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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白
京兆府衙后巷里，身着公服的汉子正在用柚子叶水净手，动作稍显粗鲁，打得盆边都是水渍，“他娘的，当真是蕞尔小国，给堂堂靖城君抬了尸身竟一钱银子都不赏，回头这种晦气的差事老子可不会再管……”
一只手拍在他肩上，汉子倏然回身，眉头赫然有一颗大黑痣。
“王鲁！你小子怎的来了！”
汉子和王鲁的同村乡邻，从小一起长大，后又一同到京城找活儿干，两人在京城鲜少遇见，更别提这小子来京兆府找他。
王鲁嘿嘿一笑，套了几句近乎，又将乡邻拉到酒楼去好吃好喝了一顿。
送走半醉的汉子，王鲁眼中的醉意瞬间消散，抹了一把嘴，往皇城方向奔去。
裴暻的马车来到洛神轩后门。
周氏早就得到王府下人的禀报，说五公子和俞姑娘从京兆府回来，她便早早准备好了柚子叶水在后门等二人。
马车停稳，俞唱晚率先跳下，裴暻跟在后面。
周氏见到裴暻金冠紫袍似乎并不意外，行礼后拿起柚子叶沾了水往二人身上蘸洒。
裴暻不禁多看了两眼这位美貌妇人。
周氏将人领到厢房门口，“夏日炎炎，民妇已备好了热水，五公子请。”
裴暻颔首，信步进了房间。
厢房布置得很雅致，帐幔、花弧、挂画色彩和谐，摆件都不贵重，却看得出来是精心挑选的。
他心中的疑惑更甚，这位俞太太姿仪不俗，除了衣料与头饰外，方才行礼的步子、角度，以及气度比之京中贵夫人丝毫不差，若说一位年过三十的农妇进京短短时日便能学成这样，他是不信的。
尤其是规矩，属于刻入骨子的记忆，断不是几日便能出落得如此——她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自如，看似松弛实则身子紧绷，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非常规范。
周氏将女儿的衣裳放到绣凳上。
在屏风后擦洗的俞唱晚抿了抿唇，将裴暻的真实身份说了。
本以为周氏会震惊，谁知她头句话说的是：“哎，齐大非偶。”即使麟趾山庄还在，女儿能做五殿下的正妃，她亦是不愿的，天家复杂，而且后院哪能清净？
俞唱晚顿了顿，系好衣带从屏风后走出来，“阿娘，我还在服药。”她的无名绝症暂无办法医治，可能永远不能治愈，一直以来她都只是想与他做挚友、做同伴。
诚然，她偶尔也会管不住自己的心。
周氏明白女儿的弦外之意，登时心尖绞痛，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将劝慰的话说出口。
换好衣裳的裴暻从厢房出来。
去取脂膏盒子回来的俞良生已经等在花厅，瞧见身着湖绿色底银线绣竹纹锦袍的五公子立时起身。
裴暻的金冠已经换成银冠，革带也从金镶玉换成了银镶玉，虽不如金的那么贵重，这一身却比之先前的矜贵端雅更显风流皎洁。
“五公子，许久不见。”俞良生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目光移向对方的衣摆。这五公子眼睛看不见时就能给人威压，如今他眼睛痊愈，越发让人不敢直视。
裴暻虚扶一把，“俞把式不必多礼。”
两人坐定，周氏母女一前一后进来。
俞唱晚换了一身新裁的青绿色衣裙，头发重新梳了发髻，迎着夏日的骄阳走来，肤色似乎在发光，如多姿嫩绿的兰叶中盛开的漓江雪，纯净而亭立。
“五公子驾临，小院蓬荜生辉，留下用碗便饭吧。”周氏熟稔道。
俞唱晚多看了几眼自己的娘亲，这会儿居然还能当他是来龙眼村过除夕的五公子。
“多谢俞太太，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裴暻从善如流，“上次不曾得见俞太太容颜，今日一见果然如想象中那般华茂春松秀美无匹。”
哪个女子不爱听夸赞？尤其是这夸赞来自一位容色清绝的郎君。周氏登时喜上眉梢，看裴暻的眼中多了几分笑意，“民妇给公子上好茶。”
俞良生、俞唱晚：……
是时，影七提着大包小包礼物上门。
俞良生受宠若惊，“五公子是贵人，怎么还送这么多东西？当真是太客气。”
裴暻放下茶杯：“礼不可废，此乃庆贺俞把式和俞太太乔迁之喜。在下连日忙碌，这才得了空闲过来请安，还望二位长辈见谅。”
听得“长辈”二字俞良生抖了抖，他尚不知其真实身份，只隐隐觉得不对劲，这次五公子怎么比上次还客气？甚至带着一丝……恭敬？
他当过捕快，曾跟好些官老爷打过交道，在桃源县时他便瞧出这位五公子出身非富即贵，这样的人对自己这么有礼，原因怕只有一个——下意识地看向女儿——俞唱晚好像没听到他们的寒暄，坐在一边发呆。
临近午时，俞行舟回来，见五公子来了家里十分雀跃，略作梳洗便把近日写的文章拿来请他指点。
周氏嗔怪：“没规矩，你让五公子歇息会儿。”
“不碍事。”裴暻笑着接过俞行舟的文章认真看起来。
这孩子台阁体写得很不错，嗯，与他姐姐的字一样清隽。文章的言辞恰当，条理清晰，引经据典不少，看得出来是下过功夫的。
俞良生拉过儿子，轻声问：“钱夫子呢？他不回来用饭么？”
俞行舟点头：“夫子和常山书院的人去登高雅集，我年纪小学识浅薄，和他们说不到一块儿去，便先家来。”
这段日子钱岱岩多是白日出门会友交友，晚上回来苦读，偶尔也带俞行舟一起去，奈何近十岁的年龄差距不好跨越，许多活动小行舟不好硬去参与。
裴暻默默看完文章，给俞行舟指出几点不足之处，告诉他该怎么修改。小少年求知若渴，又缠着他讲了好多别的。
裴暻摸了摸小小少年的头，觉得这孩子十分聪慧，也对他眼中的崇敬之情十分受用，唇边的弧度愈发明显，“行舟有没有想过去常山书院或是白鹭书院念书？”
“想！做梦都想！”小少年登时双眼放光，旋即蔫儿吧唧道，“可是这两家书院的报名时间早过了。”最快也要等到明年才能报名。
常山书院与白鹭书院是大乾除国子监之外最好的学府，国子监非恩荫不能进，一般人家以考进这两家书院为荣。书院每年春季报名，秋闱后便会举办一场入学考试，通过考试者方能进学。
“错过报名时间不是什么大事，过些日子书院便会给你送来考试凭证，记得好好温书才是。”裴暻笑道。
此话一出，花厅里骤然安静。
俞行舟呆滞片刻，欣喜道：“真的吗？五公子没骗我？”
“我不打诳语。”裴暻低低笑了出来。
“不、不用如此的，等明年再报名就是。他、他小孩子多的是时间。”俞良生缓缓起身，蹙着眉期期艾艾道，他家如何还能再欠这么大的人情？要知道妻子生小青山时延请大夫的恩情尚未报答。
哪怕是作为庄稼人的俞良生也明白，有时候施恩太大意味着所求甚大。
周氏亦肃容道：“这太为难公子了。”
谁不知道常山书院和白鹭书院的山长曾经做过太子太傅和国子监祭酒，还任过日讲官，道一声帝师亦不为过。二位山长荣退后想着应该给寒门学子更多机会，便分别创办书院。
山长及家人平素与诸位皇子保持着距离。
“只是加一个报名而已，并非请山长破格录了行舟，我的面子还没那么大。”裴暻笑容加深，转向小少年，“想进学还是得你自己靠真才实学获得山长的青眼才行。”
俞氏夫妇还要再拒绝，而俞行舟却不懂那么多，踌躇满志道：“我明白五公子的意思，会刻苦温书，争取考上，不会让您的好意白费。”
“你这孩子……”
裴暻抬手制止俞良生的话，对俞行舟的表态很满意，“以后写了文章可送到永安坊去，我若是去了那边会抽空瞧瞧，但你不能把希望都放在我身上，要知道我也是很忙的。”
俞行舟自然知道，再次保证自己会好好读书。
周氏和丈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更清楚这位贵人不会无的放矢，今日当面说出这话，必然是下了决定，他们再拒绝便是不知好歹。
俞唱晚则抬头愣愣地看着裴暻勉励弟弟、宽慰爹娘。
立在门外的影七暗自啧啧两声，早在俞姑娘买下这小院子后，主子便跟两位山长去信说要荐一个学生去，还将俞行舟的文章送给两位山长看过，二老当时便答应了，今日却佯装是临时起意。也是，临时找人托关系才难得，主子这手玩得真高！
用完午饭，两人离开，马车的帷帐和坐垫已全换过。
“到底是进了那屋子的，拿去烧掉比较好。”
俞唱晚不置可否，依旧坐在她来时的地方，还是那个姿势。
裴暻见小姑娘离自己那么远，有些无奈，“我并不是故意不告诉你，而是在我心里，不管我在别人面前是谁，在你这里我都是‘杨颂之’是‘裴暻’，还像以前那样待我，可好？”
他声音压低，语气中有一闪而过讨好，甚至坐到了她的身边。
俞唱晚抬眼迎上他湛黑的眸子，琥珀色的瞳里泛着迷茫，转瞬又清晰——其实自己早已有猜测不是么，哪怕不是五殿下也是其他哪家勋贵的公子。
算了，不管他是谁，自己总归是不变的。
遂点了点头。
目光从饱满的额头，微颤的睫毛往下，裴暻拉出被嫩水葱掐红虎口的那只手，“是我不好，你若是生气掐我好了，横竖我皮糙肉厚。”
堆雪的虎口处有一道深红的月牙，鲜明得刺眼，正是她自己掐的。
沉默几息，俞唱晚掩住眼中的涩意，抬起头抽回手，“我不会了。”
仅仅四个字，充满了悲怆。
手心一空，紧接着心里也被挖走了一角，泛着酸胀的难过。裴暻喉结动了动，眉头越发蹙紧，隐约觉得小姑娘话里有话但又听不出来，也不懂她在想什么，分明昨夜他们还很要好的。
其实俞唱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没有气裴暻隐瞒身份，但心底里的悲凉又确实是因此而起。
随着真实身份的揭露，她似乎连成为他的挚友、同伴的可能性都没有了，从未自卑过出身的俞唱晚，此时也被巨大的鸿沟骇了一跳。
再加上跟周氏彻底剖白了心迹，就像是作出了一种承诺，一种她只能如此的承诺。那个念头只是她思索之后的结论，好像不宣之于口就还可能存在别的希望，至于是什么希望，她不敢去想。
马车里的空气凝滞得紧，裴暻正待问得深入些，便听影七道：“主子，到了。”
罢了，不急于一时，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是以放她回了永安便去了刑部。
俞唱晚也没闲着，直奔东厢房帮周泰山一起验毒。
东宫仆寺里，消瘦了许多的王世贞刚搁下毛笔。
王鲁悄声进来：“大人，翟药师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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