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民国]

作者:荔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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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里月[10]


      湘黔滇步行团出发的前一天,谢云轻和陆应同从省政府领到统一的黄色制服、备用的大棉衣,以及行军所用的干粮袋等物品。

      制服一换,绑腿束紧,头昂起,背挺直,也算是一纵有模有样的学生军。

      为了体现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军人品格,当晚陆应同力邀其他几位同行的同学一起洗冷水澡。

      深夜,他在韭菜园圣经学校窄小的校医室里咳得地动山摇。

      谢云轻听到消息夤夜赶来时,神色间非常不屑:“就你这样身体素质,真的能通过步行团体测合格线吗?”

      陆应同念在对方披着满身的星光匆匆而来,怎么说也是为着自己的缘故,故而大度地眯起眼,表示不做计较。

      “不过,说起来也真是巧。”雨后的屋内仍然有些闷热,谢云轻褪下绒衣外套,提起掸了掸灰尘,而后随手搭在门后的挂衣架上,闲闲地说道,“还有一个人恐怕也得跟你一样晚两天出发了。”

      “谁谁谁?让我猜猜……黎再思?还是修振达?”

      这二位都是晚上被陆应同生拉硬拽过来一起冲凉水的幸运好兄弟。

      “当然,都不是!”谢云轻哼哼两声,“你这个病来得突然,还没来得及通知你——听说装行李的卡车严重超了负载,所以刚刚我们都被黄团长叫过去,命令我们把非必须品都给处理掉,毕竟长途跋涉,带着也是拖累。”

      说到这里,实在没忍住噗嗤一笑,“你猜怎么着,就我们系那个翁助教,他竟然在行李里塞了一口北平涮肉的铜锅!足足有这么大一个!”

      她给陆应同比了个大小,笑得前仰后合,“他非得坚持留下来,说什么,要先给他那宝贝铜锅找个好下家才能走,黄团长都快气得跟你躺一块儿作病友了!”

      陆应同没好气地纠正:“我这是偶感小疾!”

      “我懂我懂。”谢云轻抿起唇,安慰似的对他点点头,然后埋头去整理自己一同拎来的两个大纸袋。

      “那是什么东西?”陆应同好奇地探出半个身子,眼珠子提溜提溜就是够不着也看不着,没一会儿就被对方塞回重重棉被里。

      他皱了皱鼻子,“怎么一股子药味儿?”

      “这些,都是治疗缺碘症的。”谢云轻一项一项清点着给陆应同看,“我打算明天一早以慈幼堂的名义捐给南岳镇,从邮路走,大概也就两三天。”

      她耐心地将药材分成小份再一包一包系好,每一个都精心打上蝴蝶结,“那个卖你寿酒的小男孩,你肯定不会忘吧?我跟他说好了,到时候他会去邮局等着包裹。”

      陆应同觉得有趣:“慈幼堂?这借口倒是新鲜,只是我们谢大科学家怎么忍心骗那么一个半大孩子。”

      “这是善意的谎言!”谢云轻转手戳了戳陆应同的眉心骨,“我要不编个慈幼堂出来,他们肯定不会轻易收下的。”

      “不然,我就会跟你一样,不不不,还要更多——大概会收到一大卡车云雾茶,得喝到下辈子,下下辈子啦。”看得出来,她对自己善意的谎言十分满意。

      “好好好,可是说正经的,这个病可得花时间治。”陆应同坐直了说,“况且,需要帮助的孩子一定不止他家一个,你这些够吗?”

      谢云轻听了,手上动作一停,半晌,往后一靠,上身蹭着床沿,瘦弱的肩膀在如练的绸缎衬衣下若隐若现。

      似乎有千愁百结在她肩头游走。

      “我知道一定是不够的。小男孩的父亲,那天在车站我们虽然只是见着一个背影,看不出能耐大小,但是中尉也算是待遇不算差的官佐吧,连这样都治不起一个孩子的病,更别说我一个路过的普通学生能帮上多少了。”

      她撑着头,肘弯支在床褥上,微鼓的双颊完全占据了陆应同看向她的目光,语气放得很轻,但能听出重重的决心,“所以只能是,尽力而为。”

      “你信不信我?”陆应同问道。

      谢云轻昂起头,转向对方,神色看起来有些困惑。

      她心中计较片刻,然后愣愣怔怔地点一点头:“你既是当着我的面问,我还是,信你比较好。”

      听起来是不太信。陆应同也学着哼哼一笑,变魔术似的,从床底拉出一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旧藤皮箱子。

      箱子有些沉,在水泥地的灰尘中拖拽出几道深深浅浅的痕迹。

      步行团规定,除去军卡负责从一个营地运送到第二天下一个营地的行李外,学生们每个人还能随身带一个小箱子,放些书籍纸笔和救急的医疗包之类的,方便路上能随时记录些乡野见闻和心情。

      当然了,陆应同这个随身的箱子看起来并不怎么随身,磨得发白的藤皮倒是比较符合刀尖舞者的特点。

      “你……”在陆应同打开箱子的那一刻,谢云轻先是上前了一步,等看清楚后,不由得后退两步望着对方发出一声赞叹,“真是个疯子!”

      “谢谢你的夸奖。”陆应同得意地一笑,麻利地从箱子外层的伪装中取出一个小型电台。

      一阵滴滴答答的捣鼓后,他长舒了口气,快速写下一张纸条并一枚钥匙递给谢云轻。

      “明天还得辛苦你跑一趟,将这个钥匙放在纸条上写的邮箱里。”

      他等了一会儿,确认对方已经将纸上内容记住无误后,取出火柴,将纸条烧得干净。

      谢云轻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许多疑惑想得到解释。陆应同侧耳静待,她却不打算问了。

      “你真不问啦?”陆应同将电台收好,箱子仍旧放回原位,用垂下的床单虚虚实实地掩住。

      谢云轻犹豫了一下才解释:“我想,你这行,连同你本人,都是秘密,我知道太多反而对你不好。”

      陆应同逗趣似的反问:“还请谢大科学家解释解释,我这行,是哪一行?”

      说着,将兜里一张商用电台许可证拿给对方看,仪器型号和编号、发报许可范围、权利人,都详明标注在上。

      也对,特务嘛,刀尖上行走,事关自己身家性命,行事当然比她一个旁观者的思虑要谨慎得多。
      谢云轻稍稍松一口气,眼神也恢复了往常的光采,饶有兴致地问:“那你说说你刚刚都鼓捣了些什么?明明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眼睛一眨都没有眨,却还是没看明白,滴——哒哒哒,那是什么意思?”

      陆应同原想再逗逗她,可是见她侧过首,掩口微微打了个哈欠,才反应过来时间已经不早了,便简略地说,这是托自己一个在长沙的好朋友从邮箱里拿到钥匙后,再去京储银行在长沙的分部保险柜里取些钱,用于南岳镇尤其是周边山区地带儿童的医疗金。

      他还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不用担心孩子们问医的事会是个无底洞,根据质量守恒定律,有还未填满的洞,就一定还有取之不尽的源头。

      至于“徐勉”这个“好朋友”的名字,自然隐去不提。

      “陆才子的歪理真多。”谢云轻嘁了一声,不以为然,“还质量守恒,你当我没念过么?”

      “啊,哈哈,忘了你念的理科。班门弄斧啦!”陆应同尴尬地挠挠头,眼睛一转,得意地又说,“不管怎样,今天我也算是在你面前大大地表现一番了!”

      “可你费这么大劲儿,肯定不是‘一些钱’能概括的了……”谢云轻恢复撑在床沿的姿势,看起来懒懒的,“我原以为,特务处是个挺清水儿的地方。”

      陆应同没忍住笑出声:“特务处,清水儿?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在谢云轻听来,一如南岳镇上对方喝醉酒大声肯定她一米六八时的那样。

      烦人。
      特别地烦人。

      可是就算那酒鬼能从自己此刻憋红的脸上读出这种“烦人”的心情,多半也只是挠挠头,然后两眼放光地欢呼,谢云轻说我好特别!耶!

      陆应同自顾自笑了好半天,觉出对方脸色要炸,忙及时止住,咳嗽两声继续说:“好啦好啦,虽然不知道重庆把这件事情定性为几级机要,但真计较起来,知道的人也不算少了,我不怕告诉你。”

      “你千万别告诉我。”这回谢云轻的脸色是真要炸了,她连连摆手,一脸正色道,“实话说,令尊给我找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陆应同却完全发挥了主观能动性,探身向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摁在被窝上,然后附在她耳旁,不等她回避便快速说完:“我亲生母亲,姓孔。”

      什么孔?民国二十七年还能有什么孔,当然是孔祥熙的孔!

      谢云轻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应同,又垂下目,似乎在回忆什么。

      “别想啦,她十一年前就定居去了海外,就算你曾经在南京的什么宴会上见过,那也是很小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我娘的模样,你又怎么会记得起来?”

      陆应同打断她的回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刚学会说话的时候,第一声‘娘’还没喊出口,她和我父亲就离婚了,所以你知道,我父亲在中央之所以不受待见,那都是有大渊源的。”

      “哦。”谢云轻恍然大悟,“所以你给我的这枚钥匙里的……取之不尽的……源头……”

      不得不说,这关注点实在令陆应同大跌眼镜。

      他虚空地扶了扶鼻梁,虽然那里并没有文化人的金丝框眼镜:“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做好保密,不会有人横插一杠的。”

      “其实孔家人就算知道了钱款的去向,也未必会不乐意,我看他们不就经常办慈善晚宴嘛!只不过,要是被发现了,这钱可就不能匿名捐了,还得联系报社拍宣传照,当然也免不了大作一番文章树立他们的正面形象。”
      陆应同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厌恶,表面上只是漫不经心地说,“唔,他们办事,就是麻烦。”

      谢云轻似有所感地扁起嘴,微微耸一耸肩:“我理解你的意思。”

      她娓娓道,“旧年,我父亲在北平时,还兼任卫生局局长,我记得南京新生活运动最开始的时候,连着出了两三年的国民健康报告,其中就提到儿童缺碘的问题。”

      一时又转回了最开始的主题,“可惜,新生活运动轰轰烈烈的这十年,医疗经费按说也批下不少,可这回来到内陆,才知道随处可见的问题始终没得到改善。”

      陆应同的思绪也被拉入对方的话中,思考片刻后,认真地劝道:“国家这么大,想的是办好一件事,牵扯到的却密如连珠,所以不能心太急,就是急,也没法一蹴而就。我们当老百姓的,想舒心点活着,就得比国家要耐心一些。”

      “可我还是觉得,一个真正属于老百姓自己的国家,就应当比老百姓更有耐心,也要更积极。”

      “你这话说的,就不怕我父亲派来的人听见吗?”

      “这附近没有别人。”

      “你太小看他们了,那些人中间懂唇语的那是一抓一大把,就说你知道的那个放牛翁吧,他不仅会读唇语,听力更是令人发指,隔着好几道院墙都能把人家的枕边话听个八|九不离十!”

      陆应同自己都感觉自己欠兮兮的,故作神秘道,“这时候四周的灯都熄了,就我们房间还亮堂着,只消拿副望远镜晃一晃,就什么秘密都知道了。”

      “啊,这……”谢云轻看了看窗外,黑漆漆的一片。

      她迟疑了一下,接着慢腾腾地蹭起身走到窗边,哗啦一声,将帘子拉得紧紧的,几乎密不透风。

      等她再慢腾腾挪回到床前的时候,就见陆应同贼笑嘻嘻地一把掀开被子,往里让了让:“天色已晚,又无余房,哎,我这么善良,当然不介意跟科学家挤一挤,权当报答南岳观音桥上的救命之恩吧。”

      谢云轻静静地看着他。

      他眨眨眼。

      砰。

      啊!

      ——呜呜,明天本才子这帅脸是没法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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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谢云轻:再油嘴滑舌,信不信我摇人?
    程近书:谢邀,人在北平,小日子过得不错,就是信号不是很好,可能摇不上哈。
    奚玉成:谢邀*2,咱俩一起逃的难,你还不知道我人能不能摇到?
    陆应同:哥哥们好可怕,不管怎么说,先乖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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