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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好春光
《一个陌生男人的来信》
/偶麦
于2023.3.11
——————————————
我在生日这天。
收到了一封信。
「展信佳。」
「董酒酒,我真的很讨厌你。」
……
落款很张扬,语气很熟稔,但写信的人我并不认识。
我持着信纸。
郑重地念。
1.
信里的人说自己来自南越。
那是我的老家。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我买下了当晚帝都飞南越的飞机票。
在飞机上,我又一次摊开了信纸。
薄薄的几张,零零散散的字。
字迹工整中带点飞,像是而立之年的人冒出来的一丝俏皮。
「展信佳。」
「董酒酒,我真的很讨厌你。」
「第一次见你是在大院。」
「我指着你叫了声大胖子,你就糊了我一脸的大泥巴,还是臭水沟里捞出来的那种。」
「我身上臭,你手也臭。」
「相对站着,谁也不让谁。」
放下信纸,思想有些杂。
信里描述的内容我记不清了,光怪陆离的童年早已离我远去。
那么,是什么驱使我用辛苦攒下的年假回了老家?
对童年的追忆?
怀念?
有可能吧。
或许更有的是:
想看看写出这一手好字的人,为什么要讨厌我。
2.
我拿着邮政编号去问。
途中看到,不远处的山上长了映山红。
生得极为不羁,毫不吝啬,它不拘束自己的样子,随意地生,任性地长,溢了满山。红得像火,热烈地要腾空飞起,直冲天霄。
邮局的工作人员对照着编号,给了我一个地址。
这年头写信的人已经很少。
她不无稀奇地将我送到邮局外面。
闲聊着说了句:
“又是五月了,杜鹃果然开了呦。”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又看到了一山的映山红。
蓦地。
我有所领悟。
近几年南越在全国都出了名。
因为漫山遍野的映山红。
种花的人从不露面。
南越的人都说,种花人是一位老朽,老伴走了,他就种了老伴生前最爱的映山红怀念她。
3.
工作人员给的地址在山脚。
我开了辆租来的面包车,颠颠倒倒地在山路上走着。
开车挺累的。
但愈来愈近的美景安慰了我的心。
——我要去的正是杜鹃花海的山脚。
我愉快地哼唱了几句不着调的曲子。
4.
敲了门。
没人开。
我又敲,这下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年近50的男子。
“你好。”
男子不休边幅,嘴唇上垂着白胡,落在门撬上的手有皱纹,是长年劳作的样子。
见他不开口。
我又打招呼:“你好,我在帝都收到了这个地址寄来的信。”
我捏着信纸示意了下。
仅仅一秒。
绝不夸张,甚至用不了一秒,男子的目光就彻底变了。
他接过信纸。
“帝都市,董……”说至此,他的语气顿一下。
我看见他佝偻的背挺直了些。
脸也扬起,这一举动使我更能看清他的神情。
这一停实在很久,他终于接上了后面两个字,如同弦乐终于搭上了细弦,一字一字地将我的名字吐出。
“酒……酒。”
他哭了。
我却疑惑。
咦?
不是很讨厌我么?
5.
「我们迅速成为大院里最水火不容的两个人。」
「上小学要比,上初中也要比。」
「比谁的字好看,比谁的鞋干净,比谁成绩好,比谁吃饭多……」
「还有,比谁先找到喜欢的人。」
「前面的都是你赢,但到了最后这个,我突然不想让你赢了。」
6.
男子叫谢春。
和信纸落款一个名字。
我确定了,信就是眼前这个人寄出来的。
“您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问他。
“是。”
“方圆两公里内都没有人住,您的生活没问题吗?”
……
我问了很多问题。
谢春都一一回答。
但一直在纠正我的称呼:“叫我谢春就好。”
“这不太——”
他打断我,“董酒酒不叫我蠢驴就不错了。”
我噗的一声笑出来。
一下子没忍住。
抱着小腹笑得前仰后合。
谢春也不生气,摇着扇子看我笑。
我的面前有一杯茶,是加了冰块的凉白开。
而谢春的面前。
是一株含着苞的杜鹃花。
7.
我本没有在谢春家里多呆的想法。
但他在挽留。
“我在这里,一个人生活了二十年了。”
“为什么不在城里住呢?”
谢春摇摇头,不正面回答。
只是转头去看院子里七零八落的花草。
第二天早上,他来找我做陶艺。
他在后院专门开辟了一个陶艺区域。
工具是自己买的。
泥是自己上山挖的。
谢春说玩起来跟外面的陶艺店差不多。
五月的阳光正好,不急不躁,柔和安然地搭在肩上,我说好。
我们都笑了。
这个决定,要谢谢好春光。
谢春把一坨泥巴放在我的拉胚机上。
先亲自动手,帮我做了杯子的雏形。
接着全盘交给我。
“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随意。”
他云淡风轻。
我有些紧张,毕竟第一次做陶艺。
我又拉又扯,指腹贴着泥巴做造型,最后做出来一个废品。
谢春看着我的成果,有点沉默。
我尴尬,“第一次、第一次做。”
谢春将“战场”清理,干泥削掉,又仔仔细细地穿上围裙。
上场了。
握,按,双手护。
捏住拉高。
每一步他都做得从容、矜贵。
一个土生土长在山脚下,没读过几年书,且不与人交流的人,会是这样的吗?
我在心里第一次产生了困惑。
泥巴塑好型就是素胚。
谢春还要烧制。
用的是自己架好的炉,往里面搭上柴火。
我很佩服。
“您真的很厉害。”
“酒酒,你如果没有工作,整日无所事事,也能摸索些消遣时间的玩意儿。”
我摸摸鼻子。
拉胚的环节浪费了很多时间。
现在已经是下午。
夕阳和火光一起映在我和谢春的身上,一个在跳跃,另一个不起波澜。
“您为什么会在信里说,讨厌我呢?”
我终于将想说的话问出口。
8.
「我先你一步早恋。」
「对象是同学们都说的,年级里最漂亮的女孩。」
「我拉着女孩给你看。」
「还很混蛋地说:“董酒酒,你输了。”」
「你转头跑了,我没追上,只好站在原地抓耳挠腮。」
「我真的很讨厌董酒酒——为了挽回面子,我和身边的女孩这样说。」
谢春又和我一起回忆了信中的这段内容。
口头的话与信中相差无几。
有已经事先排练很多遍的感觉 。
可他怎么会知道我会来南越找他呢?
万一我不来。
或者根本没收到信。
这几天的事情,也就完全不会在我生命中留下痕迹。
“后来我上高中了。”
我回神,认真听讲。
谢春的故事还没讲完。
“但是董酒酒没上。”
“啊?为什么,没考上么?”
“不…”谢春抿了下唇,放在膝盖上的五指抓紧,“是因为我。”
“……”
9.
初中时。
外校有个混混看上了谢春的对象。
还无法无天地放学后在校门口堵人。
谢春年轻气盛,想在女孩面前充英雄。
和人约了架。
他没告诉老师,没告诉家长,准备单刀赴会。
下楼的时候却看到董酒酒坐在院子的躺椅上吃冰棍。
“哎,去哪儿啊你。”
谢春鬼鬼祟祟的动作停住。
完蛋,被看到了。
他硬着头皮转身,把从家里偷来的痒痒挠藏在身后。
“我就是出门买个铅笔。”
董酒酒腾得一下从躺椅上跳下来。
少女身上混着桃花香,几片花瓣刚刚从她的肩头掉下来。
董酒酒凑近。
谢春后退。
“你干嘛?”
“绝对不干好事。”
两人同时开口。
又七嘴八舌地吵架。
“说,是不是和你女朋友有关系!”
“出门买东西拿痒痒挠干嘛,跟老板以工代钱啊?”
“谢春,你撒谎,我要去告诉谢伯伯!”
……
谢春被吵得头疼。
担心被家长们听到。
刷得扔掉痒痒挠,又一把将董酒酒捞到自己身前。
扯腰捂嘴。
他还故作凶狠。
“别乱喊!我是有正事!”
“……”
谢春讲完了计划。
余光看到董酒酒一直在瞅自己。
正欲开口,被人抢了先。
“蠢驴,你不会、觉得、自己、特别、帅吧?”
董酒酒的话一顿一顿。
谢春的太阳穴一跳一跳。
他觉得自己和董酒酒这样的人根本不在一个频道。
趁他不注意,董酒酒进屋和谢父说了什么。
半分钟后。
谢春被提溜着领口带进房间。
“作业还没写完就往外跑,要不是酒酒告诉我……”
董酒酒把手搭在谢春房间的窗台上。
可得意了。
董酒酒一家都爱养花。
托他们家的福。
每到春天,大院里的花香都极为馥郁。
董父爱富贵竹。
董母爱牡丹。
董酒酒最喜欢映山红了。
现在,她就是抱着几盆杜鹃花,趴在谢春房间外面。
挑衅他。
谢春咬牙切齿。
“董酒酒,我真的很讨厌你。”
10.
故事在这里忽然结束。
我没听够。
探寻的目光追随谢春。
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有些迟钝。
我提醒他,“故事还没讲完。”
“差不多了。”
他忽然不想讲了。
沉默地夹出瓷瓶。
聊天忘了时间,瓷瓶早已烧黑。
“本来打算上你喜欢的颜色,好像不行了,对不起。”
烤制前。
谢春问了我最喜欢什么颜色。
我说是绿色。
但做陶艺哪儿有故事重要。
我摇摇头,说,“没关系。”
11.
我有五天年假。
飞机行程13个小时。
所以,在南越的时间只剩下一天。
我想了很久要去干什么。
爸妈早就被我接去了帝都,每到周末我都会回家陪他们吃一次饭。
要么……
既然已经回南越了。
那就回老家看看?
12.
我说要回老家,谢春非要跟着我去。
他开着我租来的面包车。
一拐一拐地穿梭在山路上。
我在脑子里搜刮着地址。
实在无果,只好打电话向爸爸求助。
正午12点,终于到了。
我和谢春站在早已倒塌的土墙前,有些无言。
“在我4岁时,一家人就搬出这里了。”
“嗯。”
“倒也不伤感。但心里就是怪怪的。”
“嗯。”
……
无论我说什么,谢春都点头称是。
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忽然觉得。
和他聊天应该比追寻记忆有意思。
于是我说了。
“我并不是你记忆里的董酒酒,你知道么?”
“……”
眼前的谢春,胸膛起伏几下,难说是什么情绪。
应该是不想回答的。
但他的嘴唇嗫喏一下,终于还是回答了,“嗯,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留我在这里?”
“因为……”
我仰头看他。
期待答案。
谢春眺望远方,那是满山杜娟花的方向,忽地笑了。
“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她。”
这句话刚说完,他明白过来不妥,飞速道歉,“抱歉,我不是那样的意思……”
我故作生气。
双手抱胸。
一脸严肃地“惩罚”他,“那就罚你讲完你们的故事。”
13.
董酒酒帮谢春去打架了。
她带着朋友一起去,像个勇士。
但她也算聪明。
临去前报了警。
当混混的拳头离自己的脸仅差1秒钟的缓冲距离时,警察来了。
混混被抓了。
一场恶战没有了。
董酒酒被带去了医院,担心受了什么伤。
董父董母都来了。
劈头盖脸地骂了董酒酒一顿。
谢春也来了。
梗着脖子在旁边站着,眼睛直瞅董酒酒。
后者送了他一个鬼脸。
当时谢春觉得,董酒酒还挺可爱。
等了一个多小时,该出的结果都出了。
擦伤,摔伤,皮外伤,通通没有。
董酒酒的皮肤可干净了。
但就是额外附赠一个白血病。
董酒酒说,“哦,怪不得最近老发晕,一天好多次地流鼻血。”
“…………”
大家都哭了。
谢春也哭。
他扑到董酒酒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
董酒酒开始治疗了。
大把大把吃药,吊瓶扎个没完,鼻血也止不住。
高中上不了。
——她本来和谢春考上了同一个高中。
谢春一下课就往医院跑。
山里的医院级别不够,董酒酒治病去了城市。
城市里绿化没山里好。
挺立的松树,潺潺又清清的溪水,上蹦下窜的田鸡,还有热烈的野花,城里通通没有。
大巴去城里需要一个小时。
谢春每天都坐,大巴的司机都认识他了。
两人混得挺熟。
司机问:“你同学在城里上学吗?”
谢春说:“她在做一个很牛很牛的斗争。”
车发动了。
司机不再说话。
谢春也转头看窗外,手里捂着一株映山红。
他每天都要顺手折一支。
带给董酒酒。
董酒酒没能撑过第二年的春天。
五月份,她走了。
带着满身的伤痛。
谢春从不敢回想董酒酒在弥留之际的样子,痛又难受,却还要强撑着给照顾自己的人一抹笑。
董酒酒的脸上被蒙着白布带走。
世界忽然就变了样子。
随着她的离开。
失去了色彩。
失去了生趣。
失去了好多。
而谢春,也被她失去了。
永远被丢弃在那个春天。
14.
黎明破晓时。
我拉着行李离开南越。
谢春开着车,车外的风景一晃而过。
我忍不住提建议,“开慢一点,我想看看杜鹃花。”
“……”
车辆如我所愿地慢了。
大片大片的映山红穿眼而过,热烈,盛放,不拘一格。
就是董酒酒。
不是我。
是那个谢春口中的人。
无须再说如果。
但我忍不住。
依旧无厘头地在想:
如果啊如果,她一定也会如满山的花,无人知晓或是名极一时都没关系,一样会开的盛大。
映衬得了大好春光。
15.
我与谢春道别后便上了飞机。
等待中,想到昨天下午谢春说过的话。
他说:
“这几十年来,我无数次想改名字。谢春、谢春,我对春天在意且尊重,它好像只把我当垃圾。”
谢春说他们的故事一点都不复杂。
放在那些酸人口中。
无非是懵懂暗恋却错过的故事。
“你之后还是要种花么,一直待在南越?”我问他。
“我想的是……”
谢春忽然回头看,眼底有迷迷蒙蒙的雾。
我隐约猜到了。
16.
「董酒酒,我真的很讨厌你。」
「你别再往前走了,我去找你。」
【完】
/偶麦
于2023.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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