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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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零九、蓬转萍流


      翌日,漫天的浓云又散开了些许,阳光清透地洒落在山川之间。昨夜营中的风波已然悄无声息地平静了下去,士兵们仍旧在忙不迭地进行着大战与大水后的善后工作,俨然是一副打算在此长久驻扎的模样。到得黄昏时分,营中空地处上的药材也已晾晒完毕,苏敬则依照约定,前去处理分拣这些药材。
      在周遭士兵们若有若无的注目之下,苏敬则领着几人仔细地分拣研磨着各色药物。他虽明面上将红色商陆根与白色商陆根分开,却又在研磨完毕后,暗自抓了一把红色粉末混入了白色粉末之中混合妥当。
      正在此时,军中的医官也领着两三名奴隶缓步而来:“苏寺卿,请问这些药材是否处理好了?”
      苏敬则微微颔首,神色从容地叮嘱道:“白色粉末依照此前选出的药方配制方剂便可,红色粉末用热酒调配后外敷伤口,比白色粉末起效更快。”
      “好,有劳苏寺卿了。”医官不紧不慢地吩咐随行奴隶将两坛商陆根粉末各自搬走,而后略有些疑惑地指了指阴凉处的两个小筐,“不过,那是……”
      “我去看一看,似乎是昨日将士们随手捡的浆果。”苏敬则循着他的指引看了看,而后举步走了过去,俯下身拈出几颗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颇为诡秘地扬了扬唇角,而后若无其事地回首笑道,“不必担心,是些桑葚果,大约是将士们外出巡行时摘来解馋的。”
      商陆果的外形与味道皆与桑葚相似,却偏偏含有剧毒。如今这筐桑葚之中,便已被营中线人们掺了不少商陆果。
      他这样说着,便又信手一抹筐中的桑葚,拈起并无异样的一枝递给了举步上前的医官:“您看。”
      “他们还真是随意,真不怕惹出什么麻烦,”医官接过那枝桑葚仔细端详了一番,又侧目瞥了一眼竹筐,方才摇了摇头,“至少也该向将军请示一下。”
      “或许是因为战事已然结束,便有人放松了警惕吧。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小事即便是上报将军,他大约也不会多加阻拦。”苏敬则笑道,“若是您实在担心,如今去知会一声,想必也不算晚。”
      医官微微颔首:“为防万一,我还是去与将军说上一声。”
      医官自知这等小事即便提前告知于白崧,对方多半也不会十分在意。只是他若此刻去说明情况,无论白崧是否留意,这约束不力的责任便也不在于他了。
      这样想着,他侧目又见随行的奴隶们也已将各类晒干的药材分别取走,便旋即转过了身打算前往主帐,只是在动身前,又嘱咐道:“我听说苏寺卿昨夜旧伤裂开,今日若是无事,还是早些回帐中休息的好。对了,先前的营帐也已打扫完毕,苏寺卿想留在哪一处都无妨。”
      苏敬则便也客套地微笑应声,为免引人怀疑,索性与医官同行而去,直至来到自己的营帐附近时才与对方道别。此刻天色已近薄暮,苏敬则如往常一般用过晚膳,便以大多随身用品仍在先前的留宿之地为由,在帐外两名护卫的引领之下,仍旧向那偏僻处的营帐走去。
      营中的大多将士也正从校场收队折返,营中各处次第升腾起了袅袅的炊烟,四下里也时不时有士兵列队而过。苏敬则以目光快速掠过周遭的景致,随即仍旧微垂着眼帘紧跟两名守卫继续前行,却又暗自留了心静听着士兵们的闲谈。
      道中正有三四名赋了闲的士兵缓步而过,他们的话语声便也落到了苏敬则的耳畔。
      “都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医官那儿的药做好了没有……”
      “怎么?你急着用?我看你活蹦乱跳的,也没什么毛病啊?”
      “当然不是我,可我同帐的几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水土不服,再不治好了,我可怕哪一日也染上了什么怪病。”
      “我倒是听说,今日最后一批药材也晾干了,估摸着他们现在正调着药呢吧?就算再慢,今晚也能用上了。”
      “要我说,这地方的夏天,还真不是人受得了的啊……又闷又潮湿的,蝇虫也比敕勒川多了不知多少——唉,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班师,不是都停战了么?”
      “谁知道呢?就算停战了,这片地儿也总得留人守着吧?”
      “嘿,可千万别是我……”
      几名士兵以高车胡语闲聊着远去了,苏敬则凭借着在并州与鸿胪寺时断断续续学习的胡语,也将他们的这番话听去了十之八九。
      果然今晚便能用上药了么?也不知那些“桑葚”又被那些贪嘴的士兵带去了何处……
      不过无论如何,他今夜该时刻警惕营中的动静了。
      苏敬则在思索间来到了此前居住的营帐之外,他回望了一眼西面已然沉入浓云与山峦之间的残阳,方才举步走入了帐中。在简单的洗漱过后,他将罩袍之下的襌衣换做了轻便的劲装,而后便径自侧卧在床榻之上,闭目假作入眠。
      如清醒后的每个夜晚一般,苏敬则只需闭上眼,听觉与思绪便都会本能地警醒起来,仔细地捕捉着周遭的轻微声响,飞速推测眼下的处境与此后的对策。此时他凝神听来,帐外依旧是一片无序的喧嚣,偶尔清晰飞入耳畔的话语昭示着他们仍旧一切无碍。苏敬则亦不急于求成,只是在这难得的平静之中思索着时期的真相与日后的出路。
      对于粮草起火失窃之事,苏敬则自始至终都在困惑于始作俑者的真正目的,此刻凝神细思,也仍旧难得其解。
      无论幕后之人所想谋害的是琅琊王还是白懿行,甚或是自己,他们自身首先都必然是在朝中或地方掌握了相当权势的官员。这样的人或许私德有亏,却绝不会在大事上失了分寸,更断然不会将事情做到如此地步,只为排除异己便致使生死攸关的襄阳防线岌岌可危。如今举国门阀皆视北方昭国为凶狠蛮夷,若荆襄有失,则国都危如累卵,一旦国破,他们便也失去了一切名利根基,这所谓的“排除异己”便可算是彻底的得不偿失。
      但除此之外,又会有什么样的可能呢?
      帐外原本错杂喧嚣的人声渐渐平静下来,苏敬则远远地似听见医官正扬声命手下的奴隶分发着汤药,而夜风渐渐呼啸起来,夹杂着骤雨前的闷热与潮湿扑入帐中。苏敬则翻过身平躺在床榻之上,脑海中的思绪也是随之一转。
      又或者……谋害某一个人是他的本意,而如今的结果是一个意外?
      这样的想法令他神思一凛,却又旋即察觉出了其中的异样。
      若是如此,对方也仍旧并没有先后两度动手毁去粮草的必要,这其中一定还有疏漏。
      但苏敬则没能继续推测下去。
      就在此刻,夜风裹挟着骤雨咚咚地拍打在营帐之上,送来了远处隐约的□□与慌乱。那慌乱的喧嚣声渐渐地愈演愈烈,有人以胡语高呼着跑过帐门外的空地。
      苏敬则随即睁眼起身,甩开广袖的罩衫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榻,在昏暗的夜色中暗暗地窥伺着帐门外的一线光芒。门外的守卫似乎也是关心则乱,已先后随着方才那人暂且离开了此处。
      他未有半分犹豫,旋即将匕首收入袖中,咬牙忍痛翻身跃出了营帐的窗户,借着夜色与风雨的掩护,从人烟稀少之地且藏且退地往东南角跑去。
      早在前几日时,苏敬则便已暗暗地留意过自己居住的位置——这一处营帐位置偏僻,却是临近军营的马厩。他听见主帐处又似有人齐齐惊呼,伤员的帐中有□□呼喊隐隐传来,却一刻也未敢回头。
      骤然而至的大雨已倾盆而下,又因营中出了变故,原本在马厩看守的士兵也大多匆匆赶去了主帐附近,只留一人在此看守。
      而那人也不愿在雨中淋得狼狈,早早躲去了临近的营帐。
      苏敬则借机在瓢泼大雨中牵了一匹马,驾轻就熟地翻身上马踩紧马镫,扬鞭策马向不远处的营寨篱笆而去。
      马蹄达达地踏过泥泞的水洼,苏敬则听得远处似有士兵惊呼欲追,而横在前方的一道木栅也早被线人们做了手脚,只消那骏马扬蹄一踏,便有数根圆木应声碎裂。他微微倾身向前,脚跟下踩夹紧马肚,那骏马便长长地嘶鸣一声,跳跃着踢开木栅,向营外的原野狂奔而去。
      然而也正在骏马越出营寨时,苏敬则再次蓦地察觉到了腰腹之间尖锐的疼痛。
      他忍痛收了收缰绳,控制着骏马一路向淯水河畔疾驰而去,而后方才探手摸向了腰腹之间未曾痊愈的旧伤,果真触到了大片的黏腻。
      苏敬则心下一沉,却又随即回过神来,稳稳地策动缰绳,催促骏马沿淯水畔的官道急急南行。
      他听到了身后错综逼近的马蹄声,人数虽不多,对付他却已是足够。
      “嗖”!“嗖”!
      接连有尖啸声破开雨幕直刺而来,苏敬则知道那是昭国追兵的弓箭,却也唯有倾身伏在马背之上聊做躲避。
      几支翎羽箭稀稀落落地扎在了后方的泥土之中,苏敬则还不及庆幸,便听得又一声凄厉得有如万鬼夜哭的啸叫声自身后破空而来,狰狞地扑向自己的后心。
      是鸣镝箭……白崧也追来了?
      苏敬则紧蹙眉头狠狠地策动缰绳向左侧闪避,却不料身后那凄厉的鸣镝声渐渐下沉,而在声响湮没不闻的一瞬,骏马长嘶着扬蹄而起,猛然将马背上的苏敬则甩了下去。
      “唔……”
      伤口处撕扯的剧痛令苏敬则不由得闷哼一声,在一片天旋地转的昏暗之中,他好似望见骏马的后腿已被一支箭矢猝然洞穿。
      下一瞬,他便沉入了冰冷湍急的淯水。
      就在河水淹没苏敬则头顶的一瞬,他抬起眼来,望见河面的湍急水波粼粼地闪动着,好似云层后黯淡的星空霎时破碎,在翻卷的漩涡之中散作流转动荡的混乱光影。
      刺骨的寒冷好似雪亮的雷电,顷刻之间击穿了他思绪之中久久未能散去的迷雾,照亮了记忆中数月前被府库大火映衬的夜空。
      在堕入死寂的冷黑前,苏敬则蓦然看到了另一个可能的真相。
      ——
      “将军,我们……要不要追?”
      听得身侧的副将犹疑开口,白崧却是放下了手中的长弓,垂下眼摇了摇头,言语之中似有叹惋:“他伤势未愈,此刻又坠马跌入淯水,若无他人接应,便是必死无疑——走吧,回营看一看中毒的将士。”
      副将愣了愣,随即调转马头策马追上:“可是如果……”
      “宁朝人绝不会放过他,甚至不会相信他。”白崧兀自轻嗤了一声,“本将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他一心送死,你我何必再拦?”
      “……是。”副将恍然大悟似的应了一声,与几名随行追出的骑兵一同策马,仍向北面的营地折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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