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露如忆

　　第一章

　　很多很多年之前，那时还是上古洪荒的时代。有蓝得发亮的天空，洁白无暇的云朵，清澈叮咚的流水，娇艳美丽的繁花。

　　那个时候，人、神、妖还没有大的隔阂，相互之间很和睦地相处着。

　　那是一个美得令人醉心，美得让时光也黯然失色的时代。

　　琴心谷。相传是一位上古琴仙羽化的地方。

　　那年，正是冬日将尽，春风将至的初春，如果细心寻觅，可以看见随处的柳树上渐渐冒出两三叶柔黄的柳叶，大地长出了矮小嫩绿的草芽，一切事物都显得生气蓬勃。

　　惟有一个深谷里，还是呼啸着凛冽入骨的寒风，整个幽谷被寒意深深笼罩，一树颓败的梅花树，寂寞地独立在谷内，别无花朵，树干已经灰黑衰败得不成模样，但它还在顽强地保持着最后一分生命力。

　　直到不知从何处，悠然走来一个挎着花篮的妙龄少女，她身穿一袭洁白若雪的白衣，头发上系着一条淡紫色的绸带，愈衬托得眉目如画。

　　少女名唤清羽，是天界专司落雪的神女，这日来到凡世游玩，偶然邂逅了这一树失去水分的梅树。

　　清羽伸出一根春葱般纤长透明的手指，轻轻在梅树上弹了弹，婉然微笑：“好吧，我就暂且救你一命。”

　　她手指轻拢，低声念诀。

　　天上的白云渐渐聚集……天色阴沉下来……天边有细小的白絮飞扬……

　　漫天飞雪。

　　每一朵雪花都似有着灵动的生命，在空中跳跃旋舞，轻轻地落在干枯的梅树上，用自身的水气去滋润这棵颓败的梅树。

　　雪和梅，本就是万年的挚友。

　　梅树得到了落雪的滋润，叶片渐渐回复碧绿，枝干也似已恢复了勃勃然的生机。

　　清羽轻轻倚在梅树上，她法力并不如何深厚，又刚接任司雪之职，这番为了救这颓败将死的梅树，大耗法力，不由得微感疲惫。

　　忽然，清羽惊诧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向梅树。

　　一层一层的夺目光华从树身中流泻出来，柔和而又耀眼，像是一湾澄澈的清泉，流淌出世间最美妙的音符，最令人失神的光芒。

　　梅树里，有一个半透明的影子慢慢清晰起来，从树干里恍恍惚惚地穿出来，那是一个梅花一样的美少年，此刻正笑吟吟地立在清羽面前，一身白衣，竟也胜雪。

　　少年对着惊讶万分的清羽微笑，似乎有清雅的幽香在空气里弥漫，有温暖的阳光在四处游移：“我是这株梅树的花精。”

　　他并没有名字。

　　但清羽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已为他取了一个极其恰当的名字：倾城。

　　只有这个名字适合他，全天下再也没有人比他更配倾倒众生。

　　少年竖起一根手指，笑得和梅花一般纯净无邪：“你救了我的性命，还用仙术使我有了真正的精魄。从今以后，我要永远跟着你，对你好，永远！”

　　清羽怔住，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我只是为你下了一场雪。

　　哪里料得到这棵梅树竟是在日夜修炼的花精，因了她的法力激荡，不仅保住性命，还因此终于修炼成容貌绝美的花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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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阴飞逝，倏忽一年。清羽和倾城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觉中深厚了许多。

　　清羽抱膝而坐，倚在梅树的树干上，身畔懒洋洋地躺着一个穿着轻柔白袍的少年，笑意层层叠叠地荡漾开去，明亮得连严冬里的冰雪也会为之融化。

　　倾城摘一朵娇嫩的小花，和停在草地上的蝴蝶笑眯眯地聊一会儿，尽情呼吸着幽谷里的清新空气，啊，和她在一起，多甜蜜有趣的生活！

　　良久良久，清羽终于迟疑地把话说出来：“倾城，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神和妖是不同的种族。”神妖不能通婚，一直是天界和妖界不约而同的禁忌。

　　倾城眯着乌光流转的凤眸，笑容灿烂：“那咱们就不要成亲好了，我们就一直这样。”

　　“咳，咳咳……”清羽被他这句话呛得说不出话来。她什么时候打算和他成亲了？

　　见倾城委屈地低下头，眼泪汪汪，清羽连忙道：“哎呀，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仙池里有一位冷漠嗜血的神——螭离，他发现了清羽经常到琴心谷去的秘密。

　　细细打量着倾城的脸，螭离冰冷地皱起眉头，这个花妖，仗着长了一张美丽绝伦的脸，竟也敢学狐媚一道，来勾引自己的爱慕对象，天界的神女清羽仙子？当真是自寻死路。

　　嗤的一声，螭离的手掌之上腾起一簇邪恶的火焰，火焰深处散发着妖异的碧光，起伏不定。他默念口诀，将这簇火焰种植在倾城的身体内，光火贪婪而得意地钻进倾城的身体，一闪即没。

　　倾城疼得弯下腰去，额头上沁出大滴大滴的冷汗，顺着他优美的侧脸流淌而下，晶莹如泪。

　　“很痛很难受，是吗？”

　　螭离讽刺地挑起入鬓的长眉，当然会痛，因为他下的血咒正在强行剥离时间长河里曾有过的爱恋，忘记最爱之人的味道，怎么会不万分地难过？

　　难道这小小的花精，竟真的对清羽动了真情？

　　螭离难得地有些慌乱起来，他决不允许！

　　螭离冷冷地道：“我用我的生命作为筹码，在你的身上下一个诅咒，你会很快死去。”

　　他不惜将自己的生命和仙术作为代价抵押出去，开启了上古魔神的封印，凭借魔神的神力，飞转一次时空，穿越一次光阴，用岁月的力量，来压制清羽对倾城的记忆。

　　只要活着，他们就永远不能彼此相爱。

　　即便是法力冠绝的天帝，也无法反抗这样决绝狠烈的诅咒。

　　倾城愣住。

　　他只是刚刚修炼成妖的花精，而螭离是天界数一数二的天神，他不是螭离的对手。

　　脸上常常带着的微笑渐渐凝固，消失。

　　反应过来的他，只剩下无声无息的苦笑。

　　原来，他只是一个梅树的花精，面对法力高深的神，他会毫无办法，任凭宰割。

　　而他此刻愣住的原因，是因为螭离身后多了一个乘风而至的白衣少女，她面色苍白，怔怔地立着，指骨变得青白。

　　清羽静静地注视着螭离，声音反常地平静：“就算你杀了他，我也永远也不会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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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心谷。

　　倾城苦笑：“哪里是‘就算’呢，我真的就快要死了啊。”

　　清羽的面颊上忽然玉著纵横，泪水汹汹涌出，打湿了整个幽谷的雾气。

　　“别哭好吗？我会多难过。”

　　倾城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虚无，那是精灵消逝前的征兆。

　　她咬住嘴唇：“你知道吗？我恨你。”

　　倾城乌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痛楚，淡如轻烟般波荡起伏。

　　她接着说：“如果，你要死去，就不应该让我在你死之前，深深地喜欢上你。”

　　倾城怔了怔，她喜欢他，深深地喜欢？他转过头去掩饰眼睛里亮晶晶的东西，“对不起……”

　　“你知道的，为了你，我情愿负了全天下的人。”

　　所以，不要忘了我，永远不要忘记我，我会承受不了那样巨大的悲伤。

　　那个诅咒，不会有实现的一天。就让我这样骗骗自己，来生，来生我们会重逢，再不分离，等到那时，我的力量会强大得足够保护你。

　　倾城的话语轻若呢喃，如一阵最清亮的流水在她的耳畔不经意地拂过，却激起最浩荡的涟漪。

　　谷内静悄悄的，甚至连鸟儿清脆的叫声也听不到。

　　伴着清羽无声的抽泣，他缓缓地化作了寂寞的尘埃。

　　幽谷内，没有一丝微风。

　　却有无数缤纷绚丽的花朵纷飞起舞，似在与天上的雪花做着斗争。

　　清羽怔怔地站着，双腿发软，不知道站了多久，她终于跌倒在地上，心里一片空荡荡的。
　　她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孤独过。

　　倾城，我答应你，如果你能重生，我愿意竭尽浩瀚星辰的力量，来爱你。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光阴飞速地逝去，正如那树梅花被埋在漫天的大雪中一样，整个世上，再无人记得那个风华绝代的梅树花精，他叫倾城。

　　世间仿佛有一个美丽得如同梦幻的少年曾经凄然微笑着。

　　他说，倘若是你手中那柄最温柔的刀刺穿我的心脏，我会毫无怨悔地死去，因为我是如此孤独而深刻地爱着你。惟一让我在临死之前无法对你保持微笑的理由，只是因为我想到以后再也不能保护和怀念你。

　　他说，如果很多年以后，我终于不在这个世上了，在逝去的前一秒，我会请求世间所有的花朵，让它们代替我，来深深地珍惜你，喜欢你。

　　他说，如果你终于在我的泪眼中记起，我曾经耗尽三生三世的时光来追寻你，亦曾经独立于昆仑山为你吹奏一夜寂寞的洞箫，那么，你会愿意只为我一人流一滴泪吗？

　　在这样的誓言里，他笑得宛如花开，仿佛一树繁花似锦，妖娆无边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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