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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
窗外的时间像雪花一样的融化了。没过多久就到了元日(正月初一,即春节)。
按汉律,朝堂百姓都放个了大假好好过年。
虽然是放假,可富平侯府的上上下下比平常忙到十分去:宫中朝中有种种贺仪,敬武长公主那里也要礼数尽到,自家宅邸里各种仪式;请王公大臣们吃年酒,也去吃王公大臣们的年酒……。因此富平侯张放和侯夫人许约竟是忙了个脚不点地。
好不容易这日清闲点,宫中皇后又设酒筵,请了侯夫人进宫,一直到晚间才回来。
夜已经深了,正房卧室里铜雀灯依然亮着,屋子里那个大大的四方提耳青铜香炉中冒着袅袅的白烟,散发出浓郁的熏香味。
侯夫人许约已经换了白底绣小瓣莲花的软绸睡袍,发髻也已经散披了下来,一副要就寝的样子,可却呆呆地做在榻上,没有一点睡意。她明显有些心神不宁。柔若无骨的小手紧紧地抓着衣服的前襟,有些神经质地搓揉着。
她的脑海里,还回味着刚才进宫拜见皇后也就是自己的亲姐姐许嬧时,许嬧说的话语。
皇后许嬧纤纤玉指地捧着东洲进贡来的雕漆盏,微微叹息了一声:“妹妹要小心。外面的事儿咱们女人家管不到的也就管不到了——咱们姐妹的苦处咱们自己知道的。”
说到这里,许嬧苦笑了一下,眼睛涌上无可奈何的苦涩。但迅速被压了下去,恢复了雍容平静地继续说:“至于家里头,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让步的,那些个丫头侍女,还是要经常训诫着……。妹妹是个聪明人,不用姐姐多说,只小心着内院起火……。”
开始的时候,侯夫人许约一头雾水,只茫然谦恭地应了,却不知道皇后到底意指什么。等静下心来慢慢品味皇后的话语,不由得提起了心。
许约知道,姐姐和自己同病相怜,虽然明面上从来不提及,但两姐妹心知肚明。同样尴尬同样无可奈何的处境让两姐妹感情更为深厚,彼此间多有照应。姐姐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她既然这样说,肯定是意有所指。
听她的意思,似乎自己宅邸当中有人不安分了?
到底是谁?居然连皇后都知道了?
许约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因为敬武长公主,也就是许约的婆婆另有宅邸,所以这富平侯内院一向是许约独大。能威胁到她地位的女人可谓是少之又少,除了张放的那几个姬妾,她想不出任何人来。
但那几个姬妾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因为许约知道,那几个女人名誉上是侯爷的姬妾,不过是形同虚设。侯爷对这几个同样长得姿色不俗的女人视而不见,,很少或者说碰都懒得碰她们一下。此时姬妾地位本来就低,一旦没有主君的宠爱,有时还不如得宠的婢女。这几个姬妾没有主君垂怜,一向老老实实安分守纪,不会是她们。
那么是什么人呢?
除了她们,府邸中各色侍女,最可能接近侯爷的应该是他的贴身侍女。对,贴身侍女比姬妾们有更多的时间围绕着侯爷转,莫非……。
是小莺?不会,小莺素来老实,在侯爷身边有些年头了,侯爷从来没有对她有过什么异常的举动。不是小莺的话,是黄鹂儿?好像,黄鹂儿没有在侯爷身边,是调到哪里去了……。侯爷身边还有些什么人呢?
一张美丽的脸孔从许约的脑海里飞速闪过,难道是她……?
………………
第二天早上。
一大早,燕子被明亮的光线唤醒了。一张开眼睛就吓了一跳:天这么亮了,糟了,睡过头了!
她连忙爬起身来。四处看看,内帏里鸦没鹊静的,侯爷应该还在睡。昨夜该她当值,陪宿在外帐和内帏之间。燕子连忙穿好衣服,收拾自己寝具。此时外面隐隐有了人声,似乎是欣喜的兴奋的。
燕子有些奇怪地出去看看。
穿过层层熏香的帷幕,最后打开厚厚的雕花木门。
一股清新的寒气扑面而来,满目明亮,燕子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眼前的庭院,竟是银装素裹一片洁白。
“燕子姑娘,你看,好大的雪啊!”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拎着一把铲子从那边廊下走过来,大声对她说。
燕子连忙比个噤声的手势,指指屋里。小厮伸了伸舌头,走过来压低了嗓子问道:“侯爷还没有起身么?”
燕子点点头,看着他手里的扫帚,连忙低声说:“平安儿,告诉管事的内院和花园里不要扫雪。今天这雪好,侯爷说不定要写字画画呢。”
平安小声答应着去了。燕子又眯着眼看看,天上还纷纷扬扬地飘舞着,乱花鹅毛一般。燕子伸长手接了一片,雪白的八角形的雪花在玉白的手心里倏然融化,留给掌心一片清凉的感觉。
原来是下雪了,怪不得天这么亮得早。燕子微笑着瞥了一眼屋角的铜漏,觉得还早,便不惊动里面睡着的侯爷。只走到另外紧挨着的小屋里叫醒其他值夜的侍女,然后自己洗漱。
等燕子洗漱完毕,便听见里面带着睡意的声音叫:“人呢?”
燕子连忙进去:“侯爷醒来了。”
“嗯,什么时辰了?”里面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含混,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
“哦,卯时才过呢,外面下雪了所以天看起来亮,其实还早着呢。要不,侯爷再睡会儿?”
“……,不用了,服侍我起来吧。”侯爷说。
燕子答应一声,便撩开那厚厚的光缎帷幕,用金钩钩好,进去服侍他起身。
燕子伶俐非常,不用侯爷额外吩咐什么,穿衣系带,束发戴冠都色|色妥帖。又传了等候着的侍女捧来金盆巾帕等物服侍张放洗漱。
一切弄毕,张放拔脚就要往外面走。
“侯爷等等。”燕子忙说。
“怎么?”
“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很冷呢。侯爷披上点什么再去。”燕子边说,边托了件衣服过来。张放一看,原来是一件青底子绣金的狐毛外氅,便穿上。
推开门,清新寒冷的空气扑鼻而来,张放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果然好雪。”
院子里全都是粉妆玉砌一般,天上仍然在纷纷扬扬地下。张放连忙道:“这雪不要扫了,留着看。”
跟在后面的燕子抿嘴一笑:“知道侯爷爱雪,刚刚已经叫人去跟管事的讲了。”张放满意地点点头,便顺着廊下慢慢看去。
燕子却走过一边,叫了侍女去把早点端来。又嘱咐道:“今天天冷,你叫厨房里弄个水盂盒子(保温的器皿,盒子有夹层,里面盛热水,用来保温),滚滚的盛满了水,把粥汤放在里面再端。不然到了这里就冷了。”又道:“仔细点,地滑小心失手。”
几个侍女答应着去了。
这里燕子打点其他事务。不一时,走到张放后面小声说:“侯爷,天太冷,这雪虽好,一时半会儿也化不了,不如回屋里去暖和一下,吃点东西再看。”
张放素来知道这个丫头忠心体贴,也就应着回去。
不一时早膳传来。这边张放慢慢吃着,那边燕子跑前跑后打点事务。
等张放吃完早点要出门时,一切色|色妥帖。
…………
和着一众丫鬟侍女送了张放离开,燕子才松了一口气。
来交班的小莺笑道:“侯爷出去,可以轻松一下了。你都忙了一早上了呢,昨夜又值夜,快去歇歇吧。”
燕子一笑,正要说去休息,忽然想起来:“侯爷待会回来必定要去花厅看雪的,莺儿姐姐你叫人去把那里的地火炉子给笼上,不然待会儿冷冰冰的。”
又说:“里头橱子里有毡套子,差不多时候用暖炉捂着,侯爷回来脚毕是冷的,那时换上……。”
她一边说,小莺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在她耳边悄悄说句什么,引得燕子脸上一阵羞红,娇嗔着佯打。……
一时交待完,燕子才离开。
看着她轻盈窈窕的背影,似乎没有半点疲倦的样子。小莺才轻轻叹了口气,眼里露出复杂的神色。
…………………………………………
中午,张放回来,随便到侯夫人许约那里应了个景便兴冲冲回到了自己住的宅院,进门就叫:“燕子,燕子。”
燕子是他最忠心最贴心的侍女,不知不觉地,他习惯了和这个小小的丫头分享他的一些无关大事的想法和喜悦。
小莺才上前说了一句:“侯爷,燕子昨夜值夜了,恐怕现在还补觉呢……。”一句话未完,便听见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我在这里,侯爷叫我有事?”
燕子窈窕的身影已经出现后面。小莺微微一怔,苦笑着让开。
张放笑道:“你看。”他拿出一个卷轴来一晃,就向着书房走去。燕子连忙跟着。他身材高大,步子大,她急急忙忙一溜小跑跟在后面。
在书案上打开卷轴,燕子惊喜地叫了一声:“真漂亮啊。”
这是一幅舞姬图,暗黄色的帛缣上,浓墨画着十二个在跳舞的舞姬,舞姿曼妙神态生动。
对舞蹈的喜爱从她儿时起就流淌在她的血液里,尽管这些年没有接触,但那种渴望并没有变。燕子不由自主地比了一个图中的姿势,被张放嗤地笑了一声,不由得面红过耳。
“侯爷……。”燕子娇嗔着。
自从遇刺事件过后,张放对她不比常人,她渐渐地有些恃宠,会在张放面前撒娇了。
张放笑着摇摇头:还是个小孩子啊!
他对她确实不一样,不过,那是一种融合了主人对下人,大人对孩子的宠爱,或者还有对救过他性命的感激,和情爱无关。
此时,他们站在窗前,外面晶莹的雪光映照着英俊美貌的两人,犹如一对玉偶人一般。
小莺远远地看着,咬了咬下唇,回头走开了。
可是,同样看着这一切的另外一双眼睛,还在死死地盯着……。
…………………………………………………………
“回禀夫人,就是这些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头发花白的老女人,家中上上下下都叫她张管事。
张管事在富平侯府内院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家中内院的小厮侍女几乎全部都归她管辖,奖惩责罚间,让张管事有一种位高权重的感觉。只可惜侯爷身边那几个得宠的侍女常常不买她的账,不然她可以算是在侯府下人内一手遮天。因此张管事对几个大侍女常有不忿,只是没找到岔子不好发泄出来。
如今侯夫人要她注意几个大侍女的动静,张管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正中下怀。她已经偷窥了几日了,这时正详详细细地回禀侯夫人。
侯夫人许约脸色很不好,眼塘下面有些发青。她细碎的小白牙咬着红润的下唇,脸沉如水。
“就是这些了?”许约的声音冰冷。
“就是这些。”张管事连忙说。
“有没有不安分的?”
“这个倒是没有。”张管事迟疑着,说实话,几个大侍女她都不喜欢,最讨厌的是那个叫燕子的。这丫头,一副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张口闭口就是侯爷。不过,听说这丫头很得侯爷的宠,救过侯爷的命,侯爷对她不比一般,据说还亲自给她喂过药……。
张管事有些不是滋味,尽管她老得不会在男女情爱上去妒忌什么,但是作为一个下人中的管事,她嫉妒燕子的受宠。
“只有,只有那个叫燕子的,似乎,似乎有些……”张管事含含糊糊地说。
许约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恼怒:“是不是那个年纪不大,一双眼睛却妖精得讨厌的丫头?”
“啊,是的。她很受宠,因为上次救过侯爷,所以……”
侯夫人不发一言地听着。张管事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听说,侯爷还给她喂过药…….”
“什么?”许约瞪大了眼睛,“侯爷给她喂药,亲自给她喂药!!??”
“是啊,很多人都看见了的,她……”
张管事还说了些什么,侯夫人许约完全没有听进去。
——自己的丈夫,自己视若神明的丈夫给她喂药,给那个低贱的丫鬟喂药!?纵然自己生病,他顶多不过客气地看望一下,说几句宽慰的话!可是,却给她喂药!!
这消息,像是雷一般震惊了许约,让她心底潜伏的嫉妒的小蛇“嗤”地一下钻了出来,怨恨和嫉妒的毒牙咬中了她的心……。
“怪不得……,怪不得!”许约猛地站起来,喃喃地,“原来是她,是这个小妖精!”
许约攥紧了纤美的手,长长的指甲戳疼了她的手心。
………………………………
过了一段时间,一件事情更令侯夫人许约心中的痛苦和对燕子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这次,是张放无心中引起来的。
元日过完不久,一日,张放留宿在侯夫人许约房内。
和很多次一样,这是一个许约盼望着却又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夜晚。第二日早间,张放早早起身要到公署里去,不经意间忽然想到一件事。便问道:“咱们府里可有好的歌舞教习”
许约茫然不解其意,道:“歌舞教习?府里的歌舞教习,历来是从宫中来的。也有几个外聘的,怎么?”
“挑个好点的教一下燕子吧,就是我院里的那个丫头,我看她倒有些天分的样子。”张放随意地道。
一听燕子这个词,许约心中一警,表面上只装作不在意地道:“那好。……只是,这丫头以后是算内院丫头还是歌舞伎呢?”
张放一愣,这点他倒是从来没有想过。
自遇刺以后,他心中感激燕子救命之恩,又见这小小丫头对自己忠心体贴,下意识地对她便比旁人不同。
后来发现燕子喜欢歌舞,心里便想满足这个可爱丫头的小小要求,才有上次给她看卷轴之事,也才想到让教习教她一二,混没想到什么内院外院之分。
侯夫人心中却有计较:若燕子还是张放贴身侍女,那她有话也不好说,虽然侯府内务皆由她掌管,但张放和她关系微妙,一个不小心落个善妒印象,那是得不偿失的;若燕子成为歌舞伎,那就由大侍女跌落到舞姬的地步,可以圆转的手段便多了。故而才有这样一问。
张放哪里想到侯夫人这些念头,只以为她是为了方便管理府中,想想笑道:“叫她学点舞蹈不过是因为她有天分而已,又不是要她去歌舞娱人。这样罢,我看她也忙得紧,不如每隔三天叫教习进去一次,让她学学就好,又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径自去了。
张放不把这件事当做什么大事,但侯夫人许约却不这样看。在她看来,虽然以前侯爷对下人侍女也不错,却没有对这丫头的来得重。
更何况皇后打了招呼在先,这里面肯定不比寻常。
故而听张放吩咐的时候便心中又痛又恨,将手中一块上好的冰纹五彩锦帕绞得紧紧的,勒痛了手指都不知道。
“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弄走这狐狸精。”送走张放,许约又妒又恼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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