌位再添一炷香。但也许……”谢长缨闻言,翘首远眺着南方的天际,那里正是一派云色澹澹、风和日暖。于是她便也将语气放轻了些许,听来有几分呓语般的缥缈,“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
      姜昀倏忽勒马翻身而下时,亦望见一天碧色澄净如琉璃玉盏,穹庐之下、王庭樊篱之外,有或黑或白的牛羊点缀于青翠起伏的敕勒川上,风声萧萧吹过时,宛然便似长天之上舒卷的云絮。
      “右谷蠡王,”王庭金帐外的守卫恭敬地走上前来,抚肩行礼,“恭贺右谷蠡王凯旋,大单于和左贤王已在帐中静候。”
      姜昀微微颔首,乘着垂眸之时掩去了眸中一瞬的沉郁之色,而后微笑道:“何不早言?倒是显得本王怠慢了。”
      “末将不敢。”守卫笑了笑,向金帐的方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姜昀上前撩开帘幔,大步走入金帐内,向上首的方向抚肩行礼:“见过大单于、左贤王。”
      大单于姜和尚且只是轻轻颔首,一旁的左贤王姜曜却已状似热络地笑了起来,锐利的目光在姜昀的身上逡巡着:“数年不见,元照何故如此生疏?倒显得是我与父亲亏待了功臣一般。”
      姜昀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动作,言辞却也是依言亲近了几分:“……父亲,元熙兄长。”
      姜曜向着他笑了笑,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
      “罢了罢了,你在邺城这么些年,怎么也沾上了中原人的那套繁文缛节?”姜和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多礼,而后直直问道,“西羌人退了?”
      “是。儿遣左大将轻骑直取奢延,西羌人在王庭已被牵制,此刻后方遇袭,必当回援。前几日的消息是,西羌大单于乞伏傉寒为避我高车部锋芒,似乎已召集部众转攻陇西之地。”
      “如此,这一次右谷蠡王劳苦功高。”姜和不置可否,又问道,“听闻雁门已入我部版图?”
      “不错,右大将善守成,纵不能南下掠新兴之地,亦可防住中原人的反扑。”
      “但仅广武一行,我拨给你的十万精兵便骤然折损近半。”
      姜昀轻轻一叹,语调之中颇有几分诚惶诚恐的意蕴:“父亲若还记得十余年前的镇北将军,当会知晓他曾亲自教导过的侄儿谢徵。若想除去这位并州唯一强劲的将才,此般牺牲在所难免。如非那时的并州牧昏聩懦弱不敢出兵支援,只怕战况更烈。”
      姜和神色不定地打量着他,终是幽幽感慨道:“谢景行教出来的人啊……果真是不可小觑。”
      一旁的姜曜端详着二人各自的神色变幻,在此刻适时地开口提议道:“父亲,谢徵一死,宁朝在此便未必另有将才,想来并州诸郡皆会因此震恐。”
      “嗯,此言在理。”姜和颔首,复又看向了姜昀,道,“你与白将军麾下的将士想必此番奔袭俱已劳苦,近日不妨在王庭稍作休整。至于应当赏赐的牛羊与绢帛,今日午后我当另遣人仔细送入你们帐中。”
      姜昀心知这是要将自己调离并州前线驻守后方,此刻却也唯有垂首,恭敬地再次行礼:“是,谢过父亲。”
      “父亲,儿不知您作何打算,只是……如今若是在王庭耽搁太久,便形同放弃了如今并州的大好局势,平白教羌人羯人乃至库莫奚部窃取战果。”而姜曜仍旧是一副为战事忧心的模样,起身避席向着姜和行礼,作势道,“如今王庭中尚有近十万兵马可供调动,儿请求父亲收回成命,仍由元照领兵南行。”
      姜昀的目光淡淡地落在金帐内的地面之上,似是早已料到他会有这番说辞。
      “并州之地已是唾手可得,自不必你二人多劝。”姜和似也有几分倦怠,摆了摆手,正色道,“这几日我自当整顿兵马,另着人同左贤王领兵南下,与右大将会和。右谷蠡王与左大将安心在此休养便是,王庭毕竟不可再度生出危机,西羌固然未必敢再有觊觎之心,但羯人与风城么……都不好说。”
      “是。既如此,儿先行告退。”
      “稍待片刻。”姜和却是抬了抬手,见姜昀面带疑惑地止了将将要抬起的步子,又缓了缓语气,道,“你先前在邺城做了多年的质子,如今归还王庭,也是时候了却婚配之事了。我意在选库莫奚拓跋部单于之女为右谷蠡王阏氏,你若觉妥当,此事便可定下。”
      库莫奚一族部落繁多,拓跋氏便是因昔年争夺领地落败,而被迫向西居于敕勒川以东、幽平二州以西的草原之中——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强盛的部族。姜昀思及此处,也只是垂眸行礼,不辨神色:“一切由父亲安排。”
      “好,你且去吧。”
      姜昀应声告退,趋步退出了金帐,行至远处,方才敛去了面上的恭谨之色,目光沉凝地眺望着南方。
      “右谷蠡王,大单于可是另有了南下用兵的人选?”
      “白将军?”
      姜昀闻声回首,见白崧正快步走上前来,向他行礼道:“诸将士已安顿完毕。末将以为,你我又是领兵疾行跋涉而来,大单于纵然只为稳妥着想,也未必仍会以您为前锋,更何况如今仍有左贤王在侧。”
      他听罢,却也并不愠怒于白崧的揣度,反倒是笑了起来:“那么,白将军意下如何?”
      “我想将士们远道奔袭,便是在王庭休整些时日也是无妨。”
      “若白将军有意南行,想来大单于也未必不允。”
      “谁不知大单于看重左贤王,有意攀附者甚多。”白崧无所谓地笑了笑,“何况左贤王与大单于一样颇重出身,末将便是去了,怕也是平白惹笑话,何必?”
      “哦?”姜昀不动声色地微笑着,“白将军倒是颇有想法。既如此,不妨暂且领本王去慰问一番诸将士,如何?”
      白崧本是高车部的羯人奴隶,因在前线屡有战功,十余年来方才逐渐被擢为左大将。此事在高车部中无人不知,姜昀自然也不会多提此事。
      “自是无妨。”白崧眸光明锐地一笑,当先侧身引路,待得姜昀行至身侧后,方才又低声道,“末将既在广武时与您论过‘王政’,如今自知该如何行事。”
      姜昀侧首凝视着他此刻的神情,忽而笑意更甚。
      ——
      时天王尚为高车部右谷蠡王,尝与白崧共克广武,复折而北行,击西羌众于盛乐、奢延,破王庭之围。左右问之于王,对曰:“吾与将军风殊类别,一见倾盖。”及天王拨乱践位,则更与崧亲如宗戚,宠逾勋旧。后世有人喟而叹曰:自古君臣际遇,有如是之厚者乎?
      ——《十二国春秋·北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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