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晦今冬朔

　　临南虽然不繁华，但也别有一番独属于小城的气息。就好像身着兰花素底旗袍的精致女子，带着轻轻浅浅的素雅气质娉婷走来，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所有的烦躁不安顷刻间乖乖蛰伏。
　　那种宁静，从心底里让人感到舒适，领略过后就不想再离开。

　　静谧的道路并不宽敞，恰好能容下一车经过。枫树和梧桐树隔着草丛一里一外，手掌大小的叶子密密麻麻地相互交织，将灼热的日光分割成明亮的碎屑。
　　七中很美，从这条小路可见一斑。
　　天蓝主色调的教学楼，圆顶由多块青色玻璃构建的多媒体礼堂，湖蓝点缀的几幢宿舍楼……等等。偌大的校园中还有一个面积不算很大的人工湖，周围是一片草坪，满目新绿。
　　这便是七中啊。

　　入学手续已经提前办过，行李也是在同一时间送来的。我直接背着背包到了宿舍。宿舍老师是一个狐疑而秃顶的中年人，仔细核对了我的入学证明后才放行。
　　走廊里很安静，偶尔可以听到半开着门的房间里传来男孩爽朗的笑声。
　　一个个数着门牌，直到“107”三个黑色的阿拉伯数字出现，我方才停住脚步。一边倾听着里面的动静，一边轻轻推开半虚掩的门。
　　正对面的窗户蓝色窗帘半拉，阳光泄入，可以看到空气中细小的旋舞着的飞尘，迷蒙地似乎渡上了金边。
　　三个上下床铺，窗户边有一张不大的书桌。
　　第一感觉便是干净。墙壁上也白刷刷的，没有前人留下来的“大作”。
　　一个身材和身高都中等，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正坐在一张床上看书。听到脚步声后抬起头，向我点头示意，伸出一只手：“初次见面，一年三班，李文亚。”
　　我的目光瞄向他反扣在床板上的书——《高一数学全解析》。在心里感慨着好学生啊好学生，利落地伸出手与他相握：“一年四班，顾瑾。”
　　记不清多少年没正式和人握过手了，怎么看怎么别扭，好像国家元首见面一样，还得严肃。
　　刚刚找了个床位坐定，门被人再次推开。背着背包进来的是一个长相清秀，笑容温和的男生，他轻笑着对我们说：“我是本宿舍的舍长，贺醒。以后大家都是舍友了，多多关照啊。”
　　话音刚落，就看到贺醒突兀地前倾了一下，差点失去平衡。
　　贺醒错开身子后，我才发现后面还有一个一脸诧异的人。
　　正是我在火车上见到的那个少年。他迅速将手中的手机塞进兜中，抿了一下唇道：“不好意思，没看路。”
　　他的嗓音很好听，有种说不出的慵懒魅惑，又平添了一分高傲的贵气。虽然语气平淡没有丝毫道歉的意思，但是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耳垂染上了微红。禁不住弯起了嘴角：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不是我故意要用“孩子”一词，眼前的少年的确是实实在在地矮上了旁人几分。
　　他将背包随手搁在地上，得到贺醒“没关系”的答复后自我介绍道：“越冬希，一年四班。”
　　喔，不仅同寝，而且同班啊。我忽然对今后的学习生涯有些期待了。

　　来宿舍之前我已经查过，兔子和我分到了同一班。至于宿舍，他老爸也同样托了关系，以家住在一起的名义，硬是塞进了107，挤走了原先不知是谁的仁兄。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舍友了。

　　在我眯了一觉后，兔子终于扛着两大包东西姗姗来迟。
　　“这么晚？”我睁开眼，赶走睡意，看着眼前气喘吁吁的俊朗少年，“又是你妈装的东西吧？先说好了，到时候回家我不帮你背。”
　　“本少爷强壮着呢，再来一包也扛得动！”兔子肩一垮，那两个大包轰然落地，他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兄弟们好！在下是……”
　　他愣了一下，话语戛然而止，头向我这边转来，“一几班来着？”
　　“一四。”我没好气地瞪他。
　　兔子嘿嘿一笑，继续道：“在下一四班边途紫是也。途是老马识途的途，紫是紫气东来的紫，大家叫我兔子就行了。”
　　我看着在座诸位忍笑的表情，想起他之前的话，毫不客气地泼一盆冷水：“如果你力气真那么大的话，放假时不如连我的一起背了吧。”
　　“顾瑾！——”

　　在我们正闹腾的时候，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请问……这里是107吗？”
　　“废话！门口有牌子不会自己看，不是107难道还是701？”兔子一边和我“摔跤”，一边不耐烦地回头，然后愣了一下。
　　我们也都闻声看向门口。
　　一个长相清秀可爱的男孩困惑地看着我们，那粉嫩的小脸让人很想捏上一把。虽然看起来是个乖乖男，但怪异地是，他黑色刘海中突兀地有一缕染成暗蓝色，一只耳朵上有枚闪着亮光的耳钻。
　　虽然看起来一副无公害无污染的模样，但我总觉得他身上有种叫做“阴谋”的气息在散发……特别是脸上笑得无暇眼睛中却闪着狡黠光芒的时候。
　　“呦呦，舍友啊！”兔子回过神，从床上爬起来，扑过去重重拍了他肩膀两下。
　　“嗯……大家好，我叫许旌，是一六班的……”许旌腼腆地笑笑。
　　“别不好意思啊！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兔子自来熟地揽住许旌的肩膀，把他拉到中央。
　　贺醒点了一下人数，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了几张折成方形的纸条：“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抓阄分床位吧。”
　　“不会吧舍长……你都提前准备好了？”兔子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感慨道。
　　“没有啦。”贺醒轻笑了一下，将六张小方块放在桌面上，“我在车上闲的没事干，所以就弄了。来一人抓一张。桌子左边上铺一床，下铺二床。右边是三四，靠门是五六。没问题吧。”
　　“当然。”我果断地先下手为强，抽了一张。
　　兔子惨叫一声扑过来：“顾瑾你做人太没节操了！”顺手也拿走了一张。其他人也依次抽好。
　　展开手中的小方块，赫然是一个大大的“二”。
　　我立即起来，坦然地坐到桌子左边的床上：“OK，谁是我的上铺？”
　　越冬希一声不吭地展示自己手中的纸条，大大的“一”。
　　贺醒和兔子睡我们对面，贺醒上铺，兔子下铺。睡门口的自然是许旌和李文亚。许旌下铺，李文亚上铺。
　　分好床位之后，我们都开始利落地铺被褥。只有许旌坐在床板上，微笑着看我们铺床。
　　“许旌？你怎么不铺床？”
　　贺醒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我东西没有拿。”许旌笑的天真无邪。
　　那你睡什么？西北风吗？
　　我们无声地用眼神询问。
　　大概看出了我们的疑惑，许旌笑着耸耸肩：“没关系啦，一会儿有人会帮我拿的，你们别担心了。”
　　那你为什么不拿呢？
　　我们都沉默了。

　　一切都打理好，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兔子拽着我一路狂奔到餐厅。
　　取了餐盘后，兔子突然皱起眉：“乔东怎么会来临南？”
　　“乔东？”我怔了一下，伸手将餐盘递给打饭师傅，“你见乔东了？”
　　“来的时候看见他从学校出来。”兔子不悦道，“下午到临南的火车只有那一列，你没看见他？”
　　“没注意。”我面不改色地接过盛满饭菜的餐盘。我不想违背和齐游的约定，等她告诉我，我再向兔子解释吧。
　　刚找了一张桌子坐定，就听到那头一阵喧哗，好多人丢下餐盘围在一起。突然心头猛地一跳，差点上不过来气，我下意识地放下筷子起身。兔子也兴奋地丢下筷子：“呦，要去看热闹吗？你以前不是不喜欢讨厌多管闲事？”
　　来不及回答，我疾步走过去，扒开人群。

　　一个高大壮实的凶恶高年级男生揪住一个人的衣领，似乎像抓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一般轻松，将他提到面前：“有种你再说一遍？！”
　　那个一脸古井无波的人，恰好是我们的新舍友，越冬希。
　　越冬希目光淡然地瞥着他，眼底似乎隐隐含着对待卑贱之人的怜悯，一字一字清晰而缓慢地说：“贱成这样还敢乱吠。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明明是难得一见的漂亮少年，可搭配上这样的话语和这样的眼神，就仿佛被随意地踩在了脚底下，似乎在对方眼里，你还不如一条狗。
　　他每说一个字，高年级男生的脸色就黑上一分。到最后，只看到他揪住越冬希衣领的手青筋暴起，还在无规律的抖动。
　　下一秒，另一只空闲着的手已经握拳袭向越冬希的脸庞！
　　我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一步，一个横扫便直冲高年级男生的双腿。
　　与此同时，越冬希一手侧着劈向他揪住自己衣领的手腕，膝盖弯曲狠狠顶向他致命的地方。
　　高年级男生惨叫一声松开手，还没来得及捂住疼痛的地方，我的横扫已经紧随而至，用力之猛让他控制不住平衡，直接栽向了地面。
　　越冬希轻轻站稳，抬起安谧的眸，目光直率地看向我，让我的心跳又乱了一拍。
　　不知为何，我已经越来越不敢正视这个妖精的眼睛了。那黝黑而又纯粹的清澈双眸，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每每对视都会紧紧扼住我的喉咙，甚至让我呼吸困难。
　　这般勾魂夺魄的眼眸！
　　在众人的围观下，越冬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转身走到窗口前取过打好饭的餐盘，又重新走到我身边：“多谢了。”
　　我早已调整好心态，微微一笑，点头示意：“应该的。”
　　然后我微俯下身，对弓着身子躺在地上，低声呻吟的那个傻瓜说：“一年四班，顾瑾。欢迎找茬，如果你够胆并且命大的话。”
　　看来越冬希刚才那一下的确够分量，直至我们离开他也没能爬起来。
　　周围人见事件已解决，也唏嘘着退开。

　　“喂，怎么回事啊？”将越冬希带到我们的桌子边，兔子无奈地问。
　　“嗯？”越冬希不紧不慢地夹了一块排骨，“他夹队，我绊了他一下，就这样。”
　　“不至于吧……”兔子一边扒着饭一边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我，“顾瑾你今天也太冲动了吧？在餐厅闹事……要是有人告发说不定就要背处分了。”
　　我满不在乎地弯起嘴角：“那怎样？总不能看着我们的舍友被欺负吧？”
　　越冬希夹菜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
　　“当然不可能！难道我们小学老师不是教导我们要和平吗？和平！和平代表了什么？和平代表不可以公开闹事！”兔子的筷子在空中连连点了几下，一副演讲家的激昂作派，“也就是说，我们应该记住他的脸，然后私下里狠狠地揍！打到他妈妈都不认识他！”
　　看着越冬希怔住的脸，我无奈地低声对他说：“这家伙就是这种精神病，习惯就好。”
　　“对了，我说你怎么今天一反常态凑热闹，原来是因为越冬希的缘故……哎？那么多人围着，顾瑾你怎么知道里面是小~东（冬）~西（希）呢？”兔子故意加重后几个字的语调，说的阴阳怪气。
　　越冬希的脸立即染上了淡淡绯红，不好意思的模样简直眩晕了人的心神。

　　已经完全听不到他们接下来又说了什么。
　　我看着兔子笑得十分猥琐的脸，几乎完全呆滞了。

　　是啊，我怎么知道是他，又怎么会那样颠覆自己的原则义无反顾地冲过去呢？
　　难道又是那从小到大一直伴随着我，从无失误的直觉？
　　可是，我的直觉为什么会引导这样的事？

　　三个人结伴回到宿舍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了。兔子本来还想拉我们出校逛逛，被我以“第一天到校不宜违反校规”给义正言辞的拒绝了。
　　推开门，我们都怔在门口。
　　一个浑身上下肉嘟嘟的胖子坐在兔子的床上，全神贯注的打着PSP。他的脚边堆着满满的大包小包，开了封的几袋零食和一罐七喜正堂而皇之的躺在桌子上。看他悠闲的样子好像在自己家一样。
　　“这位哥们……”兔子尽量用友好的语气说，“你是不是走错宿舍了？”
　　“什么？”胖子眯着小眼睛抬起头，貌似无辜地看着我们，“你们是谁？”
　　回自己宿舍碰到一个陌生家伙还被质问自己是谁？！
　　搞笑吗？
　　如果不是桌子上还有贺醒刚刚用来抓阄的纸条，看胖子那么坦荡的表情，我都有退出去确认门牌的冲动。
　　“我们是本舍的住户……这里是107，麻烦你出去，谢谢。”兔子嘴角抽搐，几乎是磨着牙说完了整句话。
　　“我就住107啊？”胖子更加无辜，“难道来晚了就不准住了吗？”
　　“我们的人已经到齐了，你是不是记错了？”
　　看着兔子的表情，我相信如果再耗下去，他一定会冲过去把对方扔出去，也许还会再骂一句——
　　“不可能！我的宿舍就是107！”胖子信誓旦旦。

　　“你TM的马上给我滚出去！”

　　就是这句。

　　“兔子骂谁呢，这么激动？”贺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跟在他身后的是李文亚。两人不解地看着我们。
　　“舍长，这混球莫名其妙地跑过来，说是咱们宿舍的！”兔子连忙告状。
　　贺醒也怔住了，看看那个胖子。
　　“许旌呢？”
　　看到他们身后再无别人，越冬希冷不丁冒出一句。
　　“他出去吃了……”贺醒还没说完，那胖子忽然激动起来：“许旌？你们认识许旌？”
　　“认识你爹！许旌就是这个宿舍的！你说你怎么解释？”兔子没好气地又骂道。
　　胖子的脸立即皱成一团：“误会误会——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许旃（Zhan），是一三班的。你们刚才说的那个叫许旌的混球，是我弟弟。”
　　宿舍内一片沉默。
　　胖子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是双胞胎。今天本来是爸妈开车送我们晚了，许旌那家伙订了车票偷偷先坐车来了。他应该是我们隔壁宿舍的。他知道我的宿舍号，大概是闲的没事，跑过来耍你们的吧。”
　　跑过来耍你们……
　　耍……
　　这人太没眼色了，太不会用词了，这不是欠抽吗？！

　　“异卵双胞胎？”
　　过了半晌，我忽然冒出一句。
　　没办法，这兄弟俩的长相没有云泥之别那么夸张，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嗯。其实我如果瘦一点，也是一个翩翩美少年呢。”许旃毫不害臊地说。
　　回答他的依旧是沉默。

　　后来贺醒又跑到宿舍老师那里核对了一下名单，才承认许旃在本舍的合法居住权。自然许旌之前分到的床也顺势成了他的。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许旌已经成为我们今后最重要的朋友之一的时候，兔子曾经说过一句被我们奉为经典的话。
　　“我以前一直认为顾瑾是个衣冠禽兽。但认识许旌后我才发现，他撑死算是个斯文败类。”
　　没错，许旌这倒霉孩子，就是一个扮猪吃老虎的衣冠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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