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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睁开眼来,还是那昏暗不堪的地牢。不过这次却换了自己躺在床上。冯少昱翻身欲起,却扯动了肩头的伤处,痛得人又倒栽了回去。
“不想手废掉便老实躺着。”
还是这般冷言冷语口气不善。不过,自己兴许是听得惯了,没觉委屈,反倒从心底透出些甜蜜劲来,“你,你没事便好!”
床沿之人无意外地没有回话,倒是远远的另一处角落传来一声冷哼。
冯少昱心中一紧,这才想起这小小一方地牢关的可不止他们二人。自己被那伪君子折磨得差点没了人形,此时一想到自己竟和这么个人物共处一室,便浑身的不自在,无奈又不敢出言,只张眼紧张地看向柳惊枝。
柳惊枝只坐在床侧,全无情绪,便是连最开始那种敌对仇视也不见踪影。这两人虽说不言不语,全无交集,然而,这般看来,竟透出股无法言表的诡异气氛来。冯少昱心中愈发觉得不安,刚要开口问上一句,就听得铁栅外的石门吱嘎着缓缓升起,随即传来一阵单调的脚步声,缓缓地一步步地倒了铁栅前。
冯少昱心中担忧,挣扎着自床上坐起。却看到一个老人提着个食盒走近前来。来人也不开声,只默默停在铁栅前,将手中一应物事一件件摆放出来。再将铁栅上一处活门开了,将东西一一递进放到附近一方石桌之上,随即又关上门去。
饭菜香味瞬间弥漫在整个小小石牢之中,荤素齐全,做得甚是精致。
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蹲个地牢,还吃得这般讲究,早知如此,自己是不是也该混个庄主什么的当一当?正这般想着,那不争气的肚子却先一步咕噜噜叫了起来。侧旁二人皆齐齐看了过来,饶是脸皮厚如冯大公子,也不由得脸上微赧。
从前日开始便没好好吃上一顿,加之一路上变故频出,自己更是粒米未进,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然而,回头想着自己此时处境,还是觉得在这头号对手面前这般没有出息的表现实在是大大的不当。不过,他这脸面早也丢得差不多了,似乎也不差这么一回?况且,现在大家同关一处,谁也比不得谁高贵。这般想着,索性大大方方冲着云过天道,“人食五谷杂粮而得以生,莫非你不要吃饭?”
云过天轻嗤一声,“我什么都没说,你想吃便吃,我又没有拦你。”
冯少昱听得此言,心中忿然,“你道我不敢吃?”气呼呼就往床下挪去,等得到了桌边,这才想到自己双手不能动,拿什么吃?
这伪君子,故意要看本少爷出丑!这一回神,眼神便如刀子般往云过天那处刮去,“你,你又缘何不吃,莫不是这里头放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云过天并不恼怒,反倒笑了一笑,悠然坐到桌边端起碗箸,临吃前还回了一句:“那你不吃便是。”
冯少昱被这人一句话气得僵在那处,吃也不是,不吃更不是,只能干瞪着眼呼哧哧喘气。
柳惊枝瞧着眼前这一出闹剧,确是堪比三岁稚童。坐了片刻,这才起身行至冯少昱身旁,拿了碗箸将饭菜端到他面前,“吃吧。”
冯少昱喉中一哽,眼圈也热了起来,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望了柳惊枝一眼,心头暖意盎然。自己没有表错情,还是美人心疼自己。郑重其事地就着对方手中碗箸吃了一口,再回头时,果见云过天脸色黑得如同抹了锅灰般难看,只将手中碗箸一丢,便又坐回了原地。
原来胜利的感觉如此之好哇,怪不得人人都争强好胜,不死不休。这该是自己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牢饭吧。
云过天再不多看一眼,徒留个背影在那处。只等得那老人再来收拾,忽地像是自言自语般道,“连日干燥,也该要下雨了。”
那老人一心一意收拾,头也未抬,看情形只怕是个聋哑之人。冯少昱只以为云过天气得傻了,胡乱言语,是以也并未多加理会。
那老人家到底年纪大了,手脚不变,一时不慎竟将那托盘打翻在地。他在外头无法够到,有些无措地瑟缩在那处。冯少昱刚准备帮忙捡起来,却被另一人率先拾起,默默地递了过去。那老人抬眼看了一眼云过天,也不见任何表情,只缓缓伸手接了,这才不声不响地将东西收齐整,提着来时的那个食盒蹒跚着出去。
第二日,一切太平。一日三餐,照旧由那老人送来,一切如故。然而,直等得入了夜,本来一直死寂的地牢里传来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凌乱错落,显然来人不少。灯光照见率先进来之人,冯少昱看了身旁的柳惊枝一眼,立即警惕地站了起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阮灵溪。面色隐在昏黄跳动的灯火背后,瞧不出是何神情。但瞧这阵势,该是和往常一样肃整。
“开锁。”轻轻一声,便有人弯了腰将牢锁打开。
铁栅门咯吱一声开了,冯少昱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另外两人却如先前般各坐一端,动也未动,显然比他要沉得住气得多。
阮灵溪并未进来,也未再有其他指令,在门外站了片刻,忽地掖了衣摆在牢门外全无挣扎地跪了下去。那些个跟进来的人竟也跟着一个个跪了下去,不出一刻,这小小一间牢室便跪满了人。
“灵溪死罪,请庄主责罚。”西面墙上的烛火斜斜打在阮灵溪精致的面颊上,面色沉静如常,便是连声音也是平静的。
云过天眼皮子也未抬,仿佛没有听到也没看到眼前情境一般。
“灵溪死罪,请庄主责罚!”阮灵溪又说了一遍,伏下身去,言语中终于听得出些许波动来。那随后跪倒的一干人等也都紧跟着伏下身去。
“这里没有庄主,只有罔顾山庄正义沦丧私心难掩的阶下囚。”云过天终于开口,却是字字犀利,如若冷箭。
“灵溪死罪,请庄主责罚。”阮灵溪伏在那处,说来说去还是这么一句,却也叫人听出了后悔愧疚。
云过天沉沉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室外一干人等像是松了口气似地,忙地让出条道来。
云过天终是起身,迈出门去。听得有人从背后将门锁上,云过天突然又停了下来,回身冲着牢中道,“昨日所言,可不要忘了。”
冯少昱一阵云遮雾绕摸不清方向,猛地转眼看向柳惊枝。对方只默默盯着云过天,一语不发。
“你,你答应他什么了?!”冯少昱心中猛跳,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摇一摇这木石般的一个人。
跪在石地上的阮灵溪听得此话,也陡地抬起头来望向云过天,脸上再不似方才的平静,瞪大的眼眸是掩饰不住的惊恐诧异。
云过天却再不多言,回身从众人身侧大步迈出。众人只等得他过去,忙地起身跟上,阮灵溪走在最后,又犹疑地朝牢中二人看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停了半刻这才转身而去。
满室的人一瞬间呼啦啦走得一干二净,更显得这地方死气沉沉。
冯少昱心中惶急,气息粗重,死死瞪着身旁之人,仿佛要从对方身上瞪出个窟窿,倒出点什么来才罢休。他知道,这两人关系匪浅,却从不知道,这关系真正匪浅到什么程度。事到如今,还有不有自己再去过问的余地。“说啊,你到底答应了他什么?!”
柳惊枝看他一眼,眉头微皱,“与你无关。”
冯少昱几乎要被这事不关己疏远淡漠的语气给击昏过去,忍着肩上的伤痛抬手便将对方要转过去的脸捧了过来,咬着牙气息急促地道:“好一个与我无关,你,你究竟把我当做什么?!捏在手中随意玩玩的笨蛋?!还是没跟那伪君子和好前的临时替代品?!”
柳惊枝眸中利芒直闪,往后一撤,挥手便是一掌甩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上。
冯少昱被这一巴掌打得蹬蹬退后两步,晃了两晃这才站住,有什么腥腥甜甜沿着嘴角徜徉而下。也不知是懵了还是怎地,只低着头看着灰乎乎的石地,站在那处半晌没了动静。
“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讲这没头没脑的混账话了。”
这似赌气又似放弃般的一句话听在耳中,无端端叫人心寒,仿佛真要厘清什么关系一般。柳惊枝无力地闭上眼,寻不出该讲之话。
那日之后,两人谁也未再率先开口。偏偏这样的日子却总不见动静,整座幽云山庄如同一座空城,除了每日还是那老人来送饭,再也见不到其他身影。
殊不知,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地牢之外,幽云山庄正经历着一场滔天巨变。庄下九堂中,有六堂堂主率先举旗,合力策动江湖上正道盟邦极各地分坛首领,扬言为正庄威,妄图趁此良机推举新一代庄主候选人。幽云山庄历来便是正道武林魁首,经历上一次革变,正值群龙无首的状态,自己人也罢,外人也罢,哪一个不瞪大了双眼望着这个宝座垂涎不已。此事一经发动,瞬间变质成一场权势冠冕的争夺恶战,闹得整个山庄乃至武林一片乌烟瘴气,久难平息。阮灵溪趁云过天伤重之际使计将人囚禁,不过是为了阻止他再与柳惊枝会面,实则全无夺位之心。竟不知自己一念之差会掀起如此轩然大波。如今事态紧急,他已被逼至绝境,再不将人放出,只怕后果难以预计。
冯少昱自然不关心这个,他兀自烦心忧闷伤心,只觉前路无望,成日里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然而,再如何烦心忧闷伤心,冯大公子却绝不是个容易死心之人。更遑论两人早已那般亲密,又这般日日傍在身侧,那死灰要再复燃几乎连口风都不需要。
说罢那话的第二日,冯少昱便后悔了,悔自己只因一时伤心气愤便不分青红皂白说出那样的话来。这么久了,对方是个什么性子难道自己还不够了解么?冷冷清清,想说的也好,不想说的也罢,都从不愿多说一句。自己怎能因那姓云的一句话就这般作张作驰,反应激烈?如若事情并不如自己开始所想,自己又当情何以堪?若更有甚者,如若这不过云过天那伪君子一句挑拨之言,自己不是正中了诡计,将人越推越远?这么一想,便更加坐不住,几次都想张嘴问清实情,偏柳惊枝成日里一副冷漠模样,只坐在那处闭眼打坐,对他全无理会之意,直叫他心头冰凉,急得快要哭出来。
这日也不知何故,那老头并未按时来送饭。冯少昱扯着脖子等了一阵,终是坐不住了。若平日里有个人来还不觉得时间这般难以打发,心中焦躁也能缓解几分。越是该来的不来,心头那点心思便越是跳得厉害,几乎到了如坐针毡的地步。
不管了,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与他说上话,哪怕是一句也好!冯少昱心意已决,呼啦一声站起身来,刚要往那床沿去,铁栅外那道石门却好巧不巧在这个时点开了。
你个死老头子,要来不会早点来!冯少昱在心中骂了一句,不得已停下身来回头看去。然而,奇怪的是,来者二人,却并不是平日里那老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来,前面之人负手而立,跟在后头之人则躬身托着个托盘。两人皆眼生得很。
冯少昱正待发问,在前之人已施施然开口,“在下许崇,奉阮堂主之命,前来送二位上路。”
上路?冯少昱眉尖一阵紧跳,大约也猜到来人目的,冲到铁栅边对那人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
那人也不看他,只挥手命身后之人上前,将托盘举到铁栅边,这才道:“柳惊枝,你自己也当清楚,如今的你早已不容于武林正道。现在幽云山庄正聚集了来自各方的正派武林人士,声称要幽云山庄给出一个交代。阮堂主念在你们二人曾经也算得上有过交情,为你求了个全尸。至于这位……”那人视线转向冯少昱,“多番窝藏包庇,按同犯处决。”
“一派胡言!你们,你们这些个狗屁正义人士,这明明就是在草菅人命!”冯少昱气得双眼通红,扣紧铁栅的双手抓得生疼,恨不能一拳打到那人脸上去。
那人丝毫不受影响,停了片刻,忽地又道,“柳宫主,阮堂主有一句话要我转告与你。”
本自一直闭目坐在那处的柳惊枝睁开眼来,淡淡道,“你说。”
“青灵碧虚宫一呆数年,灵溪对宫主虽不是全心全意,却也算得上尽心尽力,只因身负职责,不得不恪守己任,但教破之时,灵溪确也没有杀心,这点宫主比灵溪更为清楚。幽云山庄与青灵碧虚宫,本就处于对立,多番亏欠也是时事所逼,但请宫主念在庄主一片痴心难反,莫要再叫他为难,生死存留之际,万不可一错再错,轻易将这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灵溪从未请求过宫主什么,这是此生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请求。此酒名为‘诛心’,却是当日宫中用来惩罚判教者所用,灵溪拜请宫主盛意成全,灵溪在此,跪送宫主一程!”那人说着竟真真跪倒了下去,伏地不起。
“亏他说得出口!当别人是傻子么!”冯少昱几乎要被一番话气昏了过去,急急回头看了柳惊枝,“这酒绝不能喝!”
柳惊枝不声不响望着那瓶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地从石床上下来,走近铁栅边。
冯少昱心中惊跳不已,看着柳惊枝,大气也不敢出。
融融的酒香在密闭的石牢里弥漫不散,却传递着死亡独有的讯息。柳惊枝凝神片刻,冲着跪在远处的许崇道:“请你回复阮堂主,他的请求,我应了。”
冯少昱瞪大了双眼,满脸的不敢置信,见柳惊枝伸手接了那酒杯,心跳如狂,嘴中发出一声不知是何的喊声,猛地往前一冲,没头没脑地就撞了过去。
柳惊枝看也未看,只是一伸手往对方肩头一搭,便将人按跪在身侧动弹不得。
冯少昱无法挣脱,只得拼命地自重压之下仰起头来,满眼的哀求恳切之色。柳惊枝看了他,淡淡地道,“你不是总觉得我应了云过天什么么?这么一来,一切皆清,你也无需为那么句不明不白的话伤心恼怒,岂不更好?”
被对方这么一堵,冯少昱心头一窒,如有有什么卡在喉咙里般,竟酸涩哽咽得吐不出一句话来。无措,焦急,撕心欲裂,眼泪就那么噗啦拉往下掉,沾湿了双颊。
柳惊枝转开脸去再不看他,只微微叹了口气,“罢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含义。”说罢就要将那酒杯端近。
冯少昱狠命摇头,如同有什么要从心□□裂出来一般气息急促。“我以后,再也,不说气话,气你了。这酒,不能喝!”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几乎全靠一口气逼出,艰涩异常,闻之肝肠欲断。
柳惊枝缓缓转过脸来,低头看向冯少昱。那种绝望凄怆竟如若生了刺般划破肌肤,扎进心中,叫人不忍目睹。早有的气愤难堪就为这一眼,云散烟消。
“不是说生死相随么,怎么到了这时却怕了?”唇角不易察觉地往上轻翘,面上神采便是在这黑暗昏沉的地牢之中也绝无半点删减。
冯少昱望了那难得一见的笑颜,竟有片刻痴傻,仿佛心头有什么豁然开朗了一般。也知哪来的蛮力,双肩一拱,竟真摆脱开去。
柳惊枝顺势放开,望着抓紧自己衣袖的双手并不言语。
冯少昱眼中光采渐盛,只抬了头定定望向柳惊枝。半晌,这才默默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也从那托盘上取下另一个杯来,痴痴地道,“我当着你的面说过的话,从来都算数!”说罢,抬手递杯,仰头一饮而尽。
唇角愈弯,半睁大的黑眸在暖灯下泛出漂亮的光泽,笑意在那相莹黑的水幕里缓缓蔓延开来,点点欣慰,丝丝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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