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

作者:荔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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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先生[6]


      乱世尘烟里,没有什么地方是密不透风的,当然,除了延安。
      消息很快从云南省政府墙壁的裂隙中逸散出来。

      廿四日清晨,从小东门驰贯而入的吉普车上,死了一个替身。
      可恶。
      叶从舟将这个结果反复确认过后,目色开始一点一点变得冷冽起来,直至凝结成冰。

      那天凌晨从北车站下车的“大人物”从重庆乘专机到香港,再从越南海防换乘铁路辗转抵达昆明,目的是代表重庆方面与云南地方的主事人龙云上将沟通兵事。
      龙大帅一向反对蒋氏独|裁,但毕竟都是国府中人,人家既是为前方抗击日寇的战事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即便政见不同,该给的脸面还是要给的。

      然而据叶从舟的某一条情报线所知,这个化名为尹山澜的党国陆军上校,前不久才从南京汪伪政府投诚到重庆。
      他给重庆带去了许多价值万金的军需情报,立刻便得到戴老板的赏识和重用。

      少有人知的是,尹上校还有另一个名字,高野胜一郎。
      这个日本名字,属于日本关东军派驻北平的原伪满政府审查署官员。

      高野胜一郎的弟媳,是日本关东军七三一部队无恶不作的军医。
      而他人生迄今为止最得意的作品,是将实验室里的马鲁太做成一面人皮大鼓。
      当涂着白面、身着彩衣的大和抚子为他唱起故乡京都的歌谣时,他就会用骨头做成的鼓槌兴奋地击打鼓面,发出森森的怪异的吼声。

      从东北沦陷起至今,多年来,高野胜一郎将沦陷区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幼源源不断地输送进那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实验室里。
      何等恶魔行径。

      绝不能留。

      只不过,小东门那一枪,并不是叶从舟开的。

      有人在他之前走了火。

      晨光熹微,他看见吉普车后座上,半隐在车帘后戴着绅士礼帽的脑袋摇晃了几下,然后直直地倒向前方座椅后背,再擦着椅背,一点一点滑下去,直至完全消失。
      一缕从云团中跃出的阳光掠过礼帽的尖角,长驱直入又长驱而出,平静地宣告了暗杀的结束。
      自始至终,从那个躯壳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那个位置上原本就是个死人。

      叶从舟终于回想起来这些早应该注意到的细节。
      然而当时由于那声意料之外的枪击,他只能快速将架好的枪管隐藏回宽大的披毡之中,再顺着长满杂草的空屋墙沿,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合院,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也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记得那一束子弹的击发,干脆而利落,竟让人辨不清从哪个方向而来。
      枪声短促,在晨光跃出的一瞬间,激起停栖在屋檐上打盹儿的数只白鸽振翅惊起,纷纷四散开去。

      这时他忽然想到,彼时正在备课的女先生,难道竟这么巧,在新校舍里也见着那许多飞去的鸽子么?

      ·

      晚霞稍纵即逝,夜幕降临。
      翠湖青云街的南法洋楼里一派欢歌笑语,远处沉闷的天色下,雷声正在轰隆隆地装腔作势。

      相隔两条巷子的圆通寺街,一处居家合院的其中某一间卧房内点起了油灯。
      嚓的一声,伴随着火柴烧糊的气味,薄薄的窗户纸上,映出一个由远及近的纤长身影。

      叶从舟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拉开门,见柳时繁随意披着一件绸缎长袍,秉烛站在自己面前。
      油灯飘摇的星火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暖黄的温情之中。

      “不要去。”长睫的阴影掩住她的眸色,半晌,她浅浅开口,“至少今天……别去。”

      叶从舟背在身后的右手紧了一紧。
      衬衫是新的,日间刚洗过,阳光一晒,还透着浅淡的肥皂香气。
      夜风揉起衣摆,衬衫之下,逐渐浮起一层寒意。

      对峙良久,他挺直的背脊放松下来,几乎是商量的语气:“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即便会没命也要去做吗?”柳时繁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发掘出一丝留恋。

      对生命的留恋。

      今夜龙大帅在青云街的私宅里宴请尹山澜,既是接风,也是去去晦气。
      他虽不喜来客,可对方在自己地盘上遭受暗袭,而追捕至今毫无头绪,这事传到重庆,多少也是丢了面子。

      这个时候,龙氏私宅各个出口的暗堡里都至少架着四挺机枪,前后左右一个不落,没有盲区,确保欢场中人的绝对安全。
      一待有不明人影靠近,立时就会被四面八方飞来的子弹击毙,能不能留个全尸都未可知。

      叶从舟却只是摇了摇头,目色淡然,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但这次更像是宣告而非征询:“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眼眸清澈如一汪秋水。
      他看着柳时繁,又像看着她身后长眠的黑夜。

      ·

      夜很深了。
      轻灵的笑语仍在装潢华丽的洋楼四壁间旋转,里面的人各个都挂着笑脸,沉醉在仿佛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的彻底的欢愉之中。
      雨水在大面大面的玻璃上蜿蜒地留,给那些红的绿的亮荧荧的灯光混得模糊一片。

      大雨中的莺歌燕舞使得翠湖边的步行道显得愈加清冷而寂寞。
      隐约间,还可听见翠湖里晚睡的鱼儿不时跃出水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颇感好奇似的。

      雨水从高耸的尤加利树的枝叶间如注地漏下来。
      大片大片重重叠叠、纠缠不清的墨色荫蔽间,一辆吉普车静静地停在步行道上。
      远光灯大开着,沿着雨夜的昏暗,寂荡荡就照到了尽头。

      尹山澜打着哈欠在门口与人寒暄完毕,转身朝吉普车大步走来。
      龙大帅派了自己的属卫为他撑伞。
      那名身姿挺拔的年轻军士将半个身子都暴露在雨中,和贵客之间隔了些许礼貌而避拒的距离。
      不太远也不太近,不算明显但也无法忽略,倒像是故意给藏在暗处的有心人露出的破绽。

      尹山澜素来是个多疑而细心的人,但适才龙大帅非要为着东小门的事给他赔罪,不仅承诺装满十卡车用于止血医枪伤的白药,还拉着他连着灌进肚里好几瓶酒。
      洋酒和白酒混杂,灼热的酒气闷在喉腔里,霰弹似的,难受得就快要爆炸。

      整整十大卡车的白药,在前线战事焦灼的现在,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他歪起嘴角,在酒气的作用下,控制不住地想要放肆地狂笑出声。

      只等卡车从昆明城开出,“尹山澜”这个名字在重庆的位置便能更进一步。
      之后,再让皇军“偶然”地截获这批物资,重庆方面他自有办法脱离干系,而在皇家陆军部这个旁人只能仰望的地方,他便可崭露头角,并以此为契机,逐渐接近权力中枢。

      他实在太开心了,开心到太想大笑了。
      即将一步登天的极度兴奋和激动使他在醉意作祟下根本无法平静,然而与此同时“尹山澜”的面具逼他不能不冷静自持。
      这种冰与火同时向着自己倾轧过来的感觉,实在难以忍受。
      此刻,他甚而开始有些愤怒和狂躁了。

      也因此,他没有注意到龙氏属卫稍稍远离的身形,也没有注意到一直静坐在步行道一侧长凳上穿着黑色雨衣的人就在他发出诡笑的一瞬间站了起来。

      叶从舟静静地看着雨水不断地从帽檐挂落,同样地,静静注视着尹山澜笑完又低头从衣服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精致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然后点燃。

      沉香的味道在又浓又闷的大雨中渐渐晕开,尹山澜深吸了一口,直至吸进肺中打了个转,才悠悠地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
      湖风迎面扇过来,狂热的大脑终于获得短暂的宁静。

      “高野桑。”
      模糊中他听见久违而亲切的呼唤,仿佛来自开满樱花的家乡。

      叶从舟的日语发音很标准。
      三年前,他在东四酒吧的柜台阴影处,用同样清冷而不容抗拒的声音,宣告了另一个日本人的结局。

      “高野桑。”
      乡音是那样的亲切,高野胜一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般乡音的呼唤了。

      故乡樱花盛开时,落英缤纷无可言拟,比这鬼地方恼人的雨可要美丽得多。
      高野胜一郎平生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困惑:为何他们要远离樱花铺满道路的家乡,千里迢迢在这冷雨中看鲜血染满衣裳?

      但下一秒他在心里重重地甩了自己一耳光。
      那些马鲁太们只不过是幸而托生为人的畜生,抽干他们的污血,将那些贱命献于天皇陛下的脚下,才是他作为大和子民的无上荣光!

      “高野桑,该走了。”

      太阳穴再次一跳一跳地抽痛起来,耳边嗡嗡作响。
      手中烟蒂不知何时已被湖风吹灭,高野胜一郎不禁眯起眼,完全抛弃了一个间谍应有的警惕,疑惑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雨势就在这一刻忽然变大,混杂着宴会厅里翻涌而出的笑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高野胜一郎在这世上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张笑脸。
      撒旦的微笑。

      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年在皇军陆军部与自己臭味相投的刽子手青木城塬,死前看见的,也是这样一张纯真的笑颜。

      无恶不作之人,殊途同归。

      ·

      惊呼,抢救,追踪和搜捕,几乎在同一时间在昆明城的大街小巷间铺展开。
      叶从舟像暗夜幽灵一般,披着满身的雨回到合院,脚步在屋檐下干燥的水泥地上拖开两道长长的水渍。

      柳时繁房中的灯还亮着。
      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敲门,撑着疲惫的身躯准备回到拥挤狭窄的工作间去。

      房门在这时打开,柳时繁仍旧披着那一件裁剪合身的绸缎长袍,如玉一般洁白的手中,油灯点亮起沉默在雨夜深处的一双清眸。
      “结束了?”
      “结束了。”
      “好。”
      “先生还不睡?”

      油灯在风雨中挣扎,一晃一晃的,照进柳时繁的眼底:“巫家坝来信。”
      巫家坝的空军大队终于来信了。
      他可以离开这座城了。

      却不知怎的,并不感到轻松。
      叶从舟随柳时繁进入房间,将藏在身后的左轮手|枪还给她。

      自己要去“送死”,对方到底没有再阻拦。
      只是,她从工作间字画篓下的暗格里,在叶从舟震惊的目色中,取出一把拆开保存的左轮手|枪给他。
      “那么,就用这个吧。”
      “先生为何会有这种东西?”
      “好友的。”

      短暂的停顿后,叶从舟“嗯”了一声。
      柳时繁的心跳得很快,眉眼间却不由得浮起一层讶异。

      “你就没有想问的么?”
      “没有。”
      “谢谢你的信任。”
      “先生说这是好友旧物,我只是没有在此上多想,谈不上信任。”

      信任对于一个特工来说,太遥远了。

      但尽一切手段完成任务,是每一个特工的使命。
      他履行了承诺,用柳时繁给他的武器毫不拖延地了结了目标。

      至此,可告一段落了。

      柳时繁接过左轮手|枪,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将它放回暗格里,而是背对着叶从舟,将子弹壳倾倒出来。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叶从舟从赣南、香港、越南辗转而来,路上遭遇不知多少次搜身检查。
      他没能带武器,只有从蒙自早已被放弃的情报站里找到一把残缺的毛瑟。

      为确保隐蔽性,他不得不将枪管锯短,减小威力的同时,命中率也随之降低——锯短的枪管会使得数枚铅弹朝着不止一个方向迸发出去。
      要想保证击毙目标,非走到十尺以内距离不可,但这样的话,太冒险了。

      柳时繁原本计划自己去的,但她不想叶从舟赔上一条命,所以“自投罗网”,交出自己全部底牌。
      无论愿意与否,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已经被日渐逼近的侵略军拖入了战争的泥潭。
      叶从舟将来完全可以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拳脚,而不是在这里为一场暗杀白白丢了性命。

      “现在,我的性命在先生手中了。”叶从舟望着她的背影说。
      街巷间,渐次传来搜查的呵斥声、木板门拉扯的碰撞和惊吓害怕的细细哭喊。

      柳时繁想说不必担心,她是可信任的人。
      旋即想到,对于叶从舟来说,信任这个词,恐怕太遥远了。

      她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一个本应该卒于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北平的人,如今已多活了许多年。
      如果这次刺杀非得在重庆有个交代,那么替叶从舟赔一条命,她不遗憾。

      叶从舟却笑了,走过去,将对方转向自己。
      目色相对,同样明润,也同样的忧伤。

      他一眼就猜出柳时繁前一刻在心中作出了何等伟大的抉择。
      “高野胜一郎的档案已经摆在龙大帅桌上了。大帅是聪明人,不会去追查情报来源的。”
      明明自己已深陷泥潭之中,此刻却还在逗她,“我娘总说我嘴虽笨,其实贼精,没法收场的事我才不会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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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行文至此,发觉窗外有大雨落下,顿时感到十分奇妙。
    大概他们两个人一起经历的那场夜雨也如此畅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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