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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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酒暖炉烈


      暮色将暝时,噼啪不绝的爆竹声自云中城市坊巷道的尽头传来,掺杂在小酒肆喧嚷的话语声与欢笑声中。
      独自临窗而坐的年轻客人将窗牖略微推开了些许,嗅到了寒风飞雪中弥散的竹节爆裂气味。那气味却也并不算刺鼻,反倒是令他恍惚地觉出了几分独属于异乡的别样温暖。
      他所在的小桌之上规整地摆放着几碟小菜并一副绘着新绿逢春花样的白瓷煎茶器具,而一旁的风炉之上已隐有沸水咕嘟。
      客人在沸水中加了些盐,一面将茶饼在火上细细地炙烤翻动着,一面侧目遥望着雪中的长街。
      到得此时,云中的街市之间已是行人稀落,爆竹烟花的赤红碎屑于莹莹白雪间被寒风吹得翻飞,撞上了府邸门户前翩转摇曳的牡丹纹红灯笼。偶有纹饰华美的香车宝马绝尘而过,檐角铜铃叮当轻响如金玉相击,而辘辘的车轮一路将青石长街上的莹白冰雪碾作尘泥。
      今日城中的百姓与豪族皆是缩在宅中烤火炙肉,等待着钟鼓楼敲响新岁的第一声钟鸣。市集上的酒楼茶肆大多也已闭门谢客,只有这一间低矮整洁的小酒肆里仍旧坐满了因风雪被阻于此地的行脚商与异乡人。
      年轻的客人正略微出神地远眺着街景,却不防酒肆之中忽地便是欢笑声迭起。他循声转过脸来,原是围坐于正中圆桌前的几名商人与周遭酒客聊至欢畅处,慷慨解囊地为酒肆的每一名客人叫了一壶屠苏酒。
      于是这些异乡的来客们也欢笑起来,将酒肆中热烈的气氛推得更为沸腾。吟游的老匠人取过了随身的竹篪轻快地吹奏着,自南方而来的丝绸小商贩取出几匹艳红的绸子,而百戏班的女伶们披上红绸,于酒肆中即兴地踏歌旋舞。
      异乡人们在热烈的酒气与歌舞中各自沉醉,其间又有生性粗犷的几人索性唱起了天南海北的乡音歌谣。
      一时之间,酒肆内人声鼎沸,年轻的客人将那炙烤得清香四溢的茶饼置入瓷碗中,亦是在这满堂欢愉中轻轻地笑了笑,似是欣慰又似有怅然。
      酒肆的掌柜虽不知此人名姓,却也与这位时常来此煎茶品菜甚或鸣弦作歌的风雅公子颇为相熟。他见得此景,索性走上前来,笑道:“今日公子可还有兴致?小店的那一面琵琶还为您留着呢。”
      年轻的客人便也颔首,那一双桃花眼中是满满的笑意:“店家知我。”
      “好嘞,您稍待。”
      掌柜应声而去。也正是在此时,酒肆的帘栊微微一动,一身织锦劲装的秦镜轻手轻脚地步入酒肆之中。屋内众人正欢饮着,只有零星几人向此处略略扫视了一眼。他四顾一番,随即沿墙边快步行至那独坐的年轻客人桌前,低声笑道:“果然,我一早便猜到玄章会在此处。”
      孟琅书正将那茶饼趁热包入纸袋以茶碾小心地轻敲碾碎,听得秦镜的笑语,亦是顿了顿手中的动作,抬眼笑道:“看来军营那边一切安稳?”
      “正是,据斥候回报,前几日北上意欲偷袭的羯人,今日暂且逃回了上党郡武乡县——玄章所料不错,云中想必也可因此安稳些时日。”秦镜略微压了压声线,解释道,“既然北面暂无更多消息,这几日守军又是依照先前的安排着意防备东南方上党郡的羯人,我自然也得以偷闲片刻了。”
      “怎么,还怕我因此而扣了你的功绩与俸禄么?大事上鉴明向来心细,不会有失,这一点我是了解的。”孟琅书这样说笑着,已将碾碎的茶末以茶罗仔细筛过盛放于一旁,“既已来了,不妨与我一同品茶?”
      此刻炉上茶鍑里煮着的泉水已是二沸,孟琅书層出一水备用,取了些许茶末投下煎煮,又以竹夹环搅中心。
      秦镜饶有兴味地观察了许久,见茶水已然煮上,方才出声笑道:“此等精巧的煎茶手艺我可不擅长,只怕唯有在此坐享其成了。”
      “这倒是无妨。”孟琅书颔首,忽又问道,“崇之今日难道不曾有空闲?”
      “雁门郡始终未有音讯,崇之总认为其中有异,故而去风氏的商会打探消息了——也不知究竟是不是他思虑过甚。”
      “这样啊……”
      不消片刻,炉上泉水再次沸腾翻滚。孟琅书以先前層出备用的水倒回茶鍑,茶汤上立时便渐有沫花浮现。
      茶水得以煮沸时,掌柜也取了一面直项琵琶来到此处。孟琅书当先舀去了茶汤上黑云母似的隽水,方才置下茶具,取过琵琶含笑道谢。
      而秦镜已然顺手接过了木匏,又取来茶盏一一放好:“酌茶之事,我倒是可以勉强代劳。”
      “我看鉴明这是品茶听曲两不误。”孟琅书亦是含笑调侃了一句,继而转轴拨弦,调试了一番琴音。
      这几声未成曲调的弦音已然引得了几名酒客的注目,而这二人又俱是芝兰玉树的世家子弟,一时连那百戏班的伶人也是偷眼望了望此处。
      秦镜一面分着茶汤,一面很有些理直气壮地应声笑道:“毕竟此前不知玄章竟擅长这么多有趣的‘手艺’,今日自是要好好观摩一番。”
      “可惜当年你我皆在洛都时偏偏不曾相识,如今在北地,许多雅事却是做不得了。”孟琅书也不去管那四下里的目光,仍是从容笑道,“今日既是恰逢落雪,便不妨奏一曲雪赋。”
      说罢,他已然拨动四弦,嘈嘈切切作珠玉倾覆之声,绮丽柔靡得有如洛都旖旎春月里水际竹间的千瓣牡丹正缓缓舒展轻绽。邻桌吹篪的老匠人亦是曲调一转,轻快地合上了琵琶的节律。
      孟琅书和着曲调,轩窗外的朔风也在这一刻稍稍驻足,卷起几片皓皔曒洁的碎雪细细描摹上他的眉眼。他以素来轻懒华丽的声线轻声吟哦着洛都传唱的诗赋歌谣:“佳人兮披重幄,援绮衾兮坐芳褥。燎熏炉兮炳明烛,酌桂酒兮扬清曲……”[1]
      此篇绮丽繁复的文赋本是前代文人于筵席之上的唱和之作,到得平康盛世时,便又被乐师们谱了曲,在洛都坊间传唱开来。屋内的行脚商们大多也曾数度到访洛都,此刻听得这熟稔的曲调,俱是击节相应,不亦乐乎。
      恰巧这首曲子秦镜昔日也曾在洛都听过,他又素来喜好此等热闹的雅事,便索性以火箸应律击节,神采飞扬地接过了对方的唱词:“曲既扬兮酒既陈,朱颜酡兮思自亲。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君宁见阶上之白雪,岂鲜耀于阳春……”
      二人顾盼神飞之间各是一派率性洒脱的气性,眸光扫掠之处,几名女伶俱是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
      弦音行至凝绝幽咽处时,忽又作一声铮然裂帛,而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屋内一众异乡旅人们俱是默然了一瞬,而后方才欢笑着喝起彩来。其间又有擅音乐的客人们被这一曲挑起了兴致,孟琅书便也微笑着将那面琵琶交付于他,重又端坐于临窗的小桌前,与秦镜一同品起了尚算温热的茶汤。
      “今日是除夕,鉴明怎么偏偏来了此处?”
      “纵然回了宅中,左右也不过是我一人平白消磨时间,何必自讨没趣呢?”秦镜以木匏复又舀了一盏茶汤,不紧不慢地品尝着,“玄章不也是如此?这间酒肆里的佳节气息,反倒是更浓重些。”
      “不错。”孟琅书笑了笑,“更何况,在这市井酒肆之中游冶一番,方可知民生如何。”他说到此处略微顿了顿,却又转而问道,“只是说起来,鉴明对于方才提及的雁门郡之事有何见解?”
      “玄章也心有疑虑?”
      “或许吧,毕竟雁门郡的事,我也觉得颇为不寻常。”孟琅书轻轻地摇了摇头,“只是……许久未传音讯未必代表着郡中有变,前日里我派去北上查探的斥候也尚未折返。何况纵然是高车骤然发兵南下突袭,以广武城高池深,绝不至于连一星半点的消息也传不出。”
      “所见略同。毕竟在如今这等局势之下,没有消息可未必是最好的消息。”秦镜听得此言,神色亦是不觉凝了凝,低声道,“此外,我以为新兴郡自身更大的困局在于,一旦雁门郡生变,以此处堪堪万余兵马,自保尚且乏力,更不必说分兵驰援。”
      孟琅书一时默然,良久也唯有轻叹:“最坏的情况便是,新兴郡代为向晋阳传信,而后坚守不出等待驰援——但若是连雁门郡也挡不住,只怕云中的兵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秦镜亦是怅然无言。
      而酒肆中的旅人们自是不会知晓远方未知的迷局,无论昨日里是得意抑或失意,也无论明日里将有何等的升沉变亟,至少在当下的这一刻,他们可算是无忧无虑。于是那响遏行云的乐曲与欢言,便也自半开的轩窗悠悠逸出,弥散于这流滴垂冰的新岁良夜之中,交织成如梦似幻的盛世余音。
      ——
      永定元年,司空孟琅书时为新兴郡守,其人善音乐,博综众艺,不为流俗之事。而西平公秦镜辨悟绝伦,脱略细行,时亦供职云中。西平公谓司空曰:“闻君能作琵琶曲,一坐倾想,宁有此理否?”对曰:“佳。”孟司空因着紫罗襦,企脚北窗下弹琵琶,故自有天际真人象。其时西平公抚掌击节,司空俯仰在中,凭窗以雪赋唱和,傍若无人,其率诣如此。
      ——《中州旧语·豪爽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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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本章节文赋节选自南北朝·谢惠连《雪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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