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急命？拜谒？”那城门卫什长果真有几分疑虑地重复了一番，由随行的士兵查验过符印无误后，问道，“不知可有齐郡守的文书？”
　　“不曾，事急从权。”苏敬则接过什长身侧的城门卫交还的符印，却是敛去了笑意，语调渐有冷肃之意，“城南民变，齐郡守命本官前去请谢校尉及秦郡尉调动各处兵马。届时若有谢氏部曲入城，诸位还请尽快放行。”
　　“民变……”城门卫什长的脸色倏忽一变，而后又看向了谢长缨，“那么这位是……”
　　“这位本是谢校尉的亲信侍女暮桑，也正是她带来了谢校尉可为城中变故出兵的口信。”
　　苏敬则的这番话说得行云流水煞有介事，令素来言辞随性不辨真假的谢长缨也不由得微微侧目抿唇，而后她又立时垂首隐去这忍俊不禁的神色，依言取出有谢氏徽记的身份印信，交与了这一行城门卫过目。
　　“一切无误，二位快请吧。”那城门卫什长也被苏敬则方才的那番话说得有几分心神不宁，草草地确认过身份后便吩咐下属们一一让开了道路。
　　“今日还有劳诸位严防一番城门进出，本官担心若有居心叵测之人蒙混过关，免不了又会引得局势变乱。”苏敬则略一颔首，又是颇为认真地嘱咐了一句，而后附在城门卫什长的耳畔低声道，“小心羯人。”
　　说罢，他这才向谢长缨递了个眼色，二人匆匆举步出了城门。
　　彼时血色的霞光或浓或淡地倾洒了半边天际，而东山之上的朝阳却已悄然渐隐于翻卷的浓云阴翳之后。便是官道旁荒草之上未及消逝的霜露，好似也沾染上了熠熠的云霞之色。
　　“苏公子这颠倒黑白的口才，近来又是渐长。”待得二人沿官道匆匆行至城外远郊，谢长缨方才回望了一眼渐远的城门，轻声笑道，“将我编排做暮桑……苏公子还真是很会应变。”
　　“谢姑娘在晋昌驿站时，不也是如此自称么？如何便能怪罪于我了？”苏敬则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且……何谓‘颠倒黑白’呢？城南民变是真，请谢校尉出手也是真，只不过不知待谢校尉赶到之时，齐郡守性命如何罢了。”
　　“……流徽还真是什么都与你说了啊。”谢长缨意兴阑珊地轻哼一声，复又问道，“不过说到他……留在城中可还妥当？”
　　“他足以自保，何况调查世族荫户所得的卷宗也在宅中，也须得由他一同藏起。”
　　“也是，他行事到底还算得上可靠。”
　　谢长缨轻笑着答过一句，正待再说些什么时，却于官道之上迎面望见一行商贾装束之人。她神色微动，下一瞬便已微微垂首，步子略微一顿与苏敬则错开身位，行迹立时便已如寻常的侍女一般。
　　苏敬则见她倏忽如此，亦只作寻常行色匆匆的赶路人不再多言，只是时不时地回望一眼身后的城池。
　　那一行商贾打扮的人马似乎也全然不曾注意到道旁的这二人，自是向着城门的方向驾车赶马，与他们错身而过时又扬起一阵呛人的干涩尘土，纷纷扬扬地几乎将那霞光流彩半边天幕也遮蔽得黯淡了几分。
　　及至那些“商贾”行迹已远，谢长缨方才紧蹙着眉头回望了一瞬，待得她再次回过身时，正巧也对上了苏敬则若有所思的沉凝眸子。
　　不过是一霎的沉默过后，二人便低低地齐声道出了同样的两个字——
　　“羯人？”
　　谢长缨率先又冷笑着接过一句：“这一次，他们当真便是‘引狼入室’了。”
　　“为今之计，便是早些赶到定北军支营。”苏敬则遥望着官道之上渐渐隐去的烟尘，叹道。
　　“我来时所用的马匹便暂留于前方驿站之中，苏公子自可凭它前往军营。”
　　“你打算回城？”
　　“只是回北门附近探一探。苏公子届时见到了堂兄，便告诉他，日落前我自会隐匿行迹赶回他的营帐之中。”
　　苏敬则默然权衡了一番，终是微微颔首：“那么，还请谢姑娘保重。”
　　“那是自然。”谢长缨自是轻笑起来，向着他一挥手，便转身而去。
　　天际浓艳的朝霞已渐渐连作一片泛黑的暗沉殷红。
　　——
　　而在二人出城后，云中北门的城门卫们自是唯恐此处生出事端，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气查验着往来行人。
　　不多时，奉齐仲膺之命前来追踪的数名亲信亦是抵达了北面的城门，直向着城门卫的什长而来：“几位可曾在此附近见过苏郡丞？”
　　“不知有何变故？”城门卫什长略微一惊，赶忙问道，“难道是城南那边……”
　　“与城南有何关联？”那为首的亲信自是不解，“我奉郡守之命，来查苏郡丞的下落，你们只说是否见过便是。”
　　城门卫什长见此情形，又思及方才苏敬则所言，立时便又警惕了几分，只恐这些人是乔装的乱民：“几位既是奉郡守之命而来，可有身份信物？”
　　“你们！——真是不通情理。”为首的亲信自知不给出身份印信也难以令他们信服，唯有按下心中不满，递上了一应身份鱼符，“你们且看便是。”
　　“身份印信确实无误。”待得一一确认过这几名亲信的身份并非捏造，城门卫什长方才微微颔首，道，“苏郡丞不正是奉郡守之命出城调兵么？约摸已去了半个时辰有余了。”
　　为首的亲信听得此言，自是恨恨一叹：“误事！我们岂非还需再出城去寻他？”
　　那城门卫什长尚且将信将疑地打算吩咐下属放行，却不料也正是在此时，城门外一行商贾打扮的胡人不紧不慢地跳下车来牵马而行，亦是缓缓来到了城门之下。其中当先的胡商走上前来，规规矩矩地向着城门卫什长一行礼，递出了鱼符与文牒，以流利的官话开口说道：“劳驾，我等今日正欲入城访友行商。”
　　城门卫什长便向着一旁暂且无事的下属士兵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暂且代为查验，而后一面放行，一面仍旧对那些亲信道：“几位请吧。不过恕我直言，如今还是顾好城中之事为上。”
　　为首的亲信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正欲反唇相讥之时，那一边正在查验文牒的士兵却忽而疑惑地开了口：“等一等，你们这文牒中行经上党郡的印鉴记录，似乎略有些……”
　　然而还不待他说完，那商贾装扮之人便是霍然变色。下一瞬，士兵的头颅便在猝然喷涌的血色之中，瞪着一双惊异的眼坠入尘泥，而扮作胡商的羯人齐齐抽刀攻上前来，惊得周遭行客皆是四散而逃。
　　血光初起之时，此处的城门卫毕竟因先前早已得了苏敬则的警示而有所准备，旋即已与齐府亲信十余人一同迅速拔刀应对。他们毕竟久居并州局势复杂之地，纵然是对上了这一行来者不善的羯人，一时竟也并未立即落入下风。
　　只是当先动手的那名羯人身手颇为不凡，几番僵持过后，城门卫便渐有不支之象，虽是砍杀了些身手不佳的羯人，却也接连有数人伤重仆地。
　　当先的羯人又是扬起弯刀砍杀了一名士兵，而后抬手一挥，示意同行者即刻入城不必再恋战。
　　也正是此时，羯人身后看似无人的荒烟蔓草之间，有一线银亮如雪光飞电倏然乍现，直取立于最后的一人。
　　“嗤”。
　　那人应声倒地，惊得周遭的数人也是悚然地一回首，霎时便又被城门卫们看准时机再次砍伤了数人。
　　他的后心之上正插着一柄再寻常不过的环首刀。
　　当先的羯人在一瞬的惊诧过后，却是了无应战之意。他全然不顾身后那空荡荡的官道之上究竟有何异常，再次扬声以胡语高呼着“入城”，引着这一行羯人俱是撞开或死或伤不及设防的城门卫，向着城南去了。
　　隐于暗处的谢长缨见那些羯人并未就此乱了阵脚，目光不由得微微一凛，心下隐隐觉得那为首之羯人多半不甚寻常。
　　她正举步便要上前追击时，却又见得那些尚有余力的城门卫与齐府亲信正勉力站稳了身形低声商议着什么，一时也不敢贸然上前，唯有远远地看过片刻，便转而举步，打算绕开此处离去。
　　但她动身时所遥望着的却并非定北军支营的方向，而是云中的东城门。
　　——
　　彼时绮艳诡丽的朝霞已全然淡去了如血的殷红，一轮朝阳隐于翻卷如沸的阴云之后，唯有细弱如丝缕的几道微光自云翳的缝隙之中间或漏下，照见城内外的诸般纷繁诡谲。
　　云中城南的街市之上，乔装自各方城门入城的羯人纷纷执械混入了郡府官署前生事的百姓之中引导攻伐，而匆忙赶来守卫的齐氏部曲渐渐不敌。
　　突围而出的二三齐府亲信纵马出城，一刻也不敢耽误地向着临近的新兴郡军营而去。
　　城西林氏府邸中，仆从擎着灯台指引着卢冀一阶阶走入堀室，而堀室之中端坐于案桌前的林羡之微微抬首，向着他笑道：“恭喜世诚兄，丘穆陵已依照与您的约定入城。”
　　新兴郡的军营之中，正与几名百夫长趺坐帐中闲谈为乐的秦镜不经意地一侧目，便望见云中的城池静默地伫立于天际几欲倾覆的阴云之下。
　　而城郊官道旁的荒原之上，苏敬则熟稔地策马向着定北军支营疾驰而去。他略一抬眼，便望见天幕沉沉，浓云欲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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