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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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八、河冰夜渡


      彼时夜色正浓,寒风浓云之间唯见雪霰当空挥洒徘徊,俄而委积于山原之上,重璧连璐似的缀连成满眼莹莹的白,又被朔风中钳马衔枚而来的一行骑兵悄然扬蹄踏破。
      荒野上呼啸嘶鸣的朔风裹挟着寒凉的冰雪与胡人将士们鹰隼般的目光,直向南方扑掠而去。为首的高车部右大将元海是一名面相颇显风霜的中年人,他借着殷红暗沉的天光与莹莹素白的雪色,忽而缓缓勒马远眺。
      在他目之所及处,山陵的曲线如凝滞的浪涌海潮绵亘交错,而其间平缓处又被一线素绢雪缎似的长河生生划开。
      长河南岸,静默黝黑的城池与营垒缄默伫立,女墙之上有微弱如星子的灯光飘摇明灭,似琉璃沉于碧海。
      元海抬手以胡语轻声一喝,便有数名高车斥候应声策马上前,俯首候命。
      “探一探滹沱水情况如何。”
      “是。”
      斥候们应声向前方封冻的河流纵马而去,而元海仍旧是遥望着广武城池的方向,若有所思。
      沿丘陵而下行不过多时,骏马的前蹄便已踏在了河水冰面的边缘。几名斥候随即翻身下马,又向前行过数步后,抹开积雪俯身侧耳敲了敲冰面。
      一旁的战马于河面的冰雪之上轻轻踢踏着,无声而随性地踱着步子。
      斥候们忽而敏锐地直起身来。
      一线亮色自城池外的营垒间升起,当空绽开一瞬的火花。
      元海亦是捕捉到了这猝然闪逝的异动,他蹙了蹙眉头,旋即又以胡语发令一喝,向滹沱水策马前行。
      “元将军,”行至河水近前时,斥候们已急急归返,为首者草草一行礼,便低声道,“滹沱水冰层厚实,当是无碍,但广武守军……”
      “无事,”元海微一颔首,忽地扬声命令道,“乘着宁朝守军尚未集结,全力进攻挫其锐气。”
      胡人骑兵们齐齐高声一喝,随右大将扬鞭策马,直取城外营垒。
      广武城的上空却又是亮色一闪。
      领首的元海却再不为此而徒然逗留,城中既已发觉他们的行踪,便无需在做刻意的掩饰。他只是复又策动缰绳,引着随行骑兵加快了奔袭的速度。
      柔软莹白的新雪一瞬被马掌碾作灰暗的尘泥,战马踏过河道坚实的冰面,一时间蹄声沉郁错综,有如天倾急雨、云生雷鸣,震得那漫天翻卷如浪的浓云也似要当空坠下。
      那一道滹沱水不多时便被他们甩在了身后,素白冰封的长河之上唯余无数纷乱的马蹄印,恍若雪色脖颈之上黯淡却也致命的勒痕。
      及至一行胡骑抵达城北营垒前,元海翘首而望,正见那营垒之中徒有篝火黯淡,却不见半分巡行的人影。
      而紧邻营垒的瓮城城墙之上亦是唯有零星的粗布灯笼悬于木架间,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朔风瑟瑟飘转,却照不透城堞垛口后黑黢黢静悄悄的夜色。
      元海猛地一勒马,神色微惊,以胡语扬声喝道:“举盾,戒备。”
      这一行万余胡人骑兵俱是训练有素,此刻听得元海倏忽发令,前锋士兵立时便齐齐地扬手拥盾,向着广武北城墙的方向缓缓推进。
      待他们行进城墙八百步以内时,城墙上下的寂静便被一阵紧迫起伏的尖啸声猝然打破。
      隐于雉堞之后的守城士兵们卷动连弩车之上的辘轳,于暗中调转方向,在他们踏入射程的一瞬将长达五尺至十尺不等的数十余支弩箭尽数射出。
      涂抹过磷粉的弩箭当空曳出一道道白烟,刹那间将周遭纷舞的雪片划作齑粉四散迸碎,于夜色之中咆哮低吟着先后直取高车中军。
      一支弩箭当先长啸着穿透了精铁盾牌,又直直刺穿持盾骑兵的躯体,残余的力道竟将他掀下了马摔落在地。
      箭上白烟俄而“哧”地轻响,箭镞上的磷粉骤然触到士兵的肌肤,便缭绕出一缕缕幻梦似的氛霭,而后于温热的躯体中燃起毕剥的火焰,于中箭者痛苦的哀嚎声中肆意蔓延吞噬。
      胡人骑兵们惊呼着持盾连结抵挡,精铁锻造的盾牌勉强挡下了大型弩箭的冲击,却仍有十余支弩箭或是穿透盾牌或是越过防线,直刺入骑兵或是战马的甲胄。
      阵中火光时起。
      四下的骑兵不得不因此或是散开避让或是动手灭火,一时间高车骑兵阵列中难免现出了些许混乱,而广武城墙之上,新一轮的箭雨轻巧迅捷,旋即已至眼前。
      一轮攻势过后,胡人骑兵的阵型已不再牢固严密。元海正纵马阵前来回呼喝稳定军心,而瓮城的城门在此刻猝然开启,全副武装的定北军骑兵在谢徵的指挥下横刀策马疾驰而出。
      与此同时,高车军侧方那假做无人的营垒间亦有数千守军应和似的纵马而来,乘着胡人未及两面应战时,踏入战阵来回冲杀,生生地在高车侧翼撕开了一道口子。
      双方短兵相接的一瞬,马蹄声似沉雷动地滚滚而来,士兵的喊杀呼喝亦是轰然贯耳,冷冽的寒光于刀兵相击时迸发闪逝恰如急电。
      而四下里未尽的磷粉余火带起点点微光明灭的灰烬,于朔风之中纷纷然升腾飘转,正轻盈如纱地落于一弧行将斩落的环首刀锋刃之上。
      霎时间,喷薄迸裂的血色直冲夜空,有如涓流入海一般直欲融入殷红无边的天波层云,而后复又纷落如雨,溅上那猎猎鼓动、蔽夺天光的旌旗。
      今夜高车先锋轻骑夜袭未遂,反是措手不及地遭了广武守军的两面暗算夹击,虽有兵力战马之上的优势,却到底被广武守军乱了阵脚首尾难顾,一直拼杀至天明时分,也未能占得太多先机。
      因此,元海也唯有指挥着士兵且战且退,于曙色将现之时退回滹沱水北岸二十里处扎营驻守,似是开始静静等待后方大军的支援。
      而谢徵在这一夜搏杀之间,已是大略算得对方此行的先头兵力约摸两三万有余。他思及今夜随自己出城设伏反击的兵力一共不过只有万人,此刻便自然不敢孤军深入疾追穷寇,亦是在作势追击数里后便引兵折返入城坚守,只留下一支小队清理滹沱水以南的战场荒原。
      于是在第二日四野天光次第明亮时,广武北原之上已是一片萧萧肃肃的红与白。原本应当尽覆新雪的荒原中尸体枕藉、足印凌乱,坑洼之间盈着封冻的污泥与血水,如彻夜未眠的将士们那一双双充血无神的眼。
      沉沉云霭之下,清理着战场的士兵小队四散着清点过遍地横尸,又于斜刺的弩箭刀戟之间寻觅着尚可一用之物。
      彼时朔风苍劲,呼啸着横行于空阔寂寥的战场,卷起冰碴雪沫覆过狼牙般的断镞残刃,又拨动弩箭尾端染血的白翎轻颤如翼。
      一名士兵俯身自雪中拾起一支尚算完好的羽箭,他抬手正欲抹去箭竿之上的血迹时,正有一片莹白的雪花飘然落于其上,瞬间便洇染上了刺目的红。
      他不觉微微仰首,却见穹宇依旧是沉冷如□□滞灰败的云翳了无霁色,但绵延整夜的大雪却已是停了。
      天地间在这一瞬寂静如亘古,只闻见荒原的尽头有凛冽的风声悠远而来,卷动城头的旌旗微微鼓荡。
      那名士兵回过头略一抬眼,遥遥见得那层云掩映的黝黑城墙之上,全副甲胄的青年将领似也凭靠着垛口,怀抱佩刀默然远眺着滹沱水北岸的寂寂雪原,而他盔上的翎羽正临风扬起,艳红欲滴。
      谢徵便是这样倚着城堞漫无目的地极目远望了许久,直至瞥见那一行清理战场的士兵也次第回了城,他方才轻叹一声收起佩刀,转身看向了登城马道的方向。
      不多时,那一行士兵之中领首的伍长便已急急登上了城墙,四望一番后便趋步向谢徵所在之处走来:“见过谢将军。”
      谢徵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礼:“情况如何?”
      伍长答道:“幸得谢将军妙算,昨夜一战里,我方斩首约七千有余。战场上尚可使用的物资也已整理清点完毕,如今刚刚运回城中。”
      “好,你们且回城戒严便是,雁门郡北方诸县的情况,本将已另着人探查。”谢徵微微颔首,“另外,知会驿使们快马加鞭分道去向平城与原平县示警。若有机会,还可自原平南下,快马知会新兴郡北部诸县,再请他们报与晋阳郡的并州牧。”
      “是。”伍长拱手应下,“既如此,末将这便去城中告知他们。”
      “去吧。”
      谢徵见伍长在又一次行过礼后便匆匆离开,亦是抬手抚过一旁的雉堞,一面垂眸沉思着,一面不紧不慢地向着城内走去。
      城头青砖上覆着的薄雪在沙沙的脚步声中被印上了一长串靴印,自远处而望,便好似直欲接上阴沉的天幕。
      ——
      永定元年末,元海、白崧共克马邑,大单于姜和复以元海为前锋都督,夤夜南下进逼广武。然谢徵反以万骑击之不备,至天明,高车前锋不敌,暂退于滹沱北岸。时高车左大将白崧自马邑东行破汪陶、繁畤,凡斩获六千级,故未及驰援也。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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