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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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三十一、瓦釜雷鸣


      又是秋雨。
      庭下雨水如跳珠白玉,在砖石缝隙间溅开点点碎光,迷离地扑上了太极殿西堂的蝉翼窗纱。
      “陛下,昨夜越地急报,义兴周氏的部曲终于探明了海寇这几月以来的行迹。”慕容临将一封密报双手呈与卫琰,待他缓缓打开卷帙后,又道,“六月末时,孙嘏便率众自番禺登岸,进犯南海、始兴二郡,半月后驱逐了时任的广州刺史,自号平南将军,又以其军师严烈为始兴相,共同主持交广事务,并对岭南岭北的消息往来严防死守。”
      卫琰蹙了蹙眉,流露出了些许不解之意:“如此说来,海寇暂未越过南岭北上?有些奇怪……”
      “臣也以为,他们并非这等轻易知足之人。”
      “朕记得,临贺郡侯早已加强了赣水上下几处重镇的防卫,不知如今可还要加派人手?”卫琰在说到“早已加强”四字时,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而后轻叹道,“只是,如今可调动的人手也不多了。”
      慕容临并未立即作答,反倒是递上了另一册奏疏:“南兖州玄朔军的长史今日倒是遣使送了呈文,询问是否需要向秣陵增派防守兵力。”
      “如今的江北可算是淮南战场的后方支撑,贸然调动他们怕也是不妥。”卫琰接过奏疏,还未细细翻看,便已了然地笑了笑,说道,“非但不可调动他们的兵力,还当尽快补足粮草。毕竟前线断粮的代价,大宁承受不起第二次了。”
      “臣也有此意。”慕容临略一行礼,又道,“若是陛下觉得可行,臣会尽快前往江北,将此事安排妥当。日后即便秣陵遭遇强敌,也不致顷刻之间连累前线。”
      “临贺郡侯行事素来稳妥,放手去做安排便好。只是……朕以为岭南海寇的行踪颇为不寻常,为免生变,郡侯莫在江北逗留太久。”
      “臣自当领命。”
      二人正在商谈之时,堂外雨幕中忽有隐约的衣裾窸窣之声由远及近,慕容临眸光向窗棂外一瞥,当即不再言语。不过多时,便有一名内侍奉着一册奏疏趋步入内,行礼道:“陛下,淮南战报。”
      卫琰点了点头,眸光沉凝:“此处并无外人,直说吧。”
      内侍略有些顾忌地暗自瞥了慕容临一眼,而后恭敬地展开了卷帙,念道:“七月末,中垒将军谢明微先遣广陵相、游击将军谢迁并凌江将军谢遥等五千人进攻洛涧,斩敌数万,大捷。如今前锋已至寿阳城下,与敌军主力隔岸对峙。”
      “……大捷?”听得这番禀报,原已做足了准备的卫琰反倒是愣了片刻,方才吩咐道,“知道了,将战报放在此处便退下吧。”
      “是。”内侍垂首将战报放上案桌后,便应声退去。
      “前线的战况倒是比臣所设想的要顺利,这消息来得也颇为及时,正可纾解朝中百官的忧惧之情。”
      “江北的一应安排,便有劳临贺郡侯了。”卫琰面上却并未有太多欣喜之色,他凝神思忖着,诚恳道,“此处并无他人,有些话自然也无需避讳。洛涧一战虽是大捷,但并未伤及敌军根本,寿阳的局势依旧不容乐观。即便只是为了避免两线作战,岭南海寇之事也当尽快了结。”
      慕容临了然:“陛下所言在理,臣会妥善安排,尽快探明岭南局势。”
      卫琰应声,又与他商谈过些许其他政事,方才各自散去。
      ——
      慕容临离开太极殿西堂时,晌午的雨势已然转小,他接过内侍递来的伞后,便在对方的引领之下穿过迷蒙断续的雨幕,向着台城朱明门缓步走去。
      待二人循着御道行近宫门时,慕容临蓦地在前方的雨幕之外隐约听见了辘辘的车舆之声。他不由得向着声响的来处抬眸眺望,却在辨认出宫门外那一辆车舆的形制之时暗暗地蹙了蹙眉,旋即神色如常地向那引路的内侍道:“本侯府上的车马想必正停在宫墙之侧,还需劳驾内侍先行一步,令他们驾车前来朱明门下。”
      内侍听得此言,自不敢推拒,忙稍稍止了步子,行礼道:“是,请君侯稍待。”
      慕容临略一颔首,微笑着目送这名内侍趋步走向宫门之外,继而不出所料地望见了内侍慌忙侧身避让,于道旁躬身行礼。他兀自挑了挑眉,而后只做不知地垂眸侧身,一手擎着伞,一手闲然抚弄着宫道旁尚且郁郁青青的乔木,掩去了眉眼之间瞬息闪逝的警惕与怀疑。
      不过多时,那名内侍便折返回来,唯唯诺诺地行礼:“君侯,车马已然备好,只是……”
      “何事?”慕容临施施然循声抬眸,却是恰恰望见了内侍身后徐徐走来的卫陵阳,他不曾想对方会如此直白地亲自过来,便微觉讶异地笑了笑,而后从容行礼道,“原来长公主今日也有意入宫,是我怠慢了。”
      雨雾濛濛,枝叶青青,秋日的草木香在雨中氤氲弥散,他擎伞立于其间眉眼含笑,便好似当真只是一位风华迤逦的清贵公子。
      卫陵阳得体地微笑着,并不多问其他,只道:“我方才备马离府时,正逢顾御史匆匆赶来。他似乎寻你有急事,可要回去见一见?”
      “……长宁?”慕容临抿了抿唇,心下暗自揣度起了其中的缘由,面上却是含笑行礼,“既如此,我先行回府,便暂且失陪了。”
      卫陵阳默然颔首,若有所思地侧身目送他疾步离去后,方才对那名内侍道:“陛下在何处?”
      “应是仍在西堂。”
      “领本宫过去。”
      “是。”
      内侍不敢怠慢亦不敢深究,忙应声拱手,领着卫陵阳直向太极殿而去。
      ——
      秣陵城南,乌衣巷中。
      “……慕容先生?”顾宸晏原本正襟危坐于堂中客席之上,听得廊下有脚步声渐近,忙侧目起身,行礼道,“学生今日此行唐突。”
      慕容临收起油纸伞置于廊下,向他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出了什么事?”
      顾宸晏亦是不多做寒暄,直言道:“新安郡有加急来信。陆岐山以为,义兴周氏招募部曲后,人员调度颇为不寻常,故而让我们对周氏的动向多加防备。”
      “是何种‘不寻常’?他传的是私人书信,而不是朝廷奏疏?”
      “是。他的意思是,这些终归只是怀疑,若是写作奏疏,未免显得小题大做。”顾宸晏一面说着,一面便取出袖中的书信递给他,“据新安郡的郡府卫兵所探,义兴周氏所招募的部曲大多被安置在了新安与钱塘之间,另有一些则在东阳、临海两郡北部。慕容先生,学生也听闻了义兴周氏上奏朝廷的海寇动向,他们这番布置,可是与上奏的内容并不相合。”
      慕容临闻言不觉微微蹙眉,心下立时明白过来:若是义兴周氏所奏不假,他们理当将部曲兵力安置在东阳、永嘉两郡的南部,严防南岭山道。如今他们这番布置,反倒像是……
      “钱塘,还有东阳和临海的北部……这一线兵力若是联合,切断的可正是新安与山阴两郡之间的通路。”慕容临展开书信,眸光微动,旋即冷笑起来,“他们还真是记仇。陆岐山可曾与你提过新安郡的对策?我可不信他会全盘仰赖朝廷的支援。”
      “新安一带素来便无重兵,何况是如今……总之,他前几日便派人联络了山阴郡府,而后亲自去了临近的江州鄱阳郡。”
      “如此便好,我先前便派桓小公子知会了江州,山阴苏氏也绝不会坐视肘腋生变。”慕容临思忖片刻,吩咐道,“你若有意回信,便告诉他我已知晓越地之事。海寇未必会走南岭陆路,让他们放心应对义兴周氏。”
      “知道了。”顾宸晏应了一声,又试探着问道,“不过……如今还是没有海寇下一步行军的消息么?学生不信他们无意染指岭北。”
      “长宁午后若是无事,不妨同我去文先生府上走一遭?”慕容临笑了笑,“宣城文氏历来便在江湘、二州各郡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前些日子我便拜托了他顺道查一查。”
      顾宸晏亦是含笑行礼:“今日御史台公务已毕,学生自当从命。”
      慕容临颔首,转而唤来了侍立于堂外的家仆令后厨即刻备膳。而待到午时用膳过后,二人便先后登上已然停在后院中的车舆,直向宣城文氏的府邸而去。
      午后秋雨暂歇,长街之上是一派洗净风尘的清透,偶有行人于道旁踏过青石板间的积水,便扬起点点清光。
      顾宸晏撩开车帘一角,微微蹙眉眺望着秣陵的街景。慕容临略微侧目,打量着他此刻略显僵硬的神情,忽道:“今日我与陛下议事时正收到了淮南前线的消息——江北联军于洛涧破敌,如今已至寿阳城下,与昭国主力隔岸对峙。”
      顾宸晏摇了摇头:“学生听闻此战昭国动兵数十万,仅淮南前线便有近三十万兵力。真是不知……这算不算是个好消息。”
      “至少对于如今的秣陵而言,绝不是坏消息。逼近敌军新败,想来在寿阳行军时便会多几分谨慎,正给了秣陵喘息之机。”慕容临笑了笑,末了却是微微沉声,“朝廷务必在这段时日里解决海寇叛乱。”
      “倘若海寇只是于岭南孤军作战,或许并不算难事,但……”顾宸晏犹疑了片刻,终是轻叹一声,“至少,义兴周氏看来并不似表面这般积极备战。”
      “我看他们倒是很积极,只是在为谁备战,却不好说。”
      顾宸晏顿了顿,又问道:“若自交广北上,有湘水、赣水、东海三方水路,如今江、湘二州防务空虚,湘东郡那位难说心向何处,东海海路亦是荒废许久……慕容先生却要如何去防?”
      慕容临并不急于作答,只是侧目看向了窗外渐近的府邸:“京口、晋陵与扶海洲一带皆有前哨,并未传来异动。至于其他,且看一看宣城文氏如何说吧。”
      顾宸晏循声一抬眼,方觉马车渐缓,文氏的府邸赫然已在窗外,便率先颔首起身:“是。”
      ——
      二人走下马车,先后向文府外的侍从递了名帖。而门外的两名侍从在核验过名帖后,亦是随即开口:“二位,家主昨夜便遣人传回了书信,只是他如今忙于族中生意,仍在新亭未归。”
      顾宸晏端详了一番慕容临若有所思的神色,当先提议道:“既如此,何不索性将那书信交于我们?”
      “二位有所不知,文氏族中凡机密之事,书信皆以密文写就。小的不过是个拿钱看门的,哪里能替二位解出这密文?”侍从颇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又吞吞吐吐道,“府中倒是有一位能解此文的客人,不过她……性情着实有些……唉,二位若不介意,还是……亲自去问一问?”
      “哦?客人?若是寻常客人,只怕也解不了这所谓的密文吧?”慕容临不觉一笑,好似已然猜到了些什么,“若是可以,有劳阁下领我们去见一见她。”
      “……是。”
      侍从应了一声,忙引着二人折入府中连廊,向中庭走去。
      穿过中庭,又西行过一处月洞门后,便是文府的后花园。时逢雨后初霁,园中的苍松竹影皆被濯洗得清森葱郁。慕容临与顾宸晏走下连廊时,便见脚下石径曲折通幽,周遭松竹又于风中生出龙吟细细,引得道旁风灯飘摇飞转。
      “此处的景致倒是与钟山有些相似。只是在府邸中如此布置,未免便有些……”
      顾宸晏四望一番,正在疑惑地低声开口时,抬眸却见慕容临已然举步走上石径,侧身取过了道旁风灯下系着的一支竹片,细细端详起来。
      看来是那竹片之上另有玄机。
      思及此处,顾宸晏缓步上前正欲发问,而慕容临已然凝眸侧目,将手中的竹片递给了他,若有所思道:“看来文先生的密文,已被那位‘客人’解开了。”
      顾宸晏略显讶异地偏了偏头,仔细阅读起了竹片之上娟秀的文字:“‘何见真章,何论功败?当出真力。’……后面还有一行小字,是……‘商路有异,然无兵戈。天风九五,当速行之’。慕容先生,这是何意?”
      “字谜。赣水一带果真有异,至于这‘天风九五’……”慕容临思忖片刻,低声道,“天风为姤卦。主卦为巽,风主顺从,客卦为乾,天主强健……柔遇刚也,不可久长。”
      顾宸晏听得他言及周易,立时也明白过来:“姤卦中主方羸弱而客方强健,然二者却不得不遇。至于九五……含章中正,有陨自天,志不舍命也。也就是说……”
      “机遇稍纵即逝,需得尽快布局了。”慕容临沉沉地说到此处,复又回身看向那名引路的侍从,如往常一般微笑道,“既如此,我们也不多叨扰了。烦请阁下代我谢过文先生,以及……清溟观的那位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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