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

作者:荔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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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里月[7]


      离开圣经学校这天,校工破天荒的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上了山,胁下一径夹着不变的长烟枪,边拖着步子,边嘬起嘴唇发出“啾啾啾”的声音,想赶开几只在正道上闲庭信步的云雀,未果,只得无奈绕开。

      他看见谢云轻和陆应同已经装好行李,便快走几步,劈手夺过小骡子的栓绳,然后将两个蔫头耷脑的番柿——听说学生娃子们都叫洋名西红柿——不由分说塞到他们俩手里。

      “莫浪费,这东西好着咧!”校工走在前面粗声粗气地说。

      番柿引进中国算起来也有两三百年历史了,但直到前些年,才在一些有钱人家的饭桌上时常见到。

      陆应同曾在北平郊外大片的农田里见到过这种朱红色的大果实,累累地垂在竹篾杆子撑起的茎叶间,炙热的夏风一吹,淘换出满目的热烈气象,观之喜人。

      但在南岳镇上,番柿并不易得。

      校工只是学校聘请的临时工人,等谢云轻和陆应同这仅有的两个学生离开,这份工作也随之宣告结束,本就不多的工钱理应俭省些用,多买几斤烟叶子尚且需要多盘算些时,又何必管他们两个学生娃子的营养够不够呢?

      于是陆应同借着汹涌的临别之情,要求与校工来一个拥抱,并借这个机会偷偷往他用各色破布缝起的腰包里塞了两张五元的法币。

      这足以应付一个成年人在内陆小镇两个月的伙食了。

      没成想,还没松开怀抱就被对方布满厚茧的大手给一把拿住。

      校工笑呵呵地,一手拽住陆应同还没来得及从腰兜里抽回的手,一手拎住他后颈子,掌心的毛茧子刺得他痒麻麻的。

      “毛孩子!”校工一笑,就露出熏得黑黄的烟牙,把钞票折成整齐的正方形塞还给陆应同。

      谢云轻给他一包观音笋他倒是没客气:“还是你这个学生娃懂事啊,晓得我今天懒得再上山采咯!”

      “您别客气,我实在也拿不了这些了,这么多行李,您瞧。”

      “哎呀,这有什么,我看你旁边这毛孩子扛上四箱莫得半点问题!”

      陆应同对天做出个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的表情,心说我这个毛孩子闭着眼都能猜到那一大包笋里面,一准儿卧着几枚亮闪闪的银元呐!

      天也慈悲地证明,他这毛孩子还真能扛起四个大行李箱。

      预备着今天还要归还小骡子,陆应同特意换上了一身绒里缎面长衫,这可是在重庆有名的吕记制衣店新裁的,看上去总算有了些读书人的体面。

      谢云轻仍是一身清雅的衬衫裙,外套一层薄薄的羊绒马甲,像阵朝早的风停在碧青的山色里。

      主人夫妇仍然说什么也不肯收取一分钱,陆应同便只好用一套上海世界书局在五四运动那一年编印的文白对照版四书,堪堪换回了那一支叶公超先生同年加入“南开救国十人团”时签名所用的旧毛笔。

      将行李都搬上汽车后,谢云轻带着一身的寒风匆匆到靠近车门的一排靠窗位置坐下。

      她大概天生的不怕冷,穿得单薄,唇色却很红润。陆应同却十分受不住这南方湿冷的天气,直到车轮缓缓向渡口方向开动,暖意逐渐在拥挤的车厢内聚集,齿间仍不住发出咯咯噔噔的打架声。

      去长沙的路上有一段需要换乘渡船,他们惊喜地发现,躲在渡船师傅身后吃吃笑着的那个小毛头,就是前几天在镇上兜售寿酒的男孩。

      陆应同一把将他拦腰捞出来,抵在舷板边,稳当地放下,跟着也蹲下与他平视,假装虎起脸问:“酒藏哪儿啦?”

      这回轮到谢云轻认真了。

      她捧过那张黑眼睛忽闪忽闪的小灰脸,恳切地说:“你带来多少,姐姐买多少,别让他尝了,他尝不起。”

      在陆应同逐渐较真的怒视下,小毛头反手就握住了那副细白的手腕,甚至调皮地晃了晃,快活地说:“姐姐,我今天不卖酒,我要去省城给我爹送汤圆!我爹在省城当兵,他保护省城,也保护我们!”

      他说着,自豪的目光挪到谢云轻肩后,雾气渐散,摇摇晃晃的码头边,站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脸上虽未施粉黛,可是一眼望去的姿容脱俗,那是新补丁叠着旧补丁的短袄棉裤掩也掩不住的。一头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南岳常见的竹木雕长簪挽起,却恰好衬得整个人平静而温和。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略显宽大的粗棉裤下那一对三寸金莲。

      她怀里抱着一个患有大脖子病的小孩。

      码头风大,她将孩子头上的棉帽往下抻了抻,然后又望向大儿的方向,腾出一只手慢慢地挥,抿起嘴微微笑着。

      自此她给陆应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后来的他一直都认为,天底下所有的娘,都该是那个模样——当然,除了裹小脚这一点。

      “我爹说,我娘以前是镇上最金贵最标致的小姐,还会识字呢,所以我要听话,让娘开开心心的,就像以前一样开心。”男孩告诉他们。

      这一路上,他说个不停,手指也一刻不肯安分,不停地弹纸袋里的小汤圆,听那些小玩意在面粉堆里滚来滚去,发出咚咚擦擦的声响。

      闲聊之余,谢云轻还问了一些关于他弟弟病症的事,男孩也都一一认真地回答了。

      “我听婆婆说,那里的疙瘩不是病,是智囊,说明比常人要聪明得多咧!”

      “唔,那都是……”

      “那都是真的!”陆应同立刻跳出来。

      谢云轻震惊地看向他。

      “那都是真的。”陆应同颇觉得自己有力挽狂澜之功,便得意地往男孩肩头靠了靠,清清嗓子,端起一副稳重的样子,“战国时候,秦国有一位口才好又有谋略的名人,叫樗里疾,他脖子上就有这么个大疙瘩,可人们都说,那是装满了智慧的‘智囊’,后来他还被秦王拜为丞相,你说厉不厉害?”

      他用膝盖蹭了蹭谢云轻,对方只好垂下眼说:“可以说,是非常的厉害了,但……”

      “但两千多年前的事嘛,到现在肯定得有些……眼光上和思想上的变化,对不对?老祖宗们也都是往前走的嘛,实际上,我们的孔夫子、孟夫子、太史公——就是写《史记》的司马迁——好吧,就是心中有乾坤大千的——”

      陆应同看着男孩因听不懂而微微张开的小口,干笑两声,“罢了,就是脑瓜子特别棒的一位老爷爷,他们这些人,都没有外表上的‘智囊’,却也很有内在的大智慧呀。那毕竟一个小疙瘩在那儿,往后总有诸多不便利的地方。所以,你看,我们其实可以一起想想办法,比如哥哥可以去找医生……去……”

      他忽然间哑口。

      男孩静静地盯着他,也不弹汤圆了,很久很久都不说话,眼眶里渐渐积蓄起泪水,黑曜石一般的眼珠子像朝阳下的露珠一样,闪闪发亮。

      谢云轻觑了陆应同一眼,那意思分明是:看吧,白忙活半天,整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还不如让我直说呢!

      陆应同也不由得慌了神,一时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僵在原地,像个木桩似的。

      男孩用手背奋力地擦去泪水,吸了吸鼻子,又恢复了笑容:“哥哥,其实我早就知道那是个病,那东西长在那里,一点儿也不好看。可是哥哥,我真不骗你,我娘,我娘以前是镇上最金贵最标致的大小姐,我不想让她不开心!”

      过去陆应同只听说,小孩子的世界都是纯真的、梦幻的,要是想对他们说一些严肃的事,就得委婉地、慢慢地来,做作一点也没关系。

      可是,原来我们国家的孩子,绝大多数从出生起,就在静默地注视着栖在他们父辈肩头的苦难。

      他的好心,是在他所以为的山区同胞“讳疾忌医”的偏见下,居高临下地散发。可实际上,自古以来,内陆山区,譬如长江三峡一带,大脖子病和呆小症发病率因缺碘而居高不下,他们身处其中的人,又怎会不比陆应同这个过路人更想解脱?是他们宽容了自己的倨傲,而非自己用贫瘠的知识去救扶他们——更何况,陆应同懊丧地意识到,他根本没有能力帮下所有的人。

      谢云轻原本靠坐在陆应同斜对面,这时艰难地直起身子,关节似发出咯咯的响声,瞪了对方一眼,然后向前微倾,伸手揉了揉男孩的头。

      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姐姐以前见过很多很多的人,一个人真正是开心还是难过,都是藏不住的。”

      男孩泪盈盈地说:“姐姐也见过我娘……”又哽咽一声,低下头,不说了。

      “姐姐看见你母亲的时候,看见她很幸福。”

      谢云轻收回手,掏出一块绣着秋桐叶的手帕递给陆应同,他连忙接过来,给男孩擦去脸上的泪痕。

      男孩听了,止住泪水,专注地看向谢云轻,眼里各种各样的情绪掺杂在一处,又开始涌动起来。

      “你娘懂得如何采制最好的云雾茶,也不贪求他人的恩惠,还把你养得这么健康漂亮。你看你,年纪还这么小,就已经是个小男子汉,可以一个人带上如此重要的嘱托踏上这么长的路程,你说,你娘心里是不是会感到开心极了?”

      谢云轻说着,还开玩笑弹了一把男孩怀中装着汤圆的纸包,吓得那双小手赶忙将开口束紧了些。

      “会。”男孩还不忘脆生生地回答。

      谢云轻不以为然地靠回舷板旁:“你这孩子,倒是也挺自信的。”

      男孩怔了会。

      山水间的日出似乎总是来得晚一些,直到这一刻,漫江的浓雾散尽,一团耀眼的火球从谢云轻和男孩中间的远水尽头跃起,在水面上瞬间铺展开灿烂的金光,照亮彼此的脸。

      随着船桨咿呀一声,两个人忽然一齐笑开了。
      ——谢天谢地谢云轻。

      桨声荡开悠然的波光,陆应同的脸上有某种意味不明的神情一闪而过,一向清澈无波的眼眸里蓦然闪动起一种无法言说的光芒。

      这是谢云轻第二次从对方眼中窥见这样的光芒。

      刚才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已经到达了有心者的耳朵里。

      那个裹着小脚的曾经的大小姐,现在,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劳动者。

      很快,陆应同发觉对方的注目,便垂下眼去,留给她两道弯得恰到好处的弧度。

      “我在学校那棵老榕树的树洞里藏了酒。”到达长沙前的最后一段汽车路上,谢云轻忽然望向窗外说,“我们会等到吗?”

      “一定会的。”陆应同毫不犹疑地回答。

      其实他并不十分清楚谢云轻所指的对象,也许是陷在泥沼里的人,也许是白昼里也难看见的光明。

      但,一定会的。他真的相信。

      “离开北平的时候,我也这样想。”谢云轻的神情间变幻莫测,似乎想起了以前的事。

      “谁也不知道我们最终能不能胜利,那也先打了再说,可南京那时不肯打,那也只能先离开再图北归。我们这几个人都犯了天真的错误,近书直到北平沦陷前一天还愿意相信二十九军会反攻,玉成……玉成以为,通往苏区的路定是一片坦途,却没想到我们才刚上路,迎面就遇上了四万伪蒙军。”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陡然变了,那眼神,像是被北风呼啸着绞碎的天池,“而我以为,我们很快就会回去,喝酒,谈笑,为毕业课题绞尽脑汁。如果这一切还能等到的话,多久都没关系。”

      车轮仍辚辚向着长沙城驶去,而一列列满载着士兵的卡车正从张着大口的古城门洞中不息地吐出,与他们擦身而过,反向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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