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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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凭高酹酒


      永定元年八月二十五,各司休沐。
      其时日入西山,夜色渐起。云中城灯烛晃耀的街巷之间,正是香车辘辘、商贾骈阗,更有簪花佩玉的世家子弟骑马斜桥,各入灯火繁盛之处。
      一袭黑色衣衫的谢长缨借着暮色的掩护,自屋檐攀上酒楼窗棂翻入雅间时,苏敬则正一面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一面端详起了案桌之上刚刚被酒楼小二布下的几道膳食。
      彼时雅间内灯火影动,照得满室煌煌生辉,而一线细香萦于绢灯的光晕之上。谢长缨方入屋中,便见靛青官服的年轻人微微地向着她抬起眼来一笑,沉如渊海的眸子里映着一点高烛如昼。
      “来时路上我尚且担忧误了时辰,如今看来,却是多虑了。”谢长缨望见案桌旁空置的两处坐席,笑吟吟地率先开了口,眸光亦是潋滟光转,自有一派风流,“原来今日苏公子宴请的,是‘谢家的女公子’呢。”
      “那日我确实曾言‘来日邀约’,但所指的却并非今日之局。”苏敬则神色不变,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在短暂对上她的目光后,略一垂眸看向了近前的一壶清酒,笑道,“请入座吧,前日所言的互市卷宗一事,我已有了眉目。待另一位‘贵客’抵达,便可告知于谢姑娘。”
      “另一位‘贵客’?”谢长缨自是依言入座,只是听得此言,便又不免偏过头来,漫不经心地出言调侃道,“苏公子纵然直说是秦鉴明也无妨,想来这新兴郡中也再无其他足以合作之人——难道我堂堂谢氏女公子,还会为这等事情不满么?”
      “此事定得匆忙,若谢姑娘有所不满,也合该由我来赔罪才是。”沉吟片刻后,苏敬则微笑着取过清酒自斟一盏,复又看向了谢长缨,“不知谢姑娘可需要这般赔罪?”
      谢长缨不觉轻笑着一挑眉,还不及作答,已有来客轻敲三下门扉,又不紧不慢地推开了门。她自是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苏敬则,不再言语。
      “原来二位都已到了。”秦镜自然并未听得二人方才的那番话语,此刻便也只是反手闩上了雅间的房门,笑道,“鉴明来迟,不知可需自罚三杯?”
      “秦公子何必说笑?随意入座便是。”谢长缨略微侧首,“当然,若是秦公子盛情难却,也不妨便先行饮上几杯。”
      苏敬则无奈,出言打断了谢长缨的这番玩笑之语:“鉴明,我们三人会面之事若是泄露,只怕有害无利,故而不必学郡守他们那般劝酒为乐。”
      “正有此意。”秦镜乐得如此,便也忙不迭地入了座,当先问道,“今日如此隆重地聚首,究竟是为何事?”
      谢长缨知他这是明知故问,便索性道:“如秦公子所想,是为互市一事的蹊跷。此事若要再进一步,那便是齐、卢二家背地里的勾当。”
      “愿闻其详。”
      “这是堂兄设法得来的西河郡互市盈亏。”谢长缨与苏敬则暗自交换了一番颜色,当先自袖中取出了一卷书册置于案桌之上,“如今西河郡的一应互市事务俱是如常实行,若想寻得当年新兴郡互市的异常之处,或可以此相照。”
      “西河郡?”秦镜很有些好奇地凑上来看了一眼,叹道,“倒是我低估了知陵兄的人脉——这抄本写得颇有条理,不知出于何人之手?”
      “堂兄的人脉,我便不知了。”谢长缨自是笑吟吟地将这一问轻轻揭过,重又看向了苏敬则,“至于新兴郡的那些卷宗……”
      “昨日我已寻了机会大致翻阅过,”苏敬则微笑颔首,亦是自袖中取出了一叠尚未装订的手抄书页,“此为凭记忆写就的抄本,盈亏的细微之处或有出入,但大体与卷宗所载无异,二位自可一阅。”
      “崇之竟还有这等过目不忘的本领?”
      秦镜自是免不了有些讶异,而谢长缨却已是司空见惯似的取过两册书卷,仔细地比对起来。
      “少时在书院总免不了背诵诗书,对此自然也能记下一二。”
      “你们且看……”谢长缨却是蓦地出言打断了二人的寒暄,低声道,“纵然是西河郡所载互市最为繁荣之时,其间盈利仍是比新兴郡少了许多——只除却兴平八年十二月新兴郡的最后一次互市,这一次的亏损颇为严重,且似乎是毫无预兆。”
      二人闻言,自是走上近前一同看起了那些记录。
      秦镜来此稍早,故而去岁新兴郡的诸事他亦是知晓更多,此刻见得卷宗所载,不由得微微蹙眉,沉思道:“互市虽的确是在兴平八年十二月后迁往西河郡,但上表迁离的奏章,只怕更早便已递入了洛都。此前数月虽是盈利渐少,到底仍旧优于如今的西河,这样一个捞取油水的好机会,齐郡守怎的就轻易放弃了?”
      他末了的这一问分明便已是讥诮的意蕴,苏敬则听罢亦是赞同:“中秋宴时我见齐府用度铺张,若非无法可想,恐怕齐郡守绝不会放弃这一处可观的营生。不妨想一想,为何新兴郡此前能有这样可观的互市盈利?此地原本并不与诸胡部落接壤,不少胡人客商未必便愿意经由雁门郡的层层盘查来此行商。”
      谢长缨原本已径自取了一碟糕点事不关己似的品尝起来,此刻听罢却是耸了耸肩,索性道破了苏敬则的言下之意:“苏公子想说,是齐郡守早与胡人在私下以重利相交,故而引得他们不远迢迢来到新兴郡行商?至于互市之地迁离,则是双方合作破裂?”
      “不无可能。”秦镜稍作思忖,亦是附和,“我打探过,齐郡守得以升任郡守,便是因前任郡守死于胡人流寇的兵祸,而他出身士族,又在郡中兴办私学与慈幼堂,颇得士林赞誉。这些事说来轻易,落到实处却无一不是耗资甚巨,便是他如今当了郡守,每年的俸禄也未必能有足够的盈余用在此处。”
      谢长缨尝罢最后一块糕点,适时地又是补充了一句:“我更为担忧的是,若此事属实,那么齐郡守当初用以与羯人、甚至其背后的西羌或高车交易的,究竟是什么?”
      二人一时默然,心下皆是有了大致的猜测:那些胡人急需之物并不难以猜测,无非是明处的大宗粮食牛马,以及……暗处的情报与军械?
      片刻的静默过后,秦镜率先出言道:“他若还想安安稳稳地做这一郡之长,便不会昏聩到将军械也卖给羯人。”
      “或许用以交易的并非是优良的粮食或军械,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他与那些羯人最终闹成了这般模样。”
      “那么如今还在与羯人联络的,便是另有其人了——与齐郡守有仇怨或是利益冲突的……卢氏?”
      “尚且难以断定。不过无论是何人,此等勾当一旦事发,其乱局便足以倾覆全郡。”
      谢长缨于一旁听着二人的言语往来,此刻已是又径自斟了半盏酒,一派悠闲地看向了秦镜:“秦公子可有兴趣听一听,中秋宴那日我在齐府之中的见闻?”
      “原来那日谢四小姐也曾赴宴?倒是不曾得见。”秦镜自是不免讶异地挑了挑眉,继而又道,“愿闻其详。”
      谢长缨自是将那时在齐府花园之中的种种见闻如实道出,只是隐去了她与苏敬则对林氏的那番揣度。
      “中秋宴前我们在前任郡丞的公务手札之中也曾发现,他在失踪的前几日,正巧都忙于齐郡守所提出的典农事卷宗的谬误。”秦镜摇了摇头,“此外,依照我的记忆,他在七月似乎还接手了郡中府库的清点事务,你们若是有把握,自可设法一观。”
      “府库?也是了,倘若前任郡丞手中的把柄与互市盈亏有关,你们昨日只怕便不会如此顺利了。”谢长缨眸光一凝,哂笑起来,“如今想来,这新兴郡之中的秘事,果真比我想象得更多——可惜齐府的花园,却不是我们能详细查探的。”
      秦镜一叹:“当真是头绪芜杂。”
      “若我们猜测不错,能引得齐郡守生出杀意的,无非是钱与粮的猫腻。”苏敬则思量许久,方才说道,“郡中钱粮之事如何,可由近日与年关之时的公文窥见一二。”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谢长缨好似想到了什么,忽而开口看向二人,分明是一副意有所指的模样,“二位或许不曾留意,我在绣衣使时却曾接手过此类事务。大凡世家名下多有荫户,但这荫户与田产的数目又是否与大宁律例相合呢?若新兴郡中当真府库空虚,或可由此入手救急。”
      “荫户……”秦镜心下明了,却是不觉失笑,“谢四小姐还真是……奇思妙想。”
      “荫户只由士族驱驰,而不必循赋役租调之律,其间若有隐匿之处,确是危害甚重。”苏敬则心下一动,忆起了昨日未及翻阅的相关卷宗,若有所思地沉吟了半晌,终是笑道,“多谢谢姑娘提点。”
      “所谓提点,我可不敢当。毕竟苏公子绝不可能全然无所察觉。”谢长缨笑吟吟地摆了摆手,复又以木箸径自夹了一块小菜品尝起来,“只是眼下情势不明,各地官府未有敢擅自检籍者。这等事纵然有幸得以查明,也未必便能够用上。苏公子还是要谨慎考虑——二位若是再这般矜持下去,这膳食可就要凉了。”
      “倒是我今日太过拘谨了。”苏敬则亦是颇有几分歉意地笑了笑,亦是放松了几分,取过了一旁放置着的木箸,“二位也请自便吧。”
      此刻轩窗之外正是灯火攒簇,其上一弯细瘦的银月钩着星河欲转。
      不论来日将有何等风云变幻,至少在这一刻,新兴郡的云中城依稀仍残存着些许盛世的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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