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高门

　　长留递过来的帖子顷刻搅了顾浅尘的兴致，偏他还不知死活地说了句，“公子，康乐郡主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顾浅尘斜睨，满眼的冷峻，长留不再造次，赶紧牵马溜走。

　　如果早知道会惹出今日之事，顾浅尘那日说什么也会忍耐住自己不平则鸣的性子。

　　在杭州察访时，顾浅尘赶在姐姐祭日去灵隐寺烧香祝祷。

　　灵隐寺是余杭香火最旺的古刹，地处杭州最负盛名的西子湖一带，背靠北高峰，面朝飞来峰，相传开山祖师为注辇国僧人慧理和尚。本朝官家曾赐御绣《观音心经》二卷、《回銮碑》及飞白黄罗扇等御用之物。

　　顾浅尘滚鞍落马，往山门走去。遥望佛塔深隐于群峰密林间，苍翠掩映中泉水潺潺，宁静祥和，顿觉心旷神怡。

　　沿着石板路攀行，快到山门时，听见有喧闹声，似是有人起了争执。

　　顾浅尘快步向前，见几名侍卫拦住一位布衣老者在训斥，旁边还站着几人似是香客。

　　几个侍卫魁梧伟岸，声如洪钟，愈发显得那老者拱肩缩背，卑躬屈膝，老者不断哀告：“几位大人行行好，小老儿寅时就出门，赶了三个时辰的路就为来灵隐寺烧注香，为我那生病的老婆子祝祷，我烧柱香就走，还望几位大人开恩，放我进去吧。”

　　“休要纠缠，今日贵人在此，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入内，再不走我们就不客气了！”一名侍卫不耐烦地呵斥，旁边的同党用动作应和着他，二人向老者逼近一步，老者吓得连连后退。

　　“老人家，你不若先下山吧，明日再来。”一位面相尚小的侍卫于心不忍，向前扶住老者，劝他先行离去。不料刚才呵斥的侍卫却揪住这小侍卫把他拖到队列，厉声道：“你在这装什么好人，归列！”

　　老者无奈，旁边的香客见状，也纷纷叹气，准备转头下山。

　　顾浅尘看他们打扮似是禁中的，此间未听说有宫里人来杭州，怕是些皇亲国戚在此狐假虎威。

　　顾浅尘上前拱手道：“几位侍卫，在下从汴京奉命到杭州办差事，请问是哪位贵人尊驾在此？”

　　那呵斥老者的侍卫走过来，上下打量顾浅尘，见他一身便服，气度不凡，便将信将疑地问道：“这位官人在哪处高就？”

　　顾浅尘挺直身躯道：“谏院顾浅尘。”见那侍卫仍在迟疑，便道：“难道还要看敕黄不成？”

　　几位侍卫于是行了礼，刚才那侍卫禀报道：“适才得罪了，顾郎君，今日康乐郡主省亲至此游玩，在寺中瞻仰官家御赐之物，特命小人们在此护卫。”

　　顾浅尘走近一步低声道：“你们在此驱逐百姓实为不妥，官家爱民如子，出巡时特令‘扈从军马无得伤践田稼’，沿途百姓夹道驰走，喧呼不禁，郡主在此原是瞻沐天恩，却因你们之故遭受百姓怨气，若是传到官家耳中……”

　　那侍卫为难起来，苦着脸道：“我们也是奉差办事，郡主下令我们也不敢不从。”
　　于是顾浅尘便让侍卫带他去面见郡主陈情。

　　康乐郡主在华严殿禅房歇息，侍卫请侍女去做通传，良久，才有侍女来引顾浅尘进屋。

　　郡主坐在一扇绘着《观无量寿经变》图的屏风后。顾浅尘慷慨陈词，劝诫郡主解除封禁，与民同乐。

　　郡主未做分辨，不但一口应下，更让侍女看茶，欲与顾浅尘一叙，顾浅尘哪里有心思，再三辞谢要走，及至出门后，那侍女还跑得气喘吁吁过来，问顾公子何时返京。

　　顾浅尘当日一心想着为民请愿，后又忙着上香祭拜，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等到排冬仗那日被李内侍带话，顾浅尘才回过味来，这位未见到庐山真面目的康乐郡主怕是看上自己了。

　　顾浅尘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文武皆通，总是容易招蜂引蝶。他苦笑一声，堂堂七尺男儿为何总有这类烦恼……

　　顾浅尘把此事先丢在一遍，转而去盘算他心中真正的要事。

　　回京近一年，也是姊姊殁了一年之期。

　　姊姊是在他怀中咽的气，临死前，她已因血崩症整个人都失去颜色，面孔和嘴唇苍白，头发枯槁，弥留之际，她气若游丝地说出最后的话：“孩子……那个孩子……”。顾浅尘懂姊姊的意思，许诺她一定会寻回孩子好好抚养成人。

　　如今一年已过，他不但未寻回亲外甥，反而身陷动荡不安的朝堂，心陷够不着的佳人，他有时觉得举步维艰，有时又觉得这其实都是一件事，一了百了。
　　好在，那个孩子，他长得很好。

　　只是祖父祖母那边还得先瞒着，他们年事已高，为姊姊的事已经肝肠寸断，祖母的眼睛也哭坏了。

　　若是那时他在家，绝不会同意将孩子送人的主意。那时，祖父祖母还想着瞒着姊姊把这孩子丢弃，掩盖她私定终身未婚生子的实情，待将养好了依旧能好好嫁人过日子。

　　哪想到姊姊竟会因生产丧命，临死都未能见到自己刚出世的孩子。祖父祖母为此更添自责。

　　顾浅尘和姊姊相隔不过两岁，从小一对璧人似的养大，父母走得早，祖父祖母更是百般疼爱。

　　姊姊胆子大，幼时就和顾浅尘一起捉虫子玩，并不像其他娇弱的女孩儿矫情，顾浅尘小时因生得清秀被长辈女眷嘲笑像女孩儿，便是姊姊出主意让他去习武，只可惜一身武艺的顾浅尘，终是未能护好姊姊。

　　考到汴京学院后，顾浅尘离家时还和姊姊玩笑：“待我去汴京为姊姊寻个状元夫婿。”姊姊还不客气地回说：“你还是自己先高中再说。”

　　没想到那时姊姊其实已和那负心汉暗中来往了。后来姊姊自嘲，“话本子看多了，西湖风光好，郎君知我意。全是骗人的罢了。”

　　负心汉骗得姊姊许下终身，又迟迟不上门提亲，顾浅尘揪出他持剑相向，才逼问出这厮早有婚约，只允诺纳姊姊为妾，若不是姊姊拼死拦住，顾浅尘怎会只断那贼人手筋，早就将他千刀万剐。

　　往事历历在目，顾浅尘思绪难平，取了剑到庭中奋力挥舞，冬夜里寒风硕硕，风声伴着剑鸣，劈刺顾浅尘燃烧的怒火。

　　翌日，顾浅尘便修书一封，恭恭敬敬向康乐郡主陈情自己家势单薄，需励精图治，振兴家纲，不敢耽于玩乐，更无心攀附权贵，辞谢郡主盛情百喙莫辞。

　　不知郡主看到这封信会作何感想，顾浅尘并未多虑，他只隐约知道康乐郡主之母淑寿公主是官家姊姊，无上尊荣，康乐郡主自幼体弱，淑寿公主宠溺无度无有不应，而淑寿公主之夫是前朝名相长子，官家封的左卫将军，为人以善文著称。

　　消息终是不胫而走，休沐完第一日散朝后，便有同僚背着顾浅尘指指点点。

　　王栋拉住顾浅尘，语气颇严肃：“你是朝中栋梁之才，若是甘于做皇家贵婿，便只能当个逍遥散人，实数浪费！”

　　司马瑜的看法便完全不一致，“顾浅尘你可真是个人才，怎么这么多女子都钟情于你？康乐郡主仙姿佚貌，是汴京有名的美人，虽性子骄纵了些，哪个金枝玉叶没点脾气呢。”司马瑜是一脸“你小子真有福气”的艳羡。

　　顾浅尘在朝中行事屡露锋芒，但并不想担这种事的风头，他躲过同僚们的议论和揶揄，朝食都未进，就匆匆赶出宫去。

　　回府后，便唤长留研磨，他赶着把“麦苗法”新议之事写成策论，晚些时候到王副相府上再细议。

　　正在飞文染翰之际，外院的小厮来报，康乐郡主驾到。

　　顾浅尘叹口气，放下笔墨，前去迎请。

　　康乐郡主的翟车十分华丽，车身装饰翟羽，垂红罗络带、夹幔锦帷，在萧瑟的寒冬里愈发显得金碧辉煌，贵气逼人。

　　顾浅尘向车身行揖礼，郡主命人掀开锦帷，并没有下车的意思，她轻轻探身望了顾浅尘一眼，顾浅尘却躬身低头并未看她。

　　“顾谏官公事竟繁忙至此，屡屡要回拒本郡主的好意。”郡主声音娇柔，顾浅尘立身一看，好一张娇艳的面容，康乐郡主果真是国色天香之姿。

　　顾浅尘赶紧定神道：“顾某实在不敢担当郡主的抬爱，信中所述句句肺腑，还请郡主……勿将闲情雅致枉费在鄙人身上。”

　　郡主气得摔下锦帷，似小声在车内怨怼，顾浅尘侯在一边不出声，直至郡主的车辇缓缓离去。

　　戌时，王副相府里照旧是灯火通明，杯盏交错。同僚、士子们出入王副相府来去自便，许是立志革新的人士多少有些愤世嫉俗的心气，不拘小节者多，本是聚议朝中之事，酒过三巡便有人放浪形骸。今日便有同僚以康乐郡主之事戏笑顾浅尘。

　　王栋不悦，将那醉酒之人按下不准他再放阙词。倒是王磐石淡然说了句，“顾郎持重，必有所取舍。”

　　这一语如惊醒梦中人，顾浅尘只顾逃避，与康乐郡主正面应对，那康乐郡主岂是讲理之人？若要脱身，必得找对此事能做取舍之人当面陈情。
　　去找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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