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作者:楚剑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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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孤城落日


      建武元年九月十二,荆州牧王肃领新帝之命,自姑孰率军而出,驰援汝南郡。而与此同时的中原司州境内,高车大单于姜和在洛阳城南设坛祭天,僭即皇帝位,立国号为昭,改元长生,并仿照中原王朝设置百官。三日后,昭国皇帝姜和即遣右谷蠡王姜昀北上攻伐并州孤城,姜昀入并州后,即调遣晋阳围城之军避过守军锋芒,东行袭击乐平、上党等郡。
      此后十余日间,在南国的土地之上,守军不足千人的悬瓠在氐羌叛军的日夜围攻下,再次撑过了一个又一个风雨飘摇的日夜;而北地满目疮痍的疆土州郡,则在无望的坚守中次第耗尽了最后的信念,被昭国与西羌的铁骑各自蚕食。
      这一日正是九月二十六,当谢氏的一行部曲士兵立于悬瓠城头,与陈却并肩持刀砍杀登城而上的敌军时,萧望之正倚在乐平的谯楼之上,一面屈起手指轻敲着窗棂,一面极目眺望着城外屡经兵燹的荒原与寥廓苍凉的落日。荒原与天陲的交界处是乌云般铺陈的敌军营帐,他的目光遥遥地落于此处,其间却并无寻常州官们曾有过的恐惧或是悲凉,而只是一片若有所思的平静。
      “望之。”
      意料之中的女声自楼梯之上响起,萧望之回过身来,向着来人轻快而天真地一笑:“姐姐。”
      萧玉珈略微加快了步子急急走上前来,云鬓之上的一支玉簪也因此而玎玲轻响:“何故接受索虏的劝降?”
      萧望之的笑容之中依旧蕴着一派无忧无虑的少年气息,然而眸中却是寒凉的平静:“乐平本是贫瘠之地,远不比晋阳坚固。姐姐以为,我若不接受,下场又当如何?”
      “既如此,又何故偏偏要拖到今日?”
      “听闻那右谷蠡王常年客居邺城,也学来了一番礼贤下士的仁人做派,一路依此招徕了不少降臣。我却总该向他证明,乐平郡侯萧望之绝非那等凭借世家盛名尸位素餐的纨绔,昭鸾郡主亦非可随意处置的亡国之女。”萧望之向窗牖的一侧退了退,为萧玉珈让出了一席之地,“我以乐平疲敝之兵与他们周旋交战半月,对大宁也可算是仁至义尽了。如今大宁已是不能指望,那么何妨为你我搏一个退路呢?”
      “虽则如此,你我为大宁功臣之后,我更曾为一国之后,如何便能就此屈居索虏之下,沦为天下人之笑柄?”萧玉珈行至他的身侧,从容地抬眼与他对视着,俨然仍有几分中宫之主的气度,“我并非囿于忠良之谈,但——望之为心中之志,从前也可算是筹谋缜密。到得如今,你便当真甘愿向索虏俯首么?”
      “世事今非昔比。如今当是山河鼎沸、四海逐鹿之时,我之谋算,在此或在彼并无不同。”萧望之施施然笑着,明明是极为阴诡之言,在他口中却显得云淡风轻,“姐姐不知如今归降索虏的中原大族大有人在,都不过是为了暂且谋一条生路。更何况,他日我若在此成事,仍可挂上一个‘大宁忠臣卧薪尝胆’的理由,若在南方成事……那便是乱臣贼子了。”
      萧玉珈凝眸听罢,沉吟良久,方才轻轻地摇了摇头:“论理,望之所说皆是切实的肺腑之言,我也不当再劝——你莫要引火烧身便是。”
      萧望之轻轻挑眉:“放心,我并非洛都的那位大行皇帝,更不会令姐姐落到如长公主一般的境地。”
      “长公主……听闻驸马身死,而她下落不明……”萧玉珈微微蹙起了眉头,良久,也似哀于唇亡齿寒一般,缓缓摇了摇头,“罢了,望之自行定夺吧。”
      “姐姐心下其实早已有了是非论断,不是么?如今我这一番话,也不过是替你将这般思绪宣之于口。”
      不意被他道破了这数月以来的心思,萧玉珈神色冷了冷,淡淡地直视着萧望之。她一扫平日里的温柔和婉、不通政务的模样,难得地直言道出了心中的谋算:“望之聪慧,我亦是明白,秣陵那位在中原之地的根基,怎比得上徐、扬二州?他若当真有意收复失地,如今绝不至于仍旧了无动作。”
      “姐姐果真洞明诸事。”萧望之笑了起来,眼见那夕阳昏然欲坠,而城外官道之上似有烟尘渐近,便拉住了萧玉珈的衣袖,缓缓向谯楼之下走去:“看起来,昭国右谷蠡王派来的使者也已到了城下。我与他之间的博弈,才刚刚开始呢……”
      ——
      夕阳在云霓之间蒸腾着沉入天陲,殷红如血的霞光遍洒而下,覆上了并州肃杀寥廓的山岳河流,亦为汝南郡的金翠秋色镀上了一层更为艳烈的光华。
      汝南郡朗陵城外的山林之中,领兵奔袭而来的荆州牧王肃正跃下战马,负手眺望着城头猎猎招展的氐羌战旗。
      “将军,各军已集结完毕。”
      “好,”王肃听罢身侧亲卫裨将的话语,淡淡地摆了摆手,“今夜子时,点五千兵马突袭朗陵西城门,日出前无论成败,皆退回营中休整。”
      裨将对他的这番安排自然深为不解,在片刻的默然之后终究决定少说少错,只是简单地应声道:“……是,末将领命。营中仍有些许冗事,若将军并无其他吩咐,末将便先行告辞了。”
      “且慢。”却不料王肃反倒是微微侧身,颇有几分玩味地端详着裨将,忽而问道,“你心有疑惑?”
      “末将不敢。”
      “你们皆是我荆州军中的老人了,只需知道,这一切都是在为荆州军谋一个更漂亮的功名前程。”
      “……是。”
      王肃见他神色顺从,便也不再多言,挥了挥手:“去吧,回营之后,知会方参军来此处寻我。”
      “末将领命。”
      待裨将去后,王肃又颇为悠闲地在此负手踱步了半晌,直到那血色的残阳已大半没入山峦之下时,身后方才有匆匆的脚步与人声响起:“下官录事参军方随之,见过将军。”
      王肃的目光遥遥瞥过朗陵城墙上那一道极艳的夕阳日色,不紧不慢地转了过来,落在了垂首作揖的幕僚身上。他客套地笑着称呼来人的表字,抬手虚扶一下,示意他不必多礼:“逐溪何必多礼?”
      方随之恭敬地收了礼节,他对王肃请自己来此的目的似乎已是了然,此刻开门见山地问道:“将军有意在此与氐羌叛军周旋?”
      “正是。逐溪在营中想必也听见了风声。”
      “下官在将军着意奔袭朗陵截断叛军后路时,便隐约猜到了几分。”方随之笑了笑,从容道,“悬瓠虽危,正面营救却也并非不可。只是那城中之人么……”
      “陈皇后是个成日吃斋修佛不问政务的,她这位兄长也是唯陛下之命是从,自然与本将不是一路人。何况本也将听闻,城中还有并州来的人——如今的秣陵权贵,可没人希望并州那位当真南下,平白搅乱了这江左的平衡。”王肃冷笑一声,言及此处,却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麻烦的人都留在了一处,也算是好消息。本将之意,是借此机会消磨一番叛军与那些人手中的兵力,纵然叛军攻破了悬瓠,于荆州军而言,收复也非难事。逐溪以为如何?”
      “将军谋算缜密,只是悬瓠以不足千人之守军却能坚守至今,若来日朗陵叛军先一步败退,将军打算如何应对?”
      “能够以数百人据守悬瓠三十日,想来也非寻常纨绔,若是就此陨落,本将也颇为不舍。”王肃嗤笑一声,“若当真如此,陈却自可名正言顺地留在那里做个汝南郡守,余下之人么……如今这天下士族奔走南北,所为的也无非名利,而本将,能给他们更好的。”
      卫景辰此前乃是倚仗琅琊王氏、吴郡顾氏等世家大族方才得以在江左立足,而如今,顾氏执掌礼乐祭祀,慕容氏等江南士族手中的兵力也远不及王氏。思及此处,方随之便也深以为然地颔首道:“……将军所言极是。那么依照将军之意,打算几日攻下这朗陵。”
      “也不可周旋太久。”王肃说着,亦是敛去了几分笑意,冷然道,“本将听闻高车索虏已在洛都设坛称王,来日他们若是乘着汝南郡两方相持而出兵攻伐,氐羌与我们,都讨不得好处。若连这偏安之国也亡在了蛮夷手中,此刻本将为王氏再挣得多少蝇头小利也是无用。”
      “下官受教。”
      “逐溪何必谦虚?这些年以来,也有劳你为本将谋划。”王肃回身看向后方隐蔽的营寨,“这几日营中若有本将未能顾及的传言,还有劳你设法平息。”
      “下官领命。”
      “对了,此间事毕后,荆州那边还需你来定计,防着些竟陵钟氏的族人。”
      提及“钟氏”之时,王肃的面容之上似有一瞬的阴郁闪过。
      方随之似乎也对此颇为忌惮,长揖着沉声道:“此事攸关州郡安危,下官不敢怠慢。”
      “逐溪行事向来稳妥。”王肃见他应得郑重,便也赞许地微微颔首,复又邀约道,“时辰尚早,逐溪可愿与本将同游郊野?你我也正可略略勘察一番朗陵城外的地势。”
      听得王肃此言,方随之自也不会推辞,朗然拱手道:“如此,下官却之不恭。”
      二人自是牵马信步,沿城外山林远眺着朗陵的城池,时不时地低声交流一二,及至晚膳时分方才回营。
      当日深夜,子时过后,一支火星迸裂的箭矢于暗夜中钉上了朗陵的西城门,荆州军针对氐羌后方的突袭由此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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