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没有告别的重逢,再遇后是否还有悸动,茶言擦着湿透的裤脚想说些什么,曾汀原漠然看着,什么反应也无。

绝对的短篇
内容标签: 婚恋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茶言,曾汀原 ┃ 配角:曾妍妍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曾汀原出个门,茶言去了加拿大。

立意:重逢后到底是谁先服软呢?

  总点击数: 67   总书评数:0 当前被收藏数:1 文章积分:108,880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近代现代-爱情
  • 作品视角: 不明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6677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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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哭了……

作者:弜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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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记



      第一章

      正式入职前有半个月假期,茶言在杭城处理好琐事,决定回一趟桢村。

      桢村是浙南的小山村,从杭城上高铁转乡间小巴,正午出发,太阳下山才勉强到达。

      小客车晃悠悠穿越葱郁丘陵,记忆像褪皮的蜥蜴甩甩起长长的尾巴,精致的小农舍、漂亮的鹅卵石花坛……所有变化都在一瞬完成,茶言感到难言的落寞,可是六年了,什么不会变呢?

      车子停在村口小广场,她背上书包沿侧路往山脚走去,竹林边有幢灰扑扑的瓦房,那就是姑奶奶的家。

      推开木门,嘎吱一声,灰层像海浪打上脸颊,旅途奔波疲惫极了,她顾不上脏乱,找了块干净木板横在地上,如此胡乱将就一晚。

      九月暑热重,第二天还要赶早去给姑奶奶扫坟。

      姑奶奶只是个模糊的称谓,她们之间其实并无血缘关系,茶家的父母执着于生儿子,作为二女儿的茶言消耗了他们仅存的耐心,是姑奶奶把她从被转卖的噩运里救下来,然后精心呵护长大。

      出乎意料的,坟墓四周并没有想象的杂乱,应该是村民帮忙打扫过,她只需要做简单清理,然后摆上供品。

      日头很快就盛了,强烈的阳光晒得人昏沉,她摸摸坟碑上模糊的相片,转身下山。

      坟墓建在后山坳,回程需得穿越一片茶园,再往下是果林,季节正好,熟透的果子渗出阵阵浓郁的香。

      林子弯弯绕绕,又转过一个圈,迎面突然走来一群人,错身而过时,领头的白衣青年若有所思般朝她望了好几眼,茶言看着脚下,并未留意。

      老房子年久失修不适合久住,茶言本不计划多留,下山时发现一座晚明的古祠,这本是回乡计划的一部分,为了进一步调研只能在招待所住下。

      她每天早起进山做田野工作,午后就在招待所的小花园里写字看书。

      那个男青年又看见过几次,有时候在山坡上,有时候开着一辆体积庞大的皮卡,遮阳帽、高筒靴、极短的黑发、浑身充满力量,茶言想,愿意留在农村的青年已经不多了。

      一天午间下蒙蒙细雨,她坐在遮阳棚下无所事事,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天早放晴,院外的绿树排成翠色屏障,日光像箭一样穿透它,男青年站在树下与人说话,肩膀上凉凉的好像是汗珠。

      茶言突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似曾相识又不知所以,男青年察觉视线望过来,她眨眨眼收回视线,看着书页上的字突然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多久,头顶罩下一层黑,疑惑抬头,正是刚才的男青年。

      他握着遮阳帽立在桌边,两道浓黑的眉毛拧得厉害,开口就直呼茶言姓名,“你不记得我了?”似乎很笃定般又补充道,“真不认识了……我是曾汀原。”

      曾汀原?曾汀原?!茶言惊诧地张大嘴巴,她对曾汀原的印象还停留在六年前的夏天,那时的他很瘦、很白,秀气的五官透着股漫不经心……而眼前的男人肤色黝黑,紧绷着肢体像只豹子……他是曾汀原?!

      曾汀原抬手摸摸下颌新长的胡茬,放下帽子大咧咧坐到一边,问道:“变了很多吗?”说着揩掉粘在手臂上的草屑,眼神望向远处的稻田,“干农活就不讲究了。”

      茶言脑子嗡嗡,手慌乱地摆,“不会!不会!”一个劲否认,也不知道不会什么。

      两人做过六年同学,曾经是比朋友更亲近的关系,再见时本该相谈甚欢的,茶言却感到尴尬难言,相比之下,曾汀原十分坦然,他又问茶言这些年过得如何,怎么突然回来了。

      茶言讷讷的,模糊回应几句。

      不一会,那辆熟悉的大皮卡停在招待所门口,曾汀原上车走了。

      茶言趁着傍晚天晴,急匆匆进山接续前一天的工作,到了夜晚,劳累的身体却意外失眠了。

      曾汀原在乡里承包了田地发展土产,正值水果采摘热季,或者在山上,或者在路上,两人的偶遇突然变得频繁起来。

      茶言说不清自己的心情,重逢的欢喜有,更多是胆怯,她摸摸自己剪短的头发想象着曾汀原第一眼自己时的心情,分析他那天和自己打招呼的用意,六年的时间足以更新身体的全部细胞,他又变得如此彻底。

      相比她的纠结,曾汀原坦然得多,偶尔往招待所送瓜果,进城时遇见散步的茶言会停下车问需不需要带她一程,就像偶遇邻居询问对方有没有吃饭一样随意。

      茶言鄙视自己的忸怩,可每当那双眼睛漫不经心地从自己身上扫过,浑身的血脉就停止了流动。

      转眼到了九月中旬,天气突然冷了起来,茶言没有按原计划返杭,或许是乡村的闲逸缠住了她,又或许是其它什么。

      之后的小半月再无一日天晴,坐在小花园看雨成了固定节目,临走前她斟酌着要不要打个招呼或者表示下感谢,毕竟搭顺风车和送瓜果都是他的善意,然而已经好多天没见到曾汀原了。

      离开那天还是下雨,她举着伞到路边等车,雨越下越大,鞋子很快透湿。

      突然有好多辆小货车驶进村子,其中的一辆行过小段距离后掉转车头,茶言看向驾驶座的位置,车窗划下,曾汀源打着手势喊她上车。

      一路暴雨,雨刮器推着水柱哗啦啦啦,车厢里放起轻音乐,两人都没有说话,曾汀源凝神专注路况偶尔接个电话,茶言拿干毛巾擦拭湿哒哒的裤腿,余光捕捉到他沉静的侧脸,心下感觉乱糟糟的。

      大皮卡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到了市动车站,她扯扯背包的带子,犹豫道:“那个……”

      曾汀原从外套兜里摸出手机,手指快速敲打几下递给茶言,口吻略带揶揄:“老同学,留个联系方式?”

      “哦哦,”茶言咧了下嘴角飞快接过去,然后在空白的格子里输入数字,那间隙本想说些什么的,然而平静道别后,她什么也没说。

      第二章

      在高校任职并不是件轻松事,加上初入职场缺少经验,茶言像只陀螺一刻不停地旋转,一晃,春节到了。

      在桢村度过的三分之一个夏天像是虚假的梦幻,偶尔翻阅通信录,看见曾汀原的号码只觉十分神奇。

      本以为这串数字会永远冷冰冰地躺下去,除夕夜当晚突然有了动静,很公式化的四字新年祝福,茶言摸不清来意,窝在沙发上犹豫许久,凌晨时分回复了“新年快乐”。

      几分钟后,微信里突然传来添加好友的提示音,是曾汀原。

      茶言的心脏突突跳动两下,指尖按下同意键,那边没有招呼,她自然不会主动。

      微信有一大好处,翻阅朋友圈不会留下任何记录,只是那人实在单调,上一条还是他大学毕业时与朋友的合照,点开放大了看,黑色运动服,越发衬托得白净秀气,比高中时成熟一些,和如今粗犷的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茶言的心中压着许多困惑,然而时过境迁两人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节假日的问候都克制着不能太多频繁,哪里还有半句多的言语呢?

      整个春天都很忙,入夏后迎来毕业季,学生们熬过了论文答辩,茶言暂时解放了。

      有同事喊着组织短期旅行,茶言考虑着要不要参加,就是那几天,曾汀原突然更新了朋友圈。

      其实就是一张很普通的全家福,直到她发现坐在正中的曾母竟穿了身病号服。

      她上学时受了曾母许多照顾,发信息表示关心是应该的。

      短息发出去隔天才收到回信,曾汀原解释说没注意看手机,又说曾母生病了,曾家正为寻找合适的主刀医生发愁。

      茶言知道后觉得十分难过,生死面前连安慰都显得无力,她在沙发上呆呆看了半天电视,突然想到什么心下哐哐一动,几天后带上小礼物去探望学院李教授。

      李教授是茶言加拿大本科的老学长,一直以来待茶言如兄长。他心地柔软,听明茶言来意后立刻托在省医院工作的爱人帮忙联系专家。

      其实茶言也无多大把握,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拜托李教授,没想到一周得到了明确回复,她将消息转告曾汀原,曾汀原当天下午就开车来杭。

      他去医院见过医生后拜访李教授,临走前,两人一起吃了顿便餐。

      六月的最后一周,曾母入院接受治疗。

      随着学生逐渐离校,茶言也开启了暑假时光。

      杭城的夏日如烈火喷油,冰激凌落在地面瞬间化作乳白色的液体,茶言热苦,穿短袖拖鞋,总在早晨或傍晚去医院探病。

      曾母是个极温柔、体贴的女人,她拉着茶言的手问她生活如何、工作如何,虽然只是家常,茶言却总有想哭的冲动。

      曾母来杭由曾家姐弟陪同,姐姐曾妍妍是个幽默的女子,言语大咧,十分风趣,也时常让人难以招架。

      某日曾母感慨儿女婚事,曾妍妍压低声音问茶言感情近况,末了还招呼曾汀原“你的同学你得负责”,曾母闻言应和,曾汀原笑了笑一派随意,回答道:“那是当然”,引得众人一致挑眉,茶言脸皮薄,早就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因为曾母的病,两人之间有了某种联系。

      曾汀原工作事忙,只能在桢村和杭城间频繁往返,每次回来,他的后备箱里总是装着新鲜果蔬,名义是送给李教授,但茶言的冰箱也被填满了。

      她心有不安,刻意减少去医院探病的次数,巧合地,每次都会碰上曾汀原,面对“送李教授,顺便给你一些”之类的理由,反复拒绝似乎有些不识好歹了。

      如此,一起吃饭也成了常事。

      茶言性子内敛话不多,再加上久别重逢不知如何开口,大多是曾汀原在讲,生活上、事业上的琐事,点到为止,不期待回应。

      曾家姐弟落脚的酒店就在医院不远处,离茶言的公寓三四个街区,慢慢走回去花不了多少时间,夏夜的晚风是最舒服的,饭后顺着街边闲逛变成固定项目。

      每当夜幕投下,霓虹乱晃晃的,人与人的界限就模糊了。

      茶言不时偷看他侧影,挺直的鼻梁、微微抿着的薄唇,因为总有生意要忙,电话是少不了的,从前的他总是一副毫无畏惧、漫不经心的样子,如今也有了烦恼。

      不知是不是夜色扰人,她突然感慨起来,倾诉的欲望像被风吹破的纸张,空洞越变越大,刚想开口,绿灯亮起来,身后的人流狠狠撞在她肩侧,踉跄间犹如冷水浇头,忍不住颤了一下。

      曾汀原隔开人群揽住她肩膀往旁边退了半步,眼神中有询问,茶言掐住掌心摇了摇头,“没什么。”

      中秋节前,曾母终于痊愈出院。

      临走前一晚,曾父请李教授一家吃饭,茶言作为联络人自然没有理由缺席。

      曾父曾母都是教育局的骨干,相似的工作背景让两家人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她中途去洗手间,回来后发现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不知谈了什么,总觉众人眼神怪异,流露出某种莫名的怜悯,特别是曾汀原,脸色艰深晦涩,茶言忽觉惴惴。

      结束后他送她回家,车子驶过忘江隧道,茶言打开车窗,江风夹着水腥像浪头一样拍到脸上,她不由想起高三时曾汀源带她去邻市看海豚表演,回程被暴雨困在路上的情形。那时真是好大的风雨,客车车窗打开一指,雨水瞬间溅满整张脸。

      车厢里播着熟悉的歌曲,茶言贪恋这刻的宁静,她心中突然滋长出某种期盼,越长越大,她眨眨眼睛马上开口,车子驶上岔路,忽地颠簸了一下,曾汀原转动方向盘,半张脸隐在黑暗中:“这次谢谢你,不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茶言听闻有些难受,深呼一口气,满不在意道,“曾阿姨对我很好,都是应该的。”

      曾汀原继续问:“准备在杭城定居了吗?”

      “嗯。”

      “学校的工作怎么样?顺利吗?”

      纤长的手指无意识搅动,茶言咬了下嘴唇,“很好啊,挺好的。”

      曾汀原若有似无地点了下头,不再说话。

      车子在小区门口停下,他侧身看向她,俊朗的眉眼里温柔似不经,“那好,自己照顾自己。”

      茶言笑笑推门下车,“我走了,回去注意安全,”她站在路边目送车子离开,车子越行越远,一股难言的惆怅涌出来,不知再见是何时?

      第三章

      到了九月恰好回国一年,茶言已经适应了新生活,就连开学后的兵荒马乱也能轻松接受。

      自从曾母出院,她和曾汀原的联系就淡了,虽然不时有来自桢村的包裹送上门,两人的交谈也很少超出“谢谢”和“不用”。

      少数几次,曾汀原问她最近如何,叮嘱刮台风了少出门云云,茶言对着冰冷的手机心里难受,明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都能处理好的,面对他却总生出委屈情绪,然而现在他们是什么关系呢?似乎连朋友也算不上。

      高校对以人才引进方式进入体制的教师有着极严格的科研要求,茶言赶在圣诞前完成了第一篇论文,然而结果并不理想。

      期刊编辑发来邮件,说上稿作者已经排到两年后的二月,问茶言是否可以继续坚持,实际上,除了等,茶言没有任何办法。

      生活就像多米诺骨牌,烦恼从不形单影只,年前开展教学检查,教务组将工作差错推给资历浅薄的教师,茶言为了补救熬到双眼通红。

      那是她第一次坐上杭城的凌晨专列,车上三三两两都是为工作奔波的人,疲惫的脸孔,双腿像灌了铅,连空中飘起白雪也无人在乎。

      回到家,发现公寓门口放着一只包裹严实的泡沫箱,她的眼睛不自觉亮了一下,是谁送的?

      箱子很重,她吃力地抱进门,打开后发现一只编制精美的小竹筐,里面装着粽子、糖糕、两罐黄澄澄的蜂蜜,可能是新开发的礼盒,竟然还有一个带着斗笠的布偶小人。

      她拿着小人有些爱不释手,拍了张合影发朋友圈,曾汀原是第一个点赞的,下面有他的留言,“吃完再给你寄”。

      茶言握着一只剥开的蜜粽看那留言,鼻头暮地发起酸来,眼泪把粽叶糊得湿哒哒的。

      那是去加拿大的第二年,姐姐因为不满茶言留学影响到自己的零花钱,时不时在家中吵闹,茶家父母无计可施,只能让茶言搬到学校去住。刚开始还负责学费的,渐渐就撒手不管了。为了坚持下去,茶言不得不四处打工。

      一次在唐人街干活,下班后经过餐馆看见了悬挂在餐台上的糯米粽,肉馅的、坚果的,很馋很馋,可即便是处理的残次品,她也舍不得。

      老板见人站在门口发呆,出声驱赶:“不买就赶快走,挡别人做生意!”

      茶言默默走出两个街口才敢掉眼泪。

      那样的无助在加拿大的六年里经历过无数次,一开始总哭,后来习惯了也能忍住,再后来遇到李教授,在他的帮助下才一点点好转,一年年过去,很多情绪都模糊了。

      转眼又到年节,办公室的同事早早回家团圆,空荡荡的楼层唯有茶言一人。

      晚八点,春节晚会开始了,她戴上围巾回家。

      刚到楼下,手机突然响起来,是曾汀原发来的视频电话,茶言惊疑几番按下接听键。

      镜头里蹦出曾汀原俊俏的脸孔,他的头发长了一些,刘海遮住眉眼,有些惊奇似的盯着画面里粉白的脸蛋直看。

      茶言转了转手机,以为网络卡住了,“曾汀原?听不见吗?”

      曾汀原拿远了手机,清清嗓子咳了一声,“你在哪,”话没说完,镜头外传来柔和女声,“接通了没有?”紧接着曾母跑进视线,她胖了些,气色好了不少,“妍妍,你在哪里呀,一个人过年吗?要不你回来,到我们家来!”

      茶言从小路拐到公寓楼下的公共活动室,因为过年的缘故,四处张灯结彩,视频的背景一下子变得红彤彤的。

      她随意找位置坐下,撒了个慌,和同事、朋友们在一起,又问曾母身体恢复的怎么样,如此七七八八讲了几句就挂断了。

      等她走出活动室,一阵冷风自枯萎的花丛吹动围巾下摆,遥远的夜空燃起了烟花,虽然还是一个人,心情却美丽不少。

      加拿大的冬天特别长,连雪花都格外坚硬,留给茶言的回忆只有冷和孤独,连累冬天成为她最讨厌的季节。等到春暖花开,沉闷的心情复苏,身体才有了力气。

      在李教授的帮助下,第一篇论文收到录用通知,教学也熟能生巧,事情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曾母入院时,曾姐姐要过茶言的微信号,与弟弟的单调不同,她的世界充满了欢闹,吃喝玩乐,偶尔还能发现曾汀原的踪迹,虽然有些猥琐,茶言总不自觉去搜寻他的影子。

      春分那天,曾妍妍在朋友圈吐槽亲弟弟,具体内容记不太清,但附带的照片被保存了下来。

      应该是偷拍的,男人单手杵着遮阳帽歪在躺椅上午睡,阳光打在半边臂膀,修长的手臂随意地垂着,朦朦胧胧,说不清的氛围感,偏被曾妍妍打上一个大大的哭脸,透出几分滑稽。

      茶言的专业日日与图像打交道,每次翻阅相片库都忍不住停下观摩一番。

      这天午休,她在图库里找资料,翻啊翻,又翻到这张相片,不由望着出神,突然页面上传来嘟嘟嘟的消息通知,她定睛一看,是曾妍妍!脑子乍然清醒。

      有种干坏事被当场抓包的窘迫,指尖飞快退出页面,平静好久才重新点回去。

      曾姐姐问茶言下个月有没有空,一起去莫邪山参加音乐节。

      茶言翻了下课程表,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出发那天早晨天空飘起小雨,茶言坐旅游大巴前往约定好的酒店。

      酒店后院是露天花园酒吧,从房间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全景,曾妍妍就坐在吧台和人聊天,茶言打过招呼,晃悠悠一个人到附近闲逛。

      酒店建在山顶,下到半山坡上有一座民国茶庄,复古装潢十分别致。她本想进去看看,中途收到学生发来的邮件,一边在门口的石凳上坐下一边回复消息。

      这时天已放晴,她戴一顶米白色的编织帽,长长的丝带压住宽阔帽檐在下颌系成蝴蝶结,风一吹,飘啊飘的。

      突然,那系带被什么拉住往后一扯,帽子从头上飞开,茶言顾不得惊讶翻身去抓,抬头就望见立在身后笑意盈盈的曾汀源。

      茶言摸摸脑袋起身,十分愚蠢的问了句,“你怎么也来了?”说完后暗自懊恼,他怎么不能来了?

      曾汀原把帽子盖回她头顶,抬了抬左手,一只彩色篾子编成的竹楼,上面缀着大大的茶字,“来推销茶叶的”他说着看了看天色,问茶言,“去走走吗?”

      两人在山下的民国小镇闲逛一下午,曾汀原卖掉茶叶情绪极佳,一路走一路介绍四周的风景,像个尽职的导游。

      茶言好奇,“你经常来吗?”

      曾汀原说起公司业务,和附近的茶庄有合作,所以四处都熟悉。

      眼见天色转青,两人找了家日料店解决晚餐。

      上山时天全黑了,遥远的空中缀满星星,山风吹过,茶言挽住飘动的长丝带,如同行走在宇宙银河。

      也许是有感而发,她第一说起在加拿大的经历:“大二的时候我和室友一起去贾斯伯国家公园,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书里说的繁星点点到底是什么样的”她音色清冽,眼下有种迷蒙的快乐,“就像现在这样。”

      曾汀源走在前面,闻言停下脚步,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复杂,“在外面过得很顺利吗?”

      茶言愣了一下,含糊道:“反正有困难都能克服。”

      话音刚落,山脚涌来一阵山风,帽子握在手上,轻飘飘的丝带和长发纠缠着胡乱地飞,曾汀原抬手将那乱发梳到她脑后,点点头情绪不明,“能克服就好。”

      因为是俯视看不清表情,茶言试图在他模糊的轮廓里读到些什么,曾汀原借着身高的优势将那表情尽窥眼底,明知道她看不清,偏胸口好像攥着一股劲似的直直望下去,一秒两秒,还是那句“能克服就好。”

      那天可以用“不欢而散”来形容,之后几天曾汀原再次消失。

      好像知道茶言心思似的,曾妍妍早晚播报着弟弟的动向,“卖土产去了”“今年行情不错,推销还挺成功”“听说要开新店呢,在忙装修”……

      茶言不经意地附和,像关怀一个老朋友,顺理成章。

      旅途的最后一站是音乐节,半山草场被圈画出来,刚到六点,山腰就传来人群耸动的沸腾声。

      现场霓虹遍布,茶言一行人刚进场就被冲散了,音波震颤声、呼喊尖叫口哨声,谁也找不到谁,谁也不想被找到。

      “离别后有痛不许说,不管多难多伤全都会过去……”

      台上的歌手忘情演奏,声线像流沙填满整个会场,茶言被挤到角落,一旁的矮树上神奇地站满了人,漆黑的眼眶、破碎的短裙,少女们肆无忌惮地疯狂着。

      一个短发女孩感受到视线,从树顶扔下一根闪光的应援棒,大喊道,“给你的!”

      茶言捡起来,朝她用力一挥,“谢谢!”

      音乐还在继续,

      “一旦做出决定不许回头,美的、恶的,都必须独自承受………”

      恍恍惚惚,像一根很细很细的线,从耳廓直入心脏,乐声不知什么时候暂停,她仍然陷在其中无法不能回神,可能过了几分钟,也可能过了很久,手臂被人用力握了一下,曾妍妍张大眼睛凑近,“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人挤人难免有擦碰,茶言吸溜一下鼻子,笑着回道,“被人踩了一下脚。”

      歌声有响起,很快达到高潮,观众席沸腾了,曾妍妍打着手势表示要送她回酒店,茶言拒绝后独自一人离场。

      门口有保安坐着抽烟聊天,她买了一瓶北冰洋慢慢喝着往山上走去,音乐声朦朦胧胧的飘上山岭,比身在其中更让人感伤。

      手机自从晚饭后一直响个不停,越洋短信一条条挤进来:姐姐茶澄要成婚了,茶母邀请她参加。

      去不去呢?她们真的希望得到她的祝福吗?一个多余的人的祝福。

      茶言犹豫不定。

      茶澄曾经说过,她的出现就像噩梦,一个只值一加元的噩梦。

      游客多去参加音乐节,酒店大厅空荡荡的,明光灯光照得让人不自觉恍神,她拿出手机点开聊天界面,把来回加拿大的机票折成红包发到茶澄的账户上。

      十秒、二十秒,对面很快接收,一个飞吻的表情包蹦出来,然后是久久的空白。

      茶言突然想到姑奶奶,眼眶发涩,她还没孝顺过她呢……

      不是为了应付曾妍妍,茶言的脚确实受伤了,好在看着并不严重,她洗漱完随便揉捏一下上床休息。

      夜半,走廊外传来嘈杂的吵闹声。

      音乐节散了吗?茶言躺在被褥间迷迷糊糊的想。

      又过了一会,门板上传来轻响,似乎有人在敲门,她撑开眼皮起身,脚踝肿胀加剧,行动间刺痛难忍。

      她单脚跳到门口,猫眼里盛着曾妍妍妆容花糊的圆脸,打开门,发现她身后竟站着曾汀原。

      曾妍妍弯下身,视线投在茶言脚踝处,“哎!怎么肿成这样了?!”言语里有些自责。

      茶言单脚微微后退,安慰道:“我自己不小心的,很快就没事了。”

      曾妍妍还想再说什么,曾汀原推开她姐走上前,抱起茶言就往屋里走。

      茶言身体腾空,双手无辜地竖着,脸皮涨到紫红,“我真的没事!妍妍姐!”

      曾妍妍朝她吐吐舌头关门离开。

      音乐节是计划中的事,谁知突然有事不得不缺席,曾汀原收到他姐信息时正在回来的路上。他绕道县城买伤药,当站到摆满膏药的柜台前,突然想起多年前的旧事。

      茶言上初中时酷爱跳绳,有一次起跳失误扭伤了手腕,她害怕姑奶奶担心一直硬熬。

      曾汀原坐在后桌,见茶言每日垂着左手像个残废,问她怎么了?

      茶言以为一点小伤熬熬就过去了,没想疼痛一天天加剧,心里也十分害怕,她拐起红彤彤的手腕,把原委说了。

      曾汀原直骂她是个傻子,放学后带人到附近的卫生所买药膏。

      那时的茶言比现在还瘦,她蹲在玻璃柜前看着柜子里琳琅的药品,校服大的像只麻袋,整个人透着股天真的傻气。

      因为伤情严重,药没买成,直接打了石膏。

      钱是曾汀原借的,茶言帮他写了一学期的作业算是偿债,她回家告诉姑奶奶校医务室治病不花钱。

      很显然,茶言也想到了这段往事,她状似轻松地提起,表情松快如同人生已经走上了幸福的快车道,曾汀原从塑料袋里翻出药油,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

      茶言本想接过瓶子自己来的,话没说出口,被他一看忽地定住,她不由想,他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这样看她?

      气氛突然沉寂起来,半响,她垂下了头,过去种种浮现眼前,加拿大拥挤的出租屋,打工时被人甩过的巴掌,死去的姑奶奶,千万里之外的身生父母,夜里的那通短信,还有六年前与她有过约定的少年……心口的洞比窗外的夜色还要庞大……

      曾汀原像是毫无察觉,拧开瓶盖,蹲到床边握住她受伤的脚,棕色的药油倒上去,然后用力地刮,直到皮肤发红变烫……

      第四章

      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送到家时,茶言正在河边捞虾米。

      市一中是市内最好的中学,因为费用不菲,她并不觉得如何开心。姑奶奶从木柜里掏出一张存折,说是当年茶家留下的抚养费,死活送她上了进城的汽车,这一读就是六年。

      茶言性子沉静不爱说话,曾经的优异分数在一众人尖里变得黯淡无光,独独通过跳绳结交到不少朋友。

      不幸的是,这项兴趣在初二下学期也被迫中断了,如果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能是老天让她结识了曾汀原。

      茶言手腕骨裂的治疗费用是找曾汀原借的,说是帮写一个学期的作业算可以还债,她一边当着代笔一边省吃俭用,假期后帮乡里的养鸡场打工,终于在第二年开学前凑够了药费。

      曾汀原收到那叠皱巴巴的纸币时心里十分不爽快,想想又不知道反驳什么,课间休息,他带着一群男生跑到校外,花光了所有买来满满一大桌肯德基。

      见者有份,茶言分到一份薯条、一杯可乐,那是她第一次吃西式快餐,偿还了人情又吃到好东西,心里十分快乐。

      曾汀原握着一只汉堡远远见她笑容满面,心里别提多变扭。

      就是那时开始关注茶言的,可能是好奇,也可能是气愤,路过时抬脚绊人,上课伸手扯她头发,考试时在她的靠椅上弄出哒哒哒的怪声,用彩色的笔在她的校服上涂画怪异图案,少年人以种种恶劣行径表达着情绪,茶言以她惊人的好脾气全都包容下来。

      中学毕业那天班级聚餐,曾汀原隔着几桌坐在茶言身后的角落,不经意间注意到她抻着细白的脖子专注地听台上人讲话的样子,像只呆愣愣的土鸭,心说我是不是做的太过了?

      进入高一后,曾汀原耍了点小把戏再次成为茶言的后桌。

      高中学业忙碌,每天有上不完的课、做不完的练习题,曾汀原感到厌恶,时常以搅扰茶言为乐事,从前的那番自省早早被抛之脑后。

      茶言听说好大学的学费比三流院校低好多,还能拿到补助和奖学金,为了不给姑奶奶增添负担,每日像老黄牛似地勤恳学习,她心里压力大,也可能是熟悉了的缘故,对烦人的曾汀原渐渐不假辞色起来。

      曾汀原虽然闹腾,奇异的是他话不多,沉默的时候会给人矜持甚至有点冷漠的感觉。茶言最初摸不透他,等到可以瞪眼唬人的时候,曾同学已经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乃至到了将手柱在茶言头顶充当拐杖的程度。

      高一在各种分班考试中惨淡度过,最终名单贴在一楼的公告板上,茶言跑过去看。幸也不幸,她还在重点班,而关于祈祷曾汀原掉到普通班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升上高二后,每周的假期从两天变成一天。

      为了节省车费,她减少了回家的次数,这年国庆是开学后第一次回去。

      姑奶奶的房子建在山脚下,山坡上种了许多栗子树,十一假期赶上捡栗子的末班车,茶言每日拄着根长棍在树下翻土倒石。

      假期的最后一天她收获满满,满兜的圆栗提回家,灶下没有动火,姑奶奶不在家。

      她端着筐栗子坐在门口的木槛上边等边剥,不一会,有人从路口的小巷里拐出来,是姑奶奶和一对青年夫妻,不远处跟着没精打采的少年,等茶言看清他的脸,倏然呆住了。

      曾汀原没想会在这样的场景下见到熟人,他祖籍桢村,爷爷就葬在不远处的山里,十一扫墓是家中惯例。下山时曾母遇见熟人,曾汀原百无聊赖地跟在后面走,走着走着就看见了灰头土脸的茶言。

      他眨眨眼,忽地抬手挥了一下,身体往上高高一蹦,张嘴无声问话。

      茶言被姑奶奶拉着做介绍,无心理会他。

      回程的路上曾母忍不住唏嘘,茶言的生身父母都是市籍高级知识分子,作为教育局职工,她和丈夫都曾与对方有过交集,那样体面的人竟也有如此愚昧的一面吗?

      曾父回想那小姑娘的模样也觉感慨,只说人家的私事不好随意置喙。

      曾母无奈点头,问后座的曾汀原,“阿源,你们是不是一个学校的?”

      曾汀原心不在焉的“嗯”了声。

      曾母继续道,“那你多照顾照顾她,小女孩看着怪可怜的。”

      曾汀原又“嗯”了一声,望着车外一闪而逝的漆黑夜景,心中不是滋味。

      第二天回校,茶言发现课桌上放着一盒小蛋糕,问了半天没人理会,她掀开盖子后敏锐地嗅到一股栗子香,侧身推推趴在桌上补眠的曾汀原,“是不是你的?”

      曾母离开前,姑奶奶送了她不少鲜栗,茶言也是看电视知道板栗可以做蛋糕,而且她想不出谁会送她礼物。

      曾汀原迷瞪着不耐烦地看她一眼,复又趴回去,声音闷闷的,“给你就吃,这么麻烦。”

      这天以后,曾汀原时不时带些点心之类给茶言解馋,同学们起哄,茶言也不敢接受了,偏曾汀原像个聋子我行我素,说他想干嘛干嘛,谁也管不着。

      那股中二的霸道,后来回想起,曾汀原自己也觉得丢人。

      无论如何,茶言感受到了曾汀原释放的友好信号,期末的最后一周特意带了姑奶奶蒸的年糕和粽子送他尝鲜。

      两人关系好了是不错,令茶言没想到的是,过年期间,曾汀原竟骑着自行车到桢村找她,那时的农村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骑车、坐车都不是轻松活。

      姑奶奶把他做上宾对待,好吃好喝招待着,直留到第二天早晨才让走,临去又是大兜的土产,笋干、野菜、蜂蜜,全是城市里买不到的滋味。

      因为东西太多,茶言坐小巴车护送进城,曾汀原就骑着车子晃悠悠跟在后头。

      车子往返只有早晚两趟,中间是大把的空闲时间,他带着她在市中心闲逛,吃吃喝喝,还看了场电影。

      不管是后来跑去看杂技团表演,还是到舟山海边踏浪,茶言在曾汀原的带领下战战兢兢地接受了贫瘠人生中的诸多第一次,难以忘怀。

      高三的最后一学期,气氛拉到满弦,任课老师化身长鞭,一刻不停地抽打着学生们本就压抑的精神。

      茶言紧张到极致,也不仅仅是学习,后来证明直觉是对的,回校前一周姑奶奶咳得厉害,她听着老人几乎呕出心肺的声响感到心慌不已。

      回校前叮嘱姑奶奶去医院做检查,茶言其实心里清楚,老人不会去的,而她也没有认真地试图关怀过。

      后来姑奶奶不治而亡,她无数次痛悔,所以才会在听到母亲病重的消息时毫不犹豫地选择出国。一切与感情无关,纯粹是不愿犯下任何可能导致后悔的错误。

      曾汀原倒是一如既往,球没少打,闲书也没少看,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又迷上了植物学,晚自习不停追问茶言乡间花草蔬果如何如何。

      茶言心下躁郁,被问急了只能默默流泪。

      曾汀原看不见正脸,得不到回应就抬手戳她后背。

      一人一桌,各人奋笔疾书,谁也没注意到茶言的异样。

      曾汀原觉得奇怪,歪着椅子探身去看她,被茶言反手一推摔在地上。他咬着牙愤愤起身,一把扯过茶言肘边的卷子,刚要发作,突然看见纸张上透湿的痕迹,心中咯噔,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

      自习老师把曾汀原赶回座位,他扯着椅子紧紧贴在书桌前,声音低低的,“你怎么哭了?”想到自己烦扰了她一晚上,颇有些不自在道:“不至于吧……我有那么烦么……”

      茶言低头不语。

      下自习后,茶言整理好文具和室友们一同回寝,曾汀原靠在位置上目送她离开,心想这人有些怪怪的,哭就算了,平日不学到11点她可从不睡觉的。

      第二天问她原因,茶言不愿多说的事,曾汀原也无计可施。

      很快就到端午,这是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假期,大多数同学选择留校温习功课,曾汀原不知从哪里弄到两张海洋馆的门票,要茶言陪他去宁波看海豚表演。

      茶言从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溪鱼以外的水生动物,三番怂恿下难免心动。

      就这样,他们在假期的第一天坐最早一班车赶到宁波,看完表演后再匆匆往回。

      不幸的是回程遇上了暴雨,客车被堵在高速上无法前行。

      茶言对那天的情形记忆犹新,虽然雨很大,回校后被老师批评也是铁板钉钉,但她仍然感到不可抑制的快乐,脑海里是乳白色海豚从蓝色的水波中跃出的场景,水花溅在她身上,自由的气息一度从鼻尖滑过,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

      曾汀原坐在旁边,见她盯着黑漆漆的窗外有点拿不定注意,劝慰似道,“到学校就说帮我修车才迟到的,老李肯定不会骂你。”

      茶言转身面向他,说话时面带微笑,“知道了,谢谢你。”

      曾汀原还记得在她晚自习偷哭的事,抬手挠了挠额头,问道:“上次你为什么哭?”

      茶言事后想起也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没什么可隐瞒了,如实说了原因。

      曾汀原知道茶言的身世,听完后拧眉想了想道,“我妈认识很多医生,等考完试,我陪你们一起去医院做检查。”

      茶言眼形偏圆,褶痕又深,每当情绪深刻或专注看人,就像鹿的眼睛,湿润又脆弱,让人难以抗拒,“真的吗?”

      曾汀原被那眼神看得脸颊起热,不由抬手抚了下她头顶柔软的黑发,保证道,“对啊,骗你干嘛?”

      茶言点一下头,曾汀原虽然烦人却没撒谎过,“那谢谢你,今晚也谢谢你。”

      曾汀原直说有什么可谢的,小事一桩,他翻出书包里的水和面包递过去,又问茶言准备考什么学校。

      茶言想了想,说考杭城师范,因为当老师不需要学费,工作也比较稳定,“你想考去哪里?”

      曾汀原说去省大,省大离师范很近,他可以经常去找她,或者她也可以去找他,说完眼神直通通看向身侧的人,只见那人浑不在意地“嗯”了下,他紧紧下颌“啧”了一声继续补充,“我是说想什么时候找你就什么时候找你,你懂吗?”

      十七八岁正值萌动季节,班里有好些同学都偷偷恋爱了,茶言望着曾汀原,两人靠的近,他身上的气息缠在鼻尖,脸蛋忽地滚烫起来,她咬了口面包讷讷转开脸。

      曾汀原侧着身体跟过去,俊秀的眉眼微微拧着,紧张地都出汗了,“你到底同不同意啊?”

      茶言躲无可躲,干脆梗着脖子直视回去,“那我不答应呢?”

      曾汀原咬牙,“那就把你扔下去。”

      茶言见他脸色镇定耳朵却跟烧着了似的,“扑哧”一声笑出来:“抛尸杀人吗?”

      曾汀原心下又躁又迫切,龇了下嘴,唬道,“对啊,你怕不怕?”

      茶言还是笑嘻嘻的,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突然埋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曾汀原立时拍掌,“呜”地长呼起来,车厢里人不多,对过闭目休息的大叔闻声瞪他一眼,曾汀原闭上嘴巴拱拱手,笑说抱歉抱歉,然后抢过茶言手上的水瓶猛地灌了一口。

      好在是假期,老师不打算追究两人,加上时间不早,随意批评两句就赶人回寝休息。

      曾汀原送茶言到宿舍楼门口,十分亲昵地拍拍她头顶,飞也似往男生宿舍楼跑,一边跑一边哈哈乱叫。

      他脚上的球鞋被路面的积水浸湿,在楼道里留下成串的水印还有回音,相熟的同学抱着脸盆经过,摇摇头直说这人疯掉了。

      这天以后,曾汀原难得的态度端正起来,可能是怕高考失利影响计划,他老实上课、老实写作业,班主任调侃天下红雨,周围的同学抓到机会也跟着起哄,曾汀原撇撇嘴,回道,“你们知道什么?”

      考前的最后两个月,整个高三段进入严阵以待的状态,试卷像雪片似往下刮,校门口站满了给孩子加餐的家长,曾母也在其中,因为曾汀原特意叮嘱,每次都带两份。

      茶言捧着热乎乎的鸡汤感到十分过意不去,曾汀原把饭盒里的鸡腿挑出来夹过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吃婆婆的饭菜还犯法了?”

      茶言听毕倏地起立,她紫涨着脸紧张地看向四周,“你别乱说!”见曾汀原满脸的不以为然,跺跺脚,“你再说我就不吃了!”

      曾汀原无可奈何,伸手拉她坐下,“好吧好吧,我不说。”

      天气越来越热,等广播、监控等一应设备通过二遍检修,高考的钟声也要敲响了。

      高三段楼层前所未有地安静下来,就连老师也小心翼翼。

      以曾汀原为代表的玩乐派被教务室禁止打球,原因是易扰乱军心。

      禁令下达时,茶言捂嘴偷笑,满脸丧气的曾汀原抬脚朝前轻踢她一下,“很好笑吗?”

      茶言咳嗽一声憋住笑意,然后拉住椅子往前用力一挪,“我要写作业了。”

      后来回想,虽然曾汀原的事业选择让人感到疑惑,但以少年时精力旺盛之无人能敌,农活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很好地匹配了。

      高考当天,进考场前十五分钟,茶言发现自己中暑,呕吐感越来越强烈,脸色苍白吓人。

      曾汀原察觉她状态不对劲,将人拽到楼层洗手间,右手打湿了,在那纤细的脖子上狠心地扭,一两下,雪白肌肤浮现近乎紫黑的红砂,血泡隐隐可见。

      茶言痛得直颤,没想狠下手的那人先红了眼眶,“……你没事吧?”

      曾汀原甩干净手,语气不大好,“你是傻子吗?中暑了现在才发现。”

      好在之后几天一切顺利,艰难旅程总算走到终点。

      曾家为小儿子预定了国际旅行,当事人却在桢村的小溪里和茶言胡闹,一只网兜一只提桶,晃悠悠装着青虾和螃蟹,少年骑上自行车载着少女一路往大山中河流的尽头欢呼而去。

      他们躺在山间的巨石上看黄昏玫紫色的晚霞,草摇叶动有小生物经过。

      “是獐子吗?”茶言瞪大了眼睛屏息凝神,嫩汪汪的洁白面孔缀着紫葡萄般的眼瞳,像山中天然滋长的精怪,偏生一副幼稚的呆像,曾汀原掌心发痒。

      一秒、两秒……忽然,一只尾羽斑斓的太阳鸟从芦丛中飞出来,小眼睛乍见山外来客,双翅猛然一收,小脚丫旋涡轮似的,往山腰逃窜而去。

      茶言“哎”了一声,被人笑哈哈揉乱长发,说果然是个傻子,她拉住那手掌往旁边一扯,少年清癯的身体就势欺近。

      年轻真好啊,然而世事并非都能如人所愿,出分前一周,姑奶奶倒下了。

      整个过程很快,她跌倒在路边,村民组织将人送进医院,当天傍晚,一切了结。

      整个过程茶言都呆讷讷的,明明身体在动,脑子却一片模糊,明明……明明……明明什么呢?她也说不清。

      姑奶奶只有一个弟弟,远在海南,所有后事由村委帮忙操办,出殡的当天曾父曾母也来到现场,而曾汀原始终陪在茶言身边。他告诉她,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情,一切都会过去,他会照顾她。

      出分后就要填报志愿,整个过程十分顺利,曾汀原像个事事妥帖的大哥哥,什么都无需茶言操心。

      很快,最热的时节来了,姑奶奶的离开在村头广场的议论中变成旧新闻,茶言还住在那栋老房子里,不知出于悔恨抑或自责,她始终无法从老人离世的伤痛中走出来。

      由于专业特殊必须参加学前训练营,曾汀原不得不暂时离开。

      临别,他交给她一只手机,通讯录里存着唯一的号码,“给我打电话好吗?上课可能接不到,但是我会回给你。”

      茶言记得当时自己点过头的,后来茶父托人带她前往加拿大,手机在出关时丢失,那个号码始终没有拨出去。
      第五章

      曾汀原觉得手掌发烫,同样发烫的还有左胸里跳动的心脏,他仰头看向茶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此刻淌满了泪水,“很痛吗?”

      茶言一味摇头,哽咽破碎在喉腔,“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是因为当年离开前没有告诉他?离开时没有保管好手机?还是离开后没有能力从加拿大返回?之后种种,她被赶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然而此刻,她在这里,在一个或许能体会她痛苦和委屈的人面前。

      可偏偏那人像是在消化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表情出奇的平静,“你没有记住我的号码吗?从来没变过。”

      茶言摇头,她那时什么也做不了,满脑子盘旋着姑奶奶直挺挺躺在病床上被医生宣布死亡的情景。茶父打来越洋电话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答应去加拿大看一看茶母,然后回来,很快就回来。

      曾汀原想到他骑车下乡,村民说言言出国找她爸妈了,他不信,反问她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村民哈哈大笑,出国了还会来干嘛,人家爸妈在国外很出息的,曾汀原只觉一盆冷水混着冰块迎头浇下,什么情绪都有。

      后来他以家人的身份为茶言办理了入学手续,杭城师范替她保留一年学籍。

      他想她会回来,即使一个电话或者一封信、一张明信片,没有人会这样消失,然而,什么也没有,就像从未存在过。

      他有点仇恨,甚至有些怨怼,更多的是伤心,少年时的痛总是刻骨铭心,后来他想,到桢村发展事业与茶言到底有没有关系?如果毫不相干,为什么总在不经意间想起她,一棵草,一粒莓果……

      曾汀原见她哭得压抑心里也不好受,然而就此原谅又绝无可能,他在心中叹了口气,起身到洗手间冲下手,出来时茶言还在床沿坐着,鹿似的眼睛蒙着一层令人心碎的红润,那样可怜,“早点休息吧,不要想太多。”

      茶言撑着旁边的凳子站起身,一瞬不瞬目送他出门,“曾汀原……”

      门关上了,她终于哭出声来,多少年前她站在加拿大海关,也是如此,门一次次开,一次次关,没有一次是为她。

      茶言一夜辗转,凌晨有了睡意偏偏做起噩梦,梦里的曾母像个恶魔,指着她的额头冷笑说,“有本事就自己回去,爬回去!”茶言试图甩开她的手,身体死命用劲,顺着那道力朝前猛地一扑……原来是梦啊,茶言拭去额头的冷汗转头看向窗外,天蒙蒙亮,沁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灰雾。

      第二天一早她收拾好东西,搭酒店的摆渡车前往车站。

      高铁途中,曾妍妍发来短信,问她怎么提早走了。

      茶言托说学校有急事,问有没有拿到放在前台的礼物。

      曾妍妍发来一张自拍,手里捧着一座舞女八音盒,闭眸作陶醉状。

      茶言笑笑,说她喜欢就好。

      回杭后大概一周,艺术学院开启了这一年的下乡计划,为期一个月。

      本来茶言是没有资格随队的,有老师突发急事只能由她顶上,虽然脚伤还未痊愈,想出去走一走的心情实在太过强烈,她开心地接受了安排。

      采风行动以“园林”为主题,一路从苏州、扬州、南京,计划往北,一直到承德避暑山庄。

      茶言的脚伤在日日奔波中加重了,刚开始虽然红肿但能忍受,后来疼痛加剧,每走一步都是煎熬,她极怕给人造成困扰,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咬牙坚持。

      离开南京前有半天的自由活动时间,临出发有学生没有正常归队,手机联系不上,一众老师只能分头出去找人。

      宾馆离拙政园不远,茶言想着学生流连园子忘记时间也未可知,她买了门票进去,心急之下没注意地面情况,一块极小的石头,身体往前一个踉跄,摔倒后再也爬不起来。

      不知是痛或者其他,整个过程,茶言一直处于意识模糊的状态,身体被移动,好像四周的场景也变了,鼻尖嗅到一股很刺鼻很冰冷的气味,还有说话的声音,有熟悉的,有陌生的,圆的方的脸孔忽远忽近,左边膝盖以下有痛麻的感觉……

      “呼~”茶言睁开了眼睛。

      “呀!老师醒了!”

      学生们围到床边,叽叽喳喳的,先前离队的同学满脸歉意,“老师,对不起,害你受伤了。”

      茶言摆摆手,嘴巴干的冒烟,“我怎么了?”

      一同随行的张老师端水给她,“摔了,还挺严重的,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茶言无奈的撑开嘴角,“连累你们了,”她撑起手肘试图坐起身,这才发现左脚打着石膏高高挂在半空,是骨裂了吗?

      “你们按原计划先走吧,我自己能行。”

      张老师撇了下嘴,“那怎么行,你现在都失去行动能力了。”

      茶言喝了口水静思一会,“那你帮我找个护工吧,你们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的,有了护工,我方便,也不会耽误同学们的进度。”

      张老师和随队的其他老师互相对了对眼,犹豫道,“说是这么说……能行吗?”

      第二天一早,护工阿姨来了,学生们道别后重新踏上旅途。

      病房里很安静,茶言吃过午饭就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窗外景色匮乏,风一吹显得颇为萧索,她托护工买来几份杂志一本本翻着看,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醒来后昏沉沉的又是黄昏,她查看手机邮箱,意外翻到通讯录,前一天下午六点四十五分,一段三分钟的通话,她疑惑地来回确认几遍,没看错呀。

      秉着严谨的态度重新拨回去,“嘟嘟……嘟嘟……”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茶言准备挂断,就在这时,走廊外传来了响铃声,利落且快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病房的门被朝里推开,她举着手机往入口处望去,“曾汀原?!”

      黑色风衣,黑色鸭舌帽,男人大步近前,脸色透着憔悴。

      实在太过震惊,她懵然然半坐起身,“你怎么来了?”

      护工阿姨听见响动从洗手间走出来,“小茶,要吃晚饭了吗?哎,你是哪位?”

      茶言朝护工胡乱摆了摆手,“阿姨,是我朋友!”视线始终追随曾汀原,直到近前。

      曾汀原抿了抿嘴放下书包,见茶言一双大眼盯着他看,极自然地摸摸鼻子,然后手指点点她裹着石膏高高翘起的左脚,轻飘飘道:“你要不受伤,我也不来。”

      茶言姿势不稳,没坚持几下就倒回病床,她扒拉一下鬓角,有些不好意思:“不小心的……”说完不死心又追问一遍,“你怎么来了?”

      曾汀原拉过床边的靠凳坐下,从书包里翻出一只白色的保温瓶,好像不愿意面对她一般,眼神有些闪躲,“照顾病患啊,不然我来做什么?”

      茶言脑子乱糟糟,又是开心,又有委屈,还有铺天盖地的悔恨,哪还能注意到这些细节,她看着曾汀原动作,眼睫很快湿润,声音轻轻的,“我找了护工了。”

      护工阿姨站在门边好奇地看着二人,试探着问:“小茶,你朋友在这里吃饭吗?我去食堂打两份?”

      曾汀原一边舀着汤一边看向护工:“阿姨,你先回去吧,我来照顾她。”

      阿姨搓搓手,为难地看着茶言,茶言吸了下鼻子,笑着说:“阿姨,你先回去吧,有事我会给你电话的。”

      阿姨走了,病房里剩下四目相对的男女,异样的氛围搅得人无法呼吸,茶言感到心脏几乎失控地跳,她放下盛汤的塑料小碗,双手颤抖难以克制,“你真的是来看我的?”

      曾汀原终于看向她,神色有些冷峻,浓黑的眉毛拧了拧复又松开,半响,泄气似的,他说:“我想原谅你,不可以吗?”

      茶言眨了眨漆黑的眼,透明液体砸向雪白的床单,一点一点盛开出花,她不想哭的,可是,“对不起……谢谢你……”

      曾汀原想,她谢他什么呢?真是个傻子,这些年他很坦然地过,她却受过那样多的苦,时间让人更加坚硬,有些话曾经手到擒来,如今再难出口。

      他伸出手紧紧抱她在胸前,就像很多年前那样,无措地安慰,“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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