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头

　　晚清或者民国时候

　　那时候，大宅大院都有各家的专属裁缝。一代代用下来，量身裁体，对主子的花样喜好心知肚明。无论是春秋大褂还是小衣里衫，都是这家裁缝铺里制成，换季之前就一样样一份份备好了，早早差人送来。

　　这一年，老裁缝带着自己的小儿子到宅子里来。

　　人老眼花，针线便使不得了。前面三个儿子都不成器，只有这幺儿得了真传。

　　小裁缝十五六岁模样。大宅里的长子少爷，刚好跟他同年合岁。

　　少爷站在祖母身后，抬眼往小裁缝脸上瞧。

　　————极白净的一张脸，尖下巴，微垂着眼，宁宁合合瞧着干净的很。。。穿宝蓝色棉布衫子，肩膀窄了些。

　　少爷模样生的好，是不一样的俊气，笑起来尤其明朗。

　　小裁缝其实也是喜欢的。

　　少年身量长的快，又喜欢新奇式样，隔不了多久小裁缝就要提着小箱子到少爷房里来量身。

　　肩宽臂展，腰围衣长，小裁缝捏着软尺一点点细细来量，有时候转个身，有时候把手臂绕过去。

　　很偶尔才说句话，大多数时候只是心定神宁的淡淡笑笑。

　　就这么过去了四五年，两人都不再是少年模样。

　　少爷依旧时不时做件新衣，只是小裁缝不必再到大宅主屋找他，而是他眼巴巴往裁缝铺里跑。

　　不作衣服的时候就拎盒点心，在黑洞洞的小店面拖出张凳子来，捧杯茶水一坐一下午，东拉西扯，只盯着人家瞧。

　　就着茶水吃点心，时间长了总也有点腻，更何况是年青气盛最没长性的时候。

　　有天，少爷随口便说“我看，咱们在一起得了。”

　　小裁缝在昏暗暗的柜台后面，抬了抬眼，说“你是谁，我又是谁？发什么梦话。”脸色平淡的很，半点表情也没有。

　　少爷想想，也是，于是拍拍手上的点心渣子，起身走了。

　　再后来，这裁缝铺子，少爷便不常去了。

　　可是但凡街面上哪家店心铺子新开了张，少爷总忘不了买上一包，差人送过去。跟着父亲在外面谈生意的时候，得了什么新奇物件，也送。

　　小裁缝垂着眼收了，连个谢字都没有，只是瘦的下巴又尖了些。

　　老祖母相中了一家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顺理成章便订了亲。

　　三媒九聘，转眼便是婚期。

　　少爷盯着手里的大红喜帖发了半晌的呆，还是差人往裁缝铺里送了一张。

　　照理说，给大宅当了几辈子的裁缝，便是不送帖子，他也该来。可是，少爷等到宾客散尽也没等着人影。

　　————第二天晌午，门房才递上来了个包袱，说是小裁缝送的贺礼。

　　少爷哆哆嗦嗦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张码的整整齐齐的碎布头。

　　少爷又去了裁缝铺里好多回，却始终没再见着人。

　　店里只有个小伙计在，懒洋洋行个礼，每回都是那一句“病了，总也不见好。”

　　什么病呢？

　　。。。少爷闷了挺长时间，找个药铺杂七杂八包了许多补药，想去小裁缝家里瞧他。

　　可是，在人家门口站着，始终没能抬起手来扣门。

　　就那么干巴巴的，站了一宿。这一宿，门里半点灯火亮光也没有。

　　其实吧，什么情啊恨啊，都经不起时间来磨。

　　一年之后，少爷有了儿子。。宅里添了新丁，四处喜气洋洋，连少爷都觉得好像不知从哪缓过来了一口气。

　　于是。。他兴冲冲提着个大红礼盒，往小裁缝家里去。

　　他想说，没啥大不了的，近也好远也好，咱们都是一辈子。以后我儿子，孙子，曾孙子，曾曾孙子，从生到死，都得穿着你家制的衣裳。

　　门扣开了。小裁缝的父亲探出头。一年光景，老的厉害，几乎认不出人来。

　　他上上下下打量少爷几眼，眼睛眯成一条缝。

　　最后说“别来了，人早死了。别来了。”

　　后来的后来，少爷做了个梦。

　　醒来之后，把柜子打开，衣服扒了一地，一件一件一层一层往身上套，恨不得通通穿起来。

　　他双眼通红，却并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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