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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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三十九、寒山远火


      建武二年五月二十九,镇西将军王肃奉皇命领步骑兵五万抵达姑孰督造船舶,并组建训练江州水师。其时风声猎猎、江天苍茫,当荆州军披坚执锐地再次入驻姑孰的堡垒时,光禄寺的谒者们也已奉诏离京,将升迁调任的诏书送往这些官员所在的各州郡。
      这一日早朝散去,谢长缨安顿过军营中的例行事务后,便乘着台城天章阁开放,照例来到阁中读书。
      前朝时东越割据江左,便辟天章阁,用以收藏校勘孤本古籍。大宁一统天下后,元帝因不愿损毁其中珍本,故而不曾取缔天章阁,仍设校书官在此看顾。如今国祚南迁,天章阁便复为皇家藏书阁,并用作了宗室子弟每月经筵讲学的所在。
      每至旬日,天章阁便对外开放,届时朝臣士子中若有嗜好古籍者,便皆可来阁中阅览。阁中又常有国子监大儒侍讲,来者若遇疑难,便可随时相问。
      今日阁中无人,谢长缨拾级而上,举目便望见书柜林立、卷帙井然,其间的红木案上摆着鎏金的博山熏炉,丝丝缕缕的沉水香正漫溢而出。此刻天章阁窗牖半开,引得疏风入室,挽起碧烟袅袅,更添了几分宁静与雅致。
      谢长缨循着书柜之上刻着的指引,不多时便寻到了十日前未曾读完的典籍。她取下书册跽坐于案桌旁,在宁神的清气之中静心地埋入了故纸堆中。
      还不及读罢一章,谢长缨便骤然听得身侧有清朗悦耳的笑声响起:“谢公子在读什么?”
      谢长缨微一抬眼,便在窗下绚烂的日光中望见来人身形颀长,清风卷起他锦袍的一角,荡开明丽的金紫之色,更为之添了几分浑然天成的从容与矜贵。
      谢长缨听得他不以官职相称,便也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起身一礼,识趣地换了称呼:“……见过慕容先生。”
      慕容临便也虚扶一把,笑道:“今日丹阳郡城无事,我代国子监大儒来此侍讲,故而谢公子无需如此多礼。”
      “……是。”谢长缨笑了笑,颇为自然地收了礼节,将手中的书册双手奉上,“我也只是随意挑了一本,聊做消遣罢了。”
      慕容临看过书册之上所题的文字,问道:“谢公子本是将门子弟,如何看起了《五蠹》来?”
      “因觉书中所言有趣,闲来便多看了几章。”谢长缨顿了片刻,为免对方借题发挥,便又顺势转开了话题,“如慕容先生所知,我本是陈郡谢氏的远亲,早年还是因家道没落方入军中,不过勉强认得些字,读过些四书六韬之类,远远比不上朝中的青年才俊。如今既要担起京师的射声校尉一职,总不能因才疏学浅而贻笑大方。”
      慕容临抬手轻轻摩挲着书页,不置可否地微笑着:“倘若连谢公子也如此自谦,那么这秣陵城中的大半世家公子,恐怕都该羞愤而死了。不知谢公子今日读到了哪一段?”
      谢长缨微微偏了偏头,虽欲试探一二,却也不敢做得太过明显,只是笑道:“只刚读到了那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
      “这一句话,我初读时也颇为喜爱。”慕容临闲谈一般轻飘飘地接过了她的这番话,“此书所言虽不合主流经学,如今读来,却是别有深意。”
      谢长缨目光轻轻一掠,见四下里并无他人,便略微压了压声音,意有所指地悠然笑道:“以谢某之浅见,此书成于礼崩乐坏之际,百家争鸣之时,又逢撰书人的故国江河日下,自然明白大道不行、尧舜已远,古之圣贤不可效法。”
      慕容临神色了然,他抬眼远眺着窗外的台城烟柳,再次徐徐开口时,言语之间已添了几分锋利:“谢公子能想到这一层,便是远胜中朝南渡的许多人了。他们若仔细读过天章阁藏书,便也该知道一句‘浅薄于争守之事,而务以仁义自饰者,可亡也’。”
      “若论根由,或许还当算上另一句,‘喜淫辞而不周于法,好辩说而不求其用,滥于文丽而不顾其功’——”谢长缨笑了笑,侧身从书柜中取出了一册《亡征》,缓缓重复过书中的话语后,却忽而笑吟吟地转了话题,“哎呀,我只是兴之所至随口背上几句,这等班门弄斧之事,还望慕容先生切莫见怪。”
      “谢公子在朝堂之外的作风,倒当真是……顽皮。”慕容临无奈的笑了一声,亦是识趣地不再深究,转而道,“七月朝中职官调动之事,谢公子想必也知道了。”
      “这是自然,传旨的谒者们已出了秣陵,想来不出半月,人便该到了。”谢长缨轻轻挑眉,在片刻的停顿过后,又补充道,“应当说,慕容先生想见到的,不想见到的,都该抵达秣陵了。”
      “丹阳尹执掌京师防卫,可不会轻易有什么‘不想见到的人’。”
      谢长缨微微眯了眯双眼,忽而笑道:“是了,焉知朝中诸公最不想见到的,会不会是慕容先生最想见到的呢?”
      慕容临轻笑一声,将手中的那册《五蠹》交还给谢长缨,意味深长道:“这半月里谢公子若有闲暇,倒不妨将这书向后再看几章,或许便能看到你想要的答案了。”
      谢长缨应声接过了书册,微微躬身,笑意不减:“慕容先生慢走。”
      慕容临衣袂生风地行至楼梯旁,却蓦地驻了足,抬手抚上一旁的阑干微微侧首。其时窗外碧梧滴翠,云间日光被窗牖的菱格裁得细长如缕,缓缓洇散在锦袍的金线暗纹之上。他开口时的语调依旧带着从容而矜贵的笑意,但谢长缨却无端地从中品出了几分凉意:“谢知玄,你颖悟过人、天赋章然。不过也应当知道,这世上,尤其是这秣陵朝堂之中,最不缺的便是聪明人——可不要将你的聪明,放在了毫无用武之地的地方。”
      谢长缨在片刻的愣怔之中微微蹙起了眉头,而慕容临已然长笑着缓步向楼下走去:“谢公子,这半个月里,可莫要忘了仔细斟酌。当然,或许在斟酌出结果前,你也可以时常去外郭城的驿站走一走,或许哪一日便会遇到你的某一位故人,也未可知呢……”
      谢长缨眸色沉沉地目送着紫袍金带的男子消失在了楼梯之下,唇畔的笑意虽未隐去,却已是不自觉地冷了下来。此刻微风掠窗,惊起帘栊窸窣,她旋即轻嗤一声,径自回过身去展开了书册,眉眼之间重又蕴藉出了几分嘲弄。
      不多时,她果真借着明朗的日光,在一行文字间寻到了一线极浅的指甲刻痕。谢长缨目光一掠,便在心中缓缓地读出了书中的这一句话:
      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争土橐,非下也,权重也。
      ——
      日移影动,云絮渐起,待到夕照时分,苏敬则跟随一行幕府同僚登上姑孰左近这处临江的丘陵时,正见江上水光瑟瑟、对岸青山隐隐,舟船风帆如星子一般遍撒其间,在浪涌中明灭摇曳着驶向东方,而两岸的码头与屋舍已挑起了静谧的点点暖芒。
      今日正逢荆州精锐在此驻扎完毕,王肃便在这临江的山顶高阁之中筵请随行将领与亲信官员,而宴席过后,几位受到了朝廷调令的官员便将动身前往秣陵。如此一来,对于苏敬则而言,无论是进一步探得荆州一方更多的虚实,抑或是退一步洗去他们残存的疑虑,今晚都是最后的机会。
      他随着一行人登上最后一级石阶后抬眼仰视,便见山顶高阁巍然,气貌严耸,窗牖门楹内灯烛炯炯,而高阁后方的天幕流云舒卷、霞影成晖,夕阳与层云交映成大片泼洒的金紫光辉,潮水般地漫涌过半壁天空。待王氏家臣领着他们此地步入阁中时,便又见案桌俨然、疏帘高卷,绛烛的辉光熠熠地照见王肃正端坐于上首,一派威严镇定的将领风范。
      待众人各自入席坐定,灯火煌煌之间,便有丝竹笙竽之音透过黛蓝的夜色靡靡而来。
      苏敬则并不愿在这等场合表现得太过瞩目,他在与另几名即将东行秣陵的官员一同入座后,便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阁中赴宴之人的身份,随后微垂着眼眸,一面草草地用过了些酒菜,一面暗自留意着宾客们的话语。
      今晚来此赴宴的大多仍是较为面熟的琅琊王氏党羽,其中亦有数名不曾见过的江州官员。苏敬则凝神听过他们的谈吐言辞后,便知这些人应是江州地界内与琅琊王氏颇有交情的实权要员,虽无响亮的官职名号,却绝非泛泛之辈。这些人皆是面带礼节性的微笑,与周遭的王氏亲信官员游刃有余地谈天说地,却又每每在对方有意涉及时局之时不动声色地搪塞过去。
      于是在这歌伎娇媚柔和的唱与举座喧嚣盈耳的谀词中,好似宗室不曾羸弱、中原不曾鼎沸,大宁的国政也从不曾如烈火抱柴一般危殆,北方的胡虏与西南的流寇皆不过是大梦一场。
      苏敬则端坐于不起眼的席位上听了许久,敏锐地从这些江州官员的言语之中品出了几分深意——这些往日里与琅琊王氏有来往的官员,或许实际上仍在观望局势。
      但除此之外,他一时也难在这大多为客套奉承之辞的场合之中寻到更多的蛛丝马迹。苏敬则暗自一叹,不得不转而思索另一个更为紧迫的问题——如何在今晚打消王肃或是方随之最后残存的疑虑?或者说,是否有一个足够稳妥的方法,纵然对方疑虑未消,也能够保证自己安然在秣陵落脚?
      此时宴席之上酒过三巡,又有侍女奉着新鲜的菜品鱼贯而入。王肃眉目端然地举起酒觞,笑道:“这是荆州酒坊新酿的‘玉壶春’,诸位不妨也尝一尝,只是莫要太过贪杯了。若有哪位客人不胜酒力,此处也有醒酒的姜茶。”
      苏敬则闻声抬眼,在眸光触到侍女们手中的青瓷细颈酒壶时,一个剑走偏锋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之中一闪而过。
      他抬手取过了案桌之上的青瓷盏,将其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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