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梦来临

　　商觉勾住那人的手掌时，他很轻松就被拖拽离地面，视线正好与那人的臂章平齐。

　　Z9514。

　　这是他的编号。

　　他记得这串字符，对方是正在与怪物战斗的机甲驾驶员。

　　商觉感觉到自己被横抱了起来，他的头顶在对方的下巴处，Z9514戴着头盔，看不清脸。

　　在驾驶员看不见的角度，他莫名地想笑。

　　他也的确那么做了。

　　他大口大口呼吸着，踩在已经沦为废墟的基地之上，外面尘硝漫天，天空却蓝得过分清澈。

　　原本怎么也无法离开的基地，居然被这场惊天动地的战斗意外波及，毁掉了囚笼，让他来到了外面。

　　竟然还有这样巧合的事。

　　他得到解救了吗？

　　他自由了吗？

　　商觉瞥了眼旁边如影随形的“镜子”。

　　不……

　　“镜子”还在监视他。

　　那些人还有办法“复活”他。

　　就算是他用现在这副身体逃走，也会被抓回去。

　　因为，他的身体就是意识的囚笼。

　　他不可能得到自由。

　　按下那股早已疲倦的厌恶，他抬头看了看Z9514。

　　他或许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Z9514的头盔分析扫描仪对准了他。

　　在那淡绿色的屏幕中，尚还属于少年人骨架的他，顶着一张过分苍白的脸，瞳孔微微放大，黑漆漆的，像极了灾难中被吓坏的孩子，大脑开启防御机制，无法哭，无法逃跑，无法顺畅地表达自己的恐惧。

　　唯一真实的表露在肢体。

　　Z9514偏头，视野中纳入了小孩紧紧攥住自己胳膊的手。

　　商觉感觉到驾驶员的动作忽然变得轻柔了起来。

　　自己正被引导站上一块平面飞行器。

　　站稳后，驾驶员也上来了，就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肩膀。

　　“现在是远程操控。”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先送你离开战场。”

　　“这里的位置……是体检中心啊……你跟谁一起来的，你是这里研究员的孩子吗？你父母在这附近吗？不用担心，他们一定没事，他们会在地下掩体等你，我带你去找他们。”

　　说着，商觉看见Z9514伸直左臂，弹开一块操控面板。

　　面板的深蓝色背景中央，有一只摇头晃脑的小狗图样，像是某种智能宠物形象。

　　商觉之前也接触过一些机甲驾驶员，他知道这是每个机甲操控者都配备的机甲助手，大多数驾驶员的机甲助手都很严肃，基本都是初始化的基本形象，像这种个性化设置不多见。

　　“很可爱吧。”Z9514的声音从头盔里面传出来，听上去十分沉闷，但似乎是为了安抚小孩的心情，他特意放缓了说话语调，只不过这次不是对商觉。

　　“开启搏击模式，自动规划进攻路线，掩护我行动，我预计三分钟后回归驾驶舱。”

　　控制面板上的小狗叫了一声，同一时刻，在不远处，倒在地上的大块头机甲居然一翻身，自己站了起来。

　　然而就在巨型机甲起身的那一刻，消失的裂缝怪物忽然从机甲身后蹿了出来，一声嘶鸣，怪物按住机甲双肩，张开满口都是尖锐牙齿的巨嘴，如饿兽捕猎给出的致命一击，直接咬在了机甲的颈侧。

　　机甲身体一顿，反手试图拽开怪物，可怪物身材比机甲瘦小，更加灵活，攀在机甲的后背，像是寄生物一样甩不掉。

　　那一瞬间，商觉听见钢铁在哀鸣。

　　按在他肩膀上的手骤然增强了力道，仿佛和机甲同步了知觉，Z9514闷哼一声，声音苦涩：“坚持住啊，魁偶。”

　　这时，他们脚下的飞行器瞬时启动，两人像一道射向天际的海鸥，乘着猎猎的风，飞在空中，划出一道从飞行器后端冒出的白色气体的拖尾。

　　基地附近是一片野生树林，这里不乏高大的巨木。

　　商觉看见他们即将掠过一棵将近百米高的红杉，觉得视野不错，拽了下Z9514的手臂，淡淡说：“放我下来。”

　　“什么？”Z9514分心在关注旁边的战况，没有听清。

　　经过刚才的观察，商觉很快就知道了怎么操控他们脚下的飞行器。他抬起脚尖在扁平的飞行器前方的感应口踩了一下，飞行器一个速降，停在了他想要的位置。

　　“你……”Z9514逐渐察觉出来不对。

　　这不像是一个惊吓过度的小孩。

　　“我要在这里看。”商觉向后仰头。“这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

　　Z9514的监测视野中出现了少年人一对黑洞洞的眼瞳。

　　“看你和怪物。”他听见少年这样说。

　　“这里太危险了。”Z9514还没意识到问题，他摇了摇头，表示不赞同。

　　“没有关系，‘镜子’不会让我死的。”

　　“镜子？”仿佛在呼应少年的话一般，一个银色金属球漂浮在Z9514的眼前。

　　“那个智能机器人？”Z9514一凛，忽然意识到他似乎救了个并不普通的孩子。“你是什么人？”

　　他转瞬想到什么，伸手去扒开商觉的后领，只见在那一截截明显起伏的颈椎骨最末端，皮肤被骨头撑起的最高点，刻着一道镀银的识别码。

　　“你是生物机械体。”

　　看清那串识别码，Z9514的声音沉了下去。

　　“嗯。”商觉淡淡地应了一句，反手拨开那只捏着他衣领的手。“浪费了你救我的好意，抱歉。”

　　Z9514动作一滞，头盔将他的面部表情挡的严严实实，商觉没法判断对方停顿的这片刻到底是在想什么。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头盔眉眼处那一层扫描仪外壳，判断着对方沉默的心理活动。

　　恼羞成怒了吗？

　　因为发现救的只是一个实验室出来的东西，不是正常的小孩。

　　应该觉得不舒服吧，刚才那些人类孩童才需要的安抚，都浪费了。

　　命令珍贵的机甲独自吸引敌方，解救了一个算不上“人类”的生物机械体，不仅增加战斗成本，还降低了战斗胜率，这个驾驶员，应该正在恼怒在救之前为什么没有仔细确认吧。

　　“在这里可以吗？”Z9514终于给出了他的决定，他打消了送商觉去安全地方的念头。

　　商觉面无表情地冲对方点头，从纯粹理智的角度来看，他无比认可对方的选择。

　　明智的判断。

　　机械生物体不算人类，不算生命，Z9514这样做是对的，在认清形式后迅速回归战斗，而不是把珍贵的时间浪费在一个不会死的东西之上。

　　只是在Z9514将他放在树梢，即将收回手的时候，商觉用力地攥了一下对方的战斗服。

　　看着那袖子上的褶皱，商觉微微蹙眉，感觉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很不顺畅。

　　Z9514踩着飞行器很快离开了这里。

　　商觉看着对方的背影，慢慢抬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他屏息眨了眨眼，愣愣地看着Z9514逐渐远去，缩成一个小点的身影，一个意料之外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他现在……是在难过吗……

　　脸颊上有微凉的感觉。

　　掌心触碰到脸上的湿润，商觉不敢再眨眼，只是像人偶那样，维持着睁眼的动作，慢慢地想着：

　　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地下那些人找回去吧。

　　在这之前，怪物会被打败吗？又或者，刚才那个对人类孩子很温柔的机甲驾驶员会被怪物杀死。

　　无论是那种结果，他都想要亲自看见。

　　可是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他忽然看见已经远去的身影，居然又折返了回来。

　　看清对方的模样，商觉不由地睁大眼，双手捏紧了身下的树干。

　　只见一个头发乱糟糟的青年人手中抱着头盔，一脸烦躁地驱使飞行器，展现出和刚才完全不同的驾驶速度，急速向他冲来，口中还碎碎念叨着：

　　“啊太麻烦了不管了！什么人类什么生物机械体！”

　　他一个刹车猛然停在坐在树干上的商觉面前。

　　商觉额前的头发被迎面冲来的风尽数掀到脑后，露出光洁的脑门。

　　紧接着，一个巨大厚重的头盔盖了上来，他脑袋被套进了头盔中。

　　头盔里还有上一个人留下的气味，是驾驶员统一配备的洗发露香味，但似乎又多了点果香和酒精微醺的气息。

　　商觉整个脑袋被闷在头盔里，彻底愣住了。

　　“怎么可能真就这么丢下啊！好歹弄个成人的外表啊，要是什么臭烘烘的大叔我二话不说直接就丢了，这才是个孩子谁能狠下心啊？”

　　隔着盔甲和内部的防护棉层，他听见外面青年自言自语似的，烦闷地抱怨。

　　“生物机械体最重要的就是头部吧？”

　　隔着头盔，商觉的前额处忽然被敲了两下。

　　“这个就给你了。”

　　头盔很大，商觉费劲地抓着下方边缘，用手托着。透过头盔内的显示器，他看见一张面容很年轻的脸。

　　只是那眼神……

　　商觉心头一震。

　　就像是被残酷千锤百炼后，依然温柔看向世界的目光。

　　那人正冲他大方地笑着。

　　“别怕，我答应过老师，拼尽全力也要保护人类……”

　　“不，保护你们。”

　　“不用担心，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那人说完便迅速转身离开。

　　商觉也从那一刻起，见识到了一个守卫者最坚韧的意志。

　　机甲和怪物从日光正盛的时候，一直打到了太阳落下的时候。

　　决战的最终场所，也变成了基地附近一片空旷的海滩。

　　Z9514和他的机甲被反复打倒，又起身反抗，断掉双臂，再像原始的野兽一样冲向怪物的咽喉奋力撕咬。

　　怪物奄奄一息的时候，从喉咙里吐出一副很小的人类尸体，随后用尖爪刺穿那尸体，一对兽瞳露出残忍的戏谑，像是在耀武扬威。

　　商觉招手让“镜子”过来，扫描遥远战场上的图像，他在模糊不清的像素中，看见那人类似乎是个小女孩，穿着红色裙子，皮肤灰白，死去多时，沾满了怪物口水和体内的粘液。

　　Z9514操作的机甲此刻也破损不堪，在看见那具小女孩的尸体时，明显一顿，给了怪物可乘之机，被怪物鳄鱼似有力的尾巴横着扫飞。

　　机甲在一瞬间发出了哀鸣，像是深海巨轮的鸣笛，机甲的双腿站不起来了，外壳也开始大片大片地脱落。

　　这天的夕阳格外小，像一个猩红的小血点。

　　夕阳的赤光之中，商觉看见没有头盔的驾驶员从机甲头部的驾驶舱弹出，他浑身覆盖着一层银色的金属，双手变为了尖锐的锋刃。

　　最后，他把自己当做了武器。

　　只见他愤怒地咆哮冲向怪物，纵身跃起的瞬间，他浑身覆盖的金属折射落日光线，像是瞬间点燃，如一团赤红的火焰，飞向怪物的口中。

　　那一刹那，怪物仿佛咽下了一枚落日。

　　片刻后，它忽然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只见从怪物的体内，由内向外爆发出无数金属尖刺，怪物被刺了个透彻。

　　血像坏掉的淋浴喷头，温润的海水上岸，涨起的潮水冲刷着怪物和不再启动的机甲，舔舐走了猩红的颜色。

　　商觉坐在树干上，在野林之巅遥望海岸已经平息的战斗，摘掉了头盔。

　　他把头盔捧在怀中，像是捧着一颗头颅那样，半张着嘴，专注地看向远方。

　　呼吸静止了，心脏的跳动却更显急剧。

　　他望着那片海岸，久久未言。

　　直到夜幕已至，他看着怪物毫无动静的腹腔，终于放弃了等待。

　　“镜子。”他狠狠地咬了下唇，对一旁的智能机器人说，“我做吧。”

　　“种梦想要的，我会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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