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偏航

　　《夏夜偏航》
　　左奈/作品

　　天空被沉沉阴云笼罩。早春街头，行人还未脱去厚重的棉衣，就连春芽都瑟缩在棕色的鳞片里。

　　随着太阳落下，民政局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少，灯也熄灭了几盏。门口的保安大叔很早就注意到门口蹲坐着的女孩，终于忍不住问：“小姑娘，你要进来办事吗？五点就不能挂号了哦。”

　　夏宁穿着一身艳红的裙子，裸露在外的双腿被冷风吹得又白又紫，关节动一下似乎就能听到咔嚓咔嚓的响声。
　　她慢慢站起身，尽力咧开一个笑容：“谢谢您，不用了，我这就走。”

　　今天是夏宁和男友谢宇确认关系七周年，也是他们约定领证的日子。
　　然而，谢宇却在领证这天失踪了。

　　夏宁给谢宇打了无数个电话，他却一直不接。她从一开始的雀跃激动到担忧焦急，再从担忧焦急变得迷茫疑惑，最后夕阳落去、民政局关门，她的电话终于拨通了。一接通，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谢宇便率先一步：

　　“我们分手吧。”

　　夏宁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手机那头就传来了开门声。

　　脚步走近，一个女声问了句“你在和谁说话”。电话那头，谢宇的声音忽然转变成某种夏宁曾经无比熟悉而信赖的语调。

　　“没事，就是一个推销的电话。”
　　“亲爱的，怎么这么早回来？累不累，要不要我去削水果？”
　　……

　　夏宁如坠冰窟，呆立在原地良久。

　　手机那头的女人离开了，谢宇才重新拾起话筒，语气冷淡：“她是风星娱乐的千金，可以把我捧成明星。夏宁，我和你不是一路人，和她才是。你不要再来骚扰我了。”

　　夏宁的质问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那年谢宇搞艺术没弄出什么名堂，夏宁以一己之力抗住了所有压力，为了赚自己和谢宇的生活费日日打工，通常下了班回宿舍还得缩在被窝里补学习，每天只睡四小时。
　　时来运转，谢宇签约大型娱乐公司成了独家制作人，没两年就在钱林市有名的豪宅小区置了业，而且作风优良，温柔耐心，渐渐就从“软饭男”成了人人艳羡的绝佳男朋友。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金童玉女。所有人都称赞夏宁“眼光毒辣”。

　　此刻夏宁才明白，他就是藤蔓，而自己曾是纤细秀丽的竹架子；藤蔓永远不会停止索取与向上攀爬，在压弯竹架、达到顶点之后，不会流连曾经纵容他攀爬的架子，只会嫌恶她不再高大挺拔，转而去寻找新的高枝。

　　疑惑、疲惫、悲伤、愤怒。
　　夏宁踩着高跟鞋回了家，一路上体验了各种情绪。

　　最后，站在门前，她脸上一片冷然。

　　打开出租屋的门时，室友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夏宁，你怎么了？”

　　夏宁脸色苍白，眼眶却红得很。她忽然舒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没事。”

　　不就是在领证那天被放了鸽子吗？
　　不就是七年青春喂了狗吗？
　　这算什么！

　　夏宁单手绕到身后将勒人的扣子解开，一边脱裙子，一边踉跄进盥洗室：“不过是些小问题罢了。”

　　室友担忧地盯着盥洗室的磨砂玻璃门，欲言又止。

　　夏宁，淋浴没有盖住你的哭声。

　　-

　　夏宁洗了两个小时。她回到卧室擦头发的时候，屏幕上有未读消息提示。

　　【夏宁，恭喜领证。明天早晨八点，SW娱乐门口见。】

　　夏宁垂下的眸子微微一颤。

　　她是一名心理咨询师，所属的心理工作室刚成为一部心理职场剧的行业指导伙伴。明天他们要和制作团队开第一次线下会议。这部剧的制作人是影帝李鹤温，这可是个公费追星的好机会。

　　夏宁看向梳妆镜中的自己：眼睛红肿得像两个馒头，脸色差得仿佛当场能扮女鬼。

　　夏宁：“……”
　　原本是好事成双，这下都快变成连环惨案了。可再也不能让谢宇这个渣男坏她好事了！

　　翌日上午，周玲在SW娱乐门口等她。
　　在看到她的时候，周玲了愣了下，旋即掩嘴：“小宁，我很少见你打扮得如此隆重。”

　　夏宁黑发朱唇，一头大波浪的长发如乌藻散落在雪白的肩颈间。无暇的底妆上搭配着细致的装点，她稍稍一笑，眉眼灿然。
　　她将长发拨到脑后，露出无懈可击的倔强笑颜：“今天可是去见偶像的。”

　　两人踏入大厦后，对接的工作人员立刻迎上来为他们引路。正是上班高峰，大厅电梯前排起长龙。工作人员看了下时间，同领导汇报后转头说：“两位老师，会议时间快到了，请随我从VIP电梯上去吧。”

　　夏宁与周玲跟着他穿过弯角。

　　他们抵达VIP电梯厅，正巧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响起。
　　叮——电梯到了。

　　厚重的金属电梯门在他们面前展开，里面已然站着许多人。门开启的这一刻，门内人的视线径直穿过逐渐扩大的电梯门缝，落在他们身上。

　　夏宁脑中忽然炸开一片空白，浑身像是烧了起来。
　　黑发薄唇，深邃的五官在白皙立体的面容上呈现出夺人心魄的魅力，一身合体的灰色西装优雅绅士，挺拔而精致。
　　银色的细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视线穿透镜片，最后集中在夏宁脸上。

　　血液上涌，冲击她的大脑，让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怎样跟在周玲和工作人员身后进的电梯。

　　金属大门缓缓合上，封闭的静谧占领了狭小的空间。

　　负责引导的工作人员朝一众领导颔首，并介绍：“各位领导，这是今天赶来参与项目会议的玲心工作室的两位老师。时间紧迫，借用VIP电梯非常抱歉。”

　　夏宁站在电梯外侧，面对门，背对着后面众人，像是木头似的一动不敢动，心脏砰砰地狂跳。

　　她听到周老师转头，礼貌地和其他人打了招呼。
　　深吸一口气，她做好了准备，回过头的那一瞬露出笑容：“各位好，我叫夏宁，也是玲心工作室的咨询师。同时，我也是……”

　　李鹤温的路人缘很好，工作中随便碰到人，或真心或出于高情商的寒暄，大家都会说自己是他的粉丝来调节气氛。夏宁将自己作为粉丝的小激动悄然用寒暄的语气包装好，在激烈的心跳中倾泻而出。

　　“我也是你的粉丝”刚要出口，她却看到李鹤温薄唇微动，话语顿时被堵在了喉咙口。

　　“——也是高中同学。”他双目盯着夏宁，低沉磁性的嗓音抢在她之前，“好久不见。”

　　夏宁脑袋里的弦嗡了一声。

　　旁边的副手很诧异：“李老师，您之前认识这位？”

　　电梯的顶光撒在李鹤温的侧脸上，精致而疏离的眉眼在背光的昏暗中模糊，模糊得一如褪色的记忆。

　　“我们高中同班，但是高三时我因为演艺事业转去了艺术学校，所以和老同学失去了联系。她是我之前的班长，我有印象。”

　　李鹤温成长于艺术世家，但是读书很好，裸分考入了钱林一中。他高中时期就开始拍戏了，经学校特批将大部分课业转到线上完成，不常来学校，即便来了学校也总是沉默地坐在角落，和同学们只有点头之交。
　　高三转学后，他更是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就仿佛他们从未有过交集。

　　夏宁不是个喜欢痴心妄想的人，从来没将高中那短暂的接触当回事儿，也根本不指望李鹤温能记得自己。

　　夏宁回过神来，喉咙干卡：“……好久，不见。”
　　心跳声在自己的耳边震耳欲聋，她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叮——
　　电梯门再次大开。

　　夏宁忽然猛地转回头，一拉伸手抓住身旁周玲老师的衣袖，直愣愣地冲出电梯。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以至于周玲老师在她身后有些踉跄。然而她却不敢回头一下，生怕再看到李鹤温。

　　高跟鞋清脆的响声之间，周玲诧异：“夏宁你这么急干什么？”
　　她缩着脖子：“我，我紧张。”
　　周玲老师顿了下，转头看向李鹤温，再转回来看夏宁，眯起眼睛：“离得太近，你害羞了。”
　　夏宁猛地停在会议室面前：“……周老师，饶过我吧。”

　　-

　　正常会议下来，夏宁都没敢抬头，蜷缩在角落里只顾着自己分内的工作。
　　好不容易熬到散会，她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起身看向主位——李鹤温已经匆忙离开，去赶下一个通告了。

　　她心里升起一阵失落，但同时也带着点解脱的庆幸。

　　周玲家里女儿有事，急匆匆地先行一步，夏宁则慢悠悠地收拾包，再起身去了趟洗手间，然后才准备下楼。

　　忽然，她的手机开始震动。
　　她站在电梯门口，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喂，夏宁，我和你说个事儿。”
　　“我们已经分手了，不要再打给我。”
　　“不是，你听我说，我需要你向别人澄清一下，我们很久之前就分手了，不然的话我怕别人会误会我出轨。”

　　夏宁冷冰冰地笑了下：“这难道是误会吗？”

　　“你——”

　　夏宁冷漠地切断电话，倔强的眼眶却忽地红了。她别过头，深吸了两口气，忽然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她还带着谢宇求婚时送的戒指。
　　果断之下的她仍未割舍下的那点多愁善感。昨天洗澡时她想了很久，也没升起魄力将它摘了扔了。

　　她胸口忽然升起了满腔的委屈，豆大的眼泪断了弦。

　　她猛地将戒指摘下，拿了张餐巾纸将眼泪擦掉，然后将戒指随意包在沾着眼妆的脏纸巾里，随手放进包包，打算找个机会还给谢宇。

　　高跟鞋在地面上踩出倔强的回声。

　　等脚步停了，转角处却忽然出现了一片阴影。男人左手插着西服口袋，右手却一把扣住紧紧系好的领带，将领结稍松然后低头吐出一口匀长的呼吸。

　　夕阳的光亮透过窗户，洒在银框眼镜上，镜片泛出一片白，眼神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然而他却维持着这个凝望的姿势，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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