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回]双子

　　世界上不会同时出现两个六眼。

　　这是经验之谈，同时也是定律。

　　悟和茜的出现，打破了这一规则，这是令人感到惶恐的原因。

　　于是也有族人猜测，会不会有一日，双子归于一人，应了命运的谶言。

　　茜早与大长老提及过此事，“真有那一天，成为最强的。只会是兄长。”

　　大长老被她话中蕴含的意味一惊，茶水险些泼落，“茜大人！”

　　他勉力遏制住自己的失态，“难道您已经……”

　　“相一爷爷，您只需要确保，无论发生什么，家族会一如既往地支持兄长。”

　　少女穿着华服，美丽高洁的面容上笑意恬淡，仿佛并不在意谈论自己的死亡，她就像自月婵天宫降临的天女一般，迟早有一日，会羽化登仙，回归天外。

　　位于权力顶端经年，依旧矍铄的老人望着她，良久，深深、深深地低下了头颅，“如您所愿，茜大人，这是您与家族之间的束缚。以您之名，五条家会誓死追随悟大人。”

　　-

　　五条悟很久以后回想起那个秋夜。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茜对他说，“请在我身边停留久一点吧，哥哥。”

　　她被他拥进怀里，靠得很近，身上的温度、透出茉莉花香味还是那么清晰，浓郁香甜到近乎糜烂，像是经历了一场潮艳的雨。

　　五条悟能回忆起她的长发被抚摸的触感，温凉柔顺，异常美好。

　　他想念她唇角的每一丝弧度，眼里的每一瞬细微的亮光，她甜美柔和的嗓音，如盛满月光的湖水一般的面庞，都叫他留恋不止。

　　他想起茜的每一次对他微笑，纯粹清澈的笑颜，像是初雪坠落在山茶上，澄澈晶莹，漂亮得不可思议。

　　他想起有一日，他从学校翻墙出来，没有告诉茜，回家茜正在午睡，她安静伏在几案上，银发铺了满身，蜿蜒散开的发尾曲折落在折梅衣裾和茵褥上，浸满月光般柔亮，于是顷刻间，他躁动的心也立时被清凉的月光抚平了，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盘腿坐在一边，支着下颌，发呆似的专注看着茜一个下午，感到极为平和宁静的幸福。

　　他们对彼此太过熟悉，那样珍宝般的琐碎日常，在此后都透露出稀世不凡的光。

　　在那个红枫艳丽的秋夜，当时他在想什么？

　　是欣喜于妹妹对自己的依赖终于更深了一点，于是很高兴地许诺，“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茜。”还是说，其实已经发现了异样的征兆，只是根本不愿意去面对失却的惶恐和茫然，宁愿抱着稀薄的幸福和虚假的安慰。

　　茜笑着纠正，她的笑只能让人想到阳春白雪似的高洁，那样非凡，“不对啊，是我要一直陪着哥哥。我们不是很早以前就说好了吗？”

　　她整个人都是温柔而虚幻，春日的名残雪一般，阳光下那么晶莹美丽，却转瞬就要融化消失了。

　　对啊。茜说过很多次。

　　她说，“悟要乘着风，飞得很高，请不要为我停留，也不要因为任何人改变。”

　　她说，“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哈、骗子。

　　都是骗人的。

　　一次又一次，他沉湎于茜编织的谎言之中，认为美梦就是真实。

　　可是，茜从来没有打算活着陪他走下去。

　　她诅咒了自己。也诅咒了他。

　　-

　　枪声、尸体、掌声、嘲笑。

　　愚昧可憎的面容，是猴子。

　　这是夏油杰最深的噩梦，入学以来第一次任务的失败，所有的骄傲被踩碎，需要保护的星浆体天内理子死在他的面前，被他认为需要保护的弱者所谋杀，而在一个小时以前，五条悟还在跟他商议，要将天内理子送走。

　　“没关系吗？悟。”

　　五条悟是很理智、也很冷漠的人，没有多余的同情心，从不会将任务和情感混为一谈，星浆体同化是为了天元大人的进化，为了咒术界乃至全日本的安稳未来，保护此事的顺利进行和完成，就是他们两个最强出动的目的。

　　“能有什么关系？”

　　五条悟一直是那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无论是对一个女孩子的性命，还是所谓的大局的稳定，但接下来的话，让夏油杰感到，他似乎第一次触碰到了挚友的内里。

　　“别把我想得那么高尚和伟大。”他语调异样的冷淡，六眼藏在墨镜之后，也散发着无机质的冰冷，“我只是很讨厌这种笼中雀一样的圈养，世界上没有天经地义的责任，个人的命运和自由要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才是我喜欢的戏码。”

　　“当然，如果她本人没有勇气离开的话，当我没说。”

　　上个月才说准备好承担起家族责任的五条悟，现在又发出了这样符合他性情的宣言。

　　让夏油杰觉得——

　　噗嗤，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喂，”五条悟墨镜一拽，“你干嘛笑得那么恶心啊，杰。你在嘲笑老子吗？”

　　“抱、抱歉，哈哈哈——”夏油杰捂住了脸，想要克制，却越发停不下来，“哈哈，我只是觉得，”他握拳抵住唇，止住笑，眼里仍旧一片柔和，“果然这样才是你嘛，悟。”

　　“哈！”五条悟难以置信，“干嘛突然说这种肉麻的话。你想打架吗？”

　　“不、不想。”夏油杰立刻正襟危坐。

　　什么东西啊。

　　五条悟狐疑地看了他几眼，心里大概在这么想。

　　“那你去把这件事告诉理子好了，你比老子会哄人吧，我才不想跟她烦。”

　　“那之后天元大人怎么办？”

　　“随便喽，反正五条家会解决的，那群老头子身居高位那么久，也该拿点筹码出来了。实在不行，总监会那些烂橘子还想让老子干活吧，不敢对我们怎么样的。”

　　夏油杰定定凝视他一会，突然唤他，“悟。”

　　“怎么？”

　　“只是突然觉得，你跟我想得不太一样。”

　　白发少年镜片后面眼睛飞速眨了两下，“什么意思？”

　　“还挺聪明的呢。”杰笑。

　　“滚啊。”

　　-

　　破碎的血肉在重生，分离的灵魂被补完，磅礴的咒力汹涌而入。

　　可是心，却像是破了一个巨大的洞，能自耳边听到风声。

　　再次睁开眼，周身是浩瀚的银河和宇宙虚空，站在这无垠的黑暗中，只有亿万光年外的恒星散落的古着旧光，燃烧着的星辰明亮却渺小。

　　蔚蓝的星球外部外蒙着一圈气流和云雾，大气层如轻纱一样包裹着它。

　　正不知悲苦的疾转着。

　　五条悟伸出手，作出弹指的手势，他知道，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毁灭它。

　　六眼的视野内，世界被无数线条切割得支离破碎，一存在都分崩离析。

　　几乎所有的东西上面都能看到红黑色的、压抑的、令人感到不快的线条，正如血液和生物般缓慢平静地流动着，向主人源源不断地灌输着名为“死亡”的概念。

　　注视久了，会被自然而然带入名为绝望和死亡的深渊。

　　这是茜的世界。

　　他所无法理解的世界。

　　直死之魔眼，能直视死亡、将死亡带临此刻的眼睛，只要是活着的东西，连神也能够杀死。

　　可是，只有经历过死亡，才能使用这双眼睛。

　　茜只能“看”到。

　　他能关闭。

　　茜不能。

　　五条悟想到了茜形同封印的磅礴的咒力量，那是咒，但不是天与咒缚，只是为了隔绝这双未被开启的眼睛，而自发的环绕保护着她的大脑。

　　他的妹妹，有着他所没有的才能。

　　双子本是一体，假如他在天逆鉾的刀刃下死去，茜就能够获得她本该就有的一切。

　　包括她被夺走的命运和自由。
　　-

　　怜子摆正茶具，看了眼外头明亮的天色，露出笑容，“天元大人同化的时间是在正午之前呢，等结束这个任务，最迟到晚上，悟大人也该回来了吧。”

　　到时候，便有人陪伴茜大人，茜大人也无需愁眉不展了。

　　一直被困在这个院落，虽然从不抱怨，怜子也能感受到，时光停滞般的寂寞。

　　或许，等到悟大人成了家主，如他许诺的那样，一切会有所改变。

　　从小就向往自由的悟大人，有朝一日，真的有能力把外面的景色带给妹妹。

　　茜不爱言语，怜子习惯了她的沉默，自顾自道，“我先去让人准备好悟大人喜欢的甜食和饮料好了，任务完成会很累吧，悟大人还是小孩子脾气呢，他——”

　　怜子抬头，僵住了。

　　极度的恐慌和惊愕之下，唇齿甚至发不出声音，只能战战，“茜、大人……”

　　怎么会这样？

　　温润的猩红接连落入茶水，一滴又一滴晕开，持杯的手在颤抖，额头、脖颈像是被利刃劈开，传来扯裂般的剧痛，茜抬眼，甚至还保留着茫然的神情，纤长的睫毛挂满了血珠，正源源不断往下流，衣襟全被染红了，茶水泼落，曙染的裙袴被浸染成深色，就像是干涸的血，昭示着死亡。

　　视野倾倒前，茜听到怜子的尖叫，“茜大人！！”

　　倒在地上，无法言语，失去力气，全身冷汗，剧痛不堪，迟钝的思维缓慢地转动，因为失血感到浑身发冷。

　　发生了什么？

　　是哥哥出事了吗？

　　哥哥呢？

　　弥留之际，茜还在思考这样的问题。

　　“茜大人！……茜大人……”

　　止不住，完全止不住……怜子用力按住茜的伤口，拼命呼唤，她一遍遍祈祷血液不要再流出来了，那是茜的生命啊！可是她的祈祷完全不起效用，鲜红的血，源源不断地涌出，大片大片涌出，淹没了她的手，蔓延到地上，她大声喊着药子的名字，第一次憎恨院落里服侍的人太少，无人可以求助，都是因为六眼才这样。

　　如果不是六眼，茜大人不会被困在这里。

　　没有六眼，附近不会布下重重的阵法。

　　被五条全族崇拜敬畏的六眼，怜子强烈地憎恶着。

　　这是她从小照顾的孩子啊。

　　泪水溢满了眼眶，无论怎么呼唤都得不到回应，怜子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清晰，抑制住哭腔，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遍遍乞求着，“……拜托了，茜大人，使用反转术式……请您，使用反转术式……求求您……茜大人……”

　　重重晕眩之中，茜辨认出了怜子的口型。

　　反转术式吗？

　　已经没有了哦。

　　一切都没有了，无论是天赋，还是诅咒。

　　都消失了。

　　前所未有的轻松。

　　随着生命力一同流失的，是失去禁锢的力量，庞大的咒力，生来就有的诅咒和天赋，舍弃了变得冰冷的身躯，去到灵魂牵引的双子的另一边，原先光芒璀璨的六眼，失去慑人的神采，变得空茫，睫毛被血粘连，茜费力思考，现在，哥哥应该没事了吧。

　　悟，没事了吧。

　　さとる。

　　苍白的唇无力地颤动，被割断的喉管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无情的死亡面前，默念这个名字，能有片刻的温暖。

　　“茜大人，您说什么？”怜子靠近她，听到的却不是茜的声音，而是杂乱的脚步声，是药子将更多的人带来了，她崩溃痛哭，充满绝望，“您在说什么？请您让我听到吧，茜大人！”

　　さとる。

　　像是破碎的风箱，气流在哀鸣，下一个瞬间就要崩碎，在最后的时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茜缓慢地转头，望向窗外，在模糊成色块的视野里，她看到了一望无垠的苍蓝的天空。

　　没有红黑的线条，不再是支离破碎的世界，是澄澈、明亮、温柔、又无边无际的蓝。

　　这是，哥哥的眼睛吗？

　　哥哥的眼睛，原来是这样啊。

　　第一次见到。

　　茜露出孩童般幸福纯粹的笑容。

　　每一次注视悟的眼睛，被悟的眼睛注视，带来的是这样的感受吗？

　　灵魂前所未有的轻盈，如同轻柔的风，无形的束缚和禁锢离她而去，直到死亡降临之际，茜才感受到了，所谓的自由和幸福，就像胎儿时在母体中睡去那样，在兄长旁边，被温暖和安心所包裹。

　　眼皮沉沉的下坠，无法支撑。

　　她在心里想，这时候说“再见”，会不会像诅咒呢？

　　不要诅咒哥哥啊。

　　那么……

　　晚安。さと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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