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客

　　苏苏坐在沙发上，晃着脚看着电视，等待新涂上的指甲油晾干。
　　她的心情有点烦躁。广告贴出去已经一星期，来看房的人也不少，但是，不是人家不中意就是她不中意。原来，要找个人合租这么难。
　　苏苏今年二十七，鹅蛋脸，大眼睛，短发削得薄薄的，干练中透出妩媚，好看得没话说。
　　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通宵干活是家常便饭。说不累是不可能的，然而收入可观，加上自己又年轻有精力，等赚够了再跳槽也不迟。
　　闲时，她喜欢逛街、看电影、买漂亮衣服，偶尔谈个小恋爱，和本市其余数千名时尚女子没有任何区别。
　　苏苏的日子一直过得很舒畅，只是。
　　只是，自从分手的男友从这间房子搬出去后，她突然发现这里好冷清，寂寞都无处排遣。她想找一个易于相处的合租人，她想找个伴。
　　可是谁知道，这样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要办到也不很容易。
　　正当她发着呆，有人轻轻敲门。
　　苏苏一跃而起，关掉电视，穿上拖鞋去开门。
　　门外，一个身着红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浅浅微笑。她的面目清秀，脸色略显苍白，长头发用一只夹子束起，看上去非常舒服。
　　苏苏眼前一亮，先有了三分好感。
　　“请问……是不是你要找人合租房子？”那女子的声音柔柔的，很是动听。
　　“是是是！”苏苏急急点头，“请先进来看看。”
　　那女子随她进屋，环视了一下四周，称赞道：“不错呀，安静又宽敞。”
　　“这里最难得的就是闹中取静。”苏苏附和。
　　她伸手推开待租房间的门，介绍道：“这间，地方是小了一点，但是家具什么的都是全的。而且房间朝南，还带小阳台，采光极好。阳台下面就是花园，每年夏天栀子花开，花香都会飘上来。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
　　见那女子微笑颔首，苏苏心中一喜，于是又带她去看厨房和卫生间，自然是夸得天花乱坠。
　　参观完毕，那女子问她：“租金多少钱？”
　　“月租八百，一人四百，水电煤费另算。”
　　那女子想了想，道：“贵是贵了点，不过条件真的还不错啊……我明天可以搬进来吗？”
　　“可以可以！”苏苏急忙点头，心里十分高兴，“你若是嫌那间小，我把主卧让给你睡也可以。”
　　那女子微微一笑，“那倒不必了。我明天把东西搬过来。”
　　“好的。”
　　“那么我先告辞了。”
　　“等等，还不知道如何称呼。”
　　“我姓聂，你叫我小倩好了。”
　　聂小倩？苏苏笑出来，还真有人起这样的名字。有意思！

　　第二天，小倩果然搬了进来。她只带来一只小小的拉杆箱，全部的家当都装在里面——不过是少量的衣服和洗漱用品。
　　苏苏帮她把衣服挂起来，还不满半个衣橱。苏苏讶异，她从未见过这么朴素的女孩子。
　　相处得久了，苏苏才明白，小倩的确不需要太多的漂亮衣服。她不爱逛街，也没有什么社交活动，甚至都不见她去上班，几乎天天都窝在房里。苏苏猜不透她究竟靠什么赚钱养活自己。
　　但每个月缴费的时候，小倩都分文不差，相当爽快，苏苏也就不便多问。再说，她们也尚未熟悉到这个程度。
　　过一阵，苏苏的公司接到一个非常重要的case，客户又是出了名的挑剔，她天天忙得焦头烂额，不到凌晨一二点回不了家，根本无暇过问别的事情，这个问题就被她搁下了。
　　令她感动的是，每次到家，桌上总有一碗鸡汤在那里候她。不用猜，这自然是小倩的杰作。苏苏庆幸，当初没有看错人。
　　许是真的太累了，苏苏感到自己体内的精力在一点一滴地流失。她越来越瘦，胃口变差，面色也发黄，每天顶两只黑眼圈去上班，擦再多的粉也掩不住。不出半个月，她的体重一下子掉了五公斤，整个人轻飘飘，好似一缕魂。
　　她向小倩自嘲：“我应该去拍广告，三年来想减的肥肉，一夕间统统减掉。”
　　小倩皱皱眉，更加卖力地为她煲汤，所以滋补的药材都加进去，枸杞、人参、黄芪……汤里的药味一天比一天浓重。但是没有用，她仍是不可救药地瘦下去。
　　苏苏倒不以为意，反安慰小倩：“不要紧，等忙过这一阵，自然会好起来。”仍旧每日勉强支撑着去上班。

　　一日，苏苏上班途经一个算命摊，摆摊的瞎子叫住她：“小姐，你被鬼缠上，身上好重的阴气。”
　　苏苏啐那瞎子一口：“神经病！”
　　一大早，被人说是鬼缠身，真晦气！要骗钱也不是这样骗法。
　　瞎子也不生气，继续说道：“你被人骗食了不干净的东西，天长日久，阴气已渗入五脏六腑，恐是命不久矣。小姐，你若肯听我一言，或许还可有救。”
　　苏苏不理他，扭头就走。
　　算命瞎子的声音从背后远远地飘来，“唉，不听我言，到时追悔莫及啊……”

　　这一日，苏苏回到家中已过子时。
　　桌上，照例摆一碗鸡汤。
　　她把鸡汤热过，才要喝，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冒出白天那个算命瞎子的话语：你被人骗食了不干净的东西……命不久矣……命不久矣……
　　顿时，她觉得颈后汗毛倒竖，全身凉飕飕。
　　闻一闻鸡汤，药香浓郁，什么味道都被盖过了。
　　苏苏放下调羹，把汤全数倒掉，没有喝。
　　不不不，她不是怀疑小倩，她只是……只是……一下子变得胆小，不敢再碰任何食物。都是那瞎子害的！
　　是夜，她恶梦连连，一下梦到小倩投毒害她，一下又梦到小倩化成厉鬼向她索命，惊醒数次。辗转之间，已经天亮。
　　她躺在床上，只觉头似千斤重，口干舌燥，浑身乏力。她摸了摸额头，呀，入手一片滚烫，正发着高烧。
　　苏苏打电话给公司，请了半天假。
　　配了药，打了点滴，她仍是往公司赶，不敢有半点懈怠。
　　走进办公室，苏苏感到气氛诡异，仿佛人人都不认识她，看见了也不打招呼。
　　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旁，坐下来，突然注意到搁在桌上的一个相框。
　　这是一个木质的相框，里面原本放的是苏苏和她外祖母的一张合照。然而，此刻照片中的苏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年轻女子，和她的外祖母亲密地靠在一起。
　　苏苏定睛一看，那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合租人——聂小倩！
　　她倒吸一口凉气，转头问自己的邻桌：“欧妮，有谁动过我的桌子？”
　　穿着一身鲜红衣裙的“欧妮”回过脸来，甩一甩披肩长发，朝苏苏妩媚地一笑。
　　苏苏霎时脸色骤变，这、这张脸根本不是什么欧妮，分明是聂小倩！
　　她一脸恐惧，颤着手指住小倩，“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倩满脸困惑，“咦？我一直在这里工作啊，有什么不对吗？”
　　苏苏霍地站起来，冲出去随手拉住一个同事，“欧妮呢？欧呢到哪儿去了？怎么找了聂小倩替她？”
　　那个同事莫名其妙地道：“什么聂小倩啊？欧妮不是好好地坐在那里吗？”
　　苏苏再回头看，小倩不见了，另一个她熟悉的女子正坐在那里，是欧妮。
　　她不信地揉揉眼睛，怎么会这样？莫非自己烧得太厉害，产生幻觉？
　　这时，她听见那个同事问她：“倒是你，你是谁啊？怎么跑到我们办公室里来？”
　　“我是苏苏啊，做策划的！”她开始觉得不对劲。
　　“苏苏？策划部的苏小姐明明就在那里，你还想冒充？”
　　苏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身艳红的聂小倩此时正占着自己的座位，侧头和邻座的欧妮讨论着什么。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苏苏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小倩，失控地朝她大叫：“滚开！这里是我的办公桌！”
　　小倩缓缓地站起来，盯着她的眼睛，微笑，“这位小姐，我想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哈，聂小倩，你可真会装！”
　　小倩轻轻皱眉，声音平静却语带威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姓苏，并不是你所说的什么聂小倩。请你离开好吗？你打扰了我的工作。”
　　“我打扰你的工作？你怎么有脸说？”
　　小倩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眼睛深处射出细细的红光。
　　不知是谁招来了保安，不由分说地把苏苏架出去。
　　被赶出写字楼的苏苏抱住头，绝望地蹲下去，欲哭无泪。
　　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聂小倩替了她的位置？为什么人人都变得不认识她？
　　一时之间，苏苏不知道何去何从。
　　过了很久，她终于慢慢站了起来，茫然地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又经过那个算命摊，苏苏停了停，终于还是迈步往前走。
　　瞎子唤她：“小姐，你的一只脚已踏入鬼门关。到此时，你还是不肯听我一言吗么？”
　　苏苏顿时心头火起，“都是你这只乌鸦嘴！若再敢多言，小心我砸烂你的摊子！”
　　瞎子反更镇静，“明天就是中元节，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鬼节。所以，近几日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都胆大起来，纷纷出来作祟。小姐，缠上你的是一只厉鬼，她吸收你的阳气，幻化成你的形状，只等时间一到，就可取而代之。”
　　苏苏将信将疑，“照你这么说，我的同事不认得我，反将聂小倩认作是我，是因为她是鬼，在作怪咯？”
　　瞎子点头道：“正是。不仅仅是你的同事，就连你最亲最近的人，如今也识不得你了。”
　　苏苏冷笑，“那你为什么还能认出我来？”
　　“因为……我看不见。”
　　“笑话，岂有此理！我真是发了神经了，去相信一个专会骗钱的老瞎子！”
　　“你若不信，大可去亲自验证，到时，你若想活命，就再来找我。不过……你的性命，也就在这一两日了。”
　　苏苏懒得理她，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走了。
　　回到住处，苏苏到卫生间洗个冷水脸。
　　看着镜子里湿淋淋的脸，她告诉自己：“你发烧了！所以，你今天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幻觉。等明天一觉睡醒，还是一切正常。”
　　就在她喃喃自语的时候，镜中突然浮现出另一张脸来，聂小倩的脸。
　　也是鹅蛋脸，大眼睛，长头发不知何时剪短了，打薄了贴在鬓角，和苏苏竟有九分相似。
　　苏苏大叫一声，将一只香皂盒摔在镜子上。
　　镜子裂了一道缝，聂小倩的脸亦不见了。
　　苏苏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后，作了一个决定。
　　她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她外祖母在城郊的住处。
　　她要去见外婆！
　　就算真如那瞎子所说，人人都为聂小倩所惑，不再认识她，她不信最疼她的外婆也会识不得她。
　　一路上，苏苏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紧张，全身不停地打颤，面色也发青。
　　司机自后视镜看到她这个样子，一直担心地询问：“小姐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苏苏摇一摇头，只催促他加紧赶路。
　　到了目的地，苏苏开了车门就冲出去，差点忘了付车钱。
　　她将外婆家的门拍得碰碰山响，几乎可吵醒死人。
　　老人家出来开门，看见苏苏，乐得眉开眼笑，急急忙忙往里迎，“苏苏啊，快进来，快进来！今天怎么有空来？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好让我准备准备。我记得你最喜欢吃白糖莲心粥的……”
　　苏苏听外婆絮絮叨叨地讲，一颗心渐渐安定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果然，外婆还是认得她的。
　　就在此时，门外有人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外婆”。
　　苏苏和外婆同时回过头去，聂小倩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苏苏才要对外婆说“外婆别理她”，外婆已经推开她的手迎向小倩。
　　她听外婆口口声声地管聂小倩叫“苏苏”，只觉得眼前仿佛一黑，一股凉气从脚底直逼上头顶。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但回去的途中她已经决定去寻那个算命瞎子帮忙。
　　也许现在，也惟有这个不能视物的盲人，可以帮她了。

　　苏苏心事重重地走在楼梯上，脚步有些迟疑。
　　她身后跟着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人，是算命瞎子的徒弟刘关张。
　　他安慰苏苏道：“苏小姐你别害怕。等下一进去，你就想办法压制住她的手脚，我只要吧匕首刺进她的身体，一切就结束了。”
　　苏苏的声音有些颤抖：“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放心吧，这把匕首是师父祖上传下来的，专门用来斩妖除魔，区区一个女鬼，不在话下！”
　　“不是。我、我是说她的尸体怎么办……”
　　刘关张几乎失笑，“苏苏小姐，她是鬼啊！鬼哪里会有尸体，不过是化成一阵烟散了而已。”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苏苏的家门前。
　　苏苏开门进去，只见聂小倩坐在客厅的沙发正中，神态倨傲，俨然一派女主人的模样。
　　聂小倩见苏苏进门，轻蔑地笑了笑，才要说话，冷不防苏苏已一头撞了过来。
　　她扑到聂小倩身上，死命按住她的两手，却被聂小倩一脚踢中腹部。
　　苏苏仰面摔到地上，看见聂小倩自沙发上站起，便伸足绊她。
　　聂小倩也跌倒在地，苏苏猛然扑过去，于是和她滚作一团。
　　刘关张在旁看两个女人，不，一人一鬼，厮打在一起，竟不知如何是好。
　　说实话，两天前他才刚出师，杀鬼这种事情是他头一次做。原本，他是连一只鸡都不敢杀的。
　　大约过了十分钟，苏苏已明显占了上风，她将聂小倩死死地按在墙上，凶猛得如同一头母狮子。
　　“动手！”她向刘关张吼，乱发披满整张脸。
　　“哦、哦。”刘关张慌忙拔出匕首，朝那边走去。
　　聂小倩仿佛知道大势已去，干脆不再挣扎，凄厉地放声大笑起来。
　　刘关张听那笑声，顿觉心中萧索凄凉。他定了定神，举起匕首……
　　却刺不下去。
　　“快点！”苏苏歇斯底里地喊。
　　刘关张看了小倩一眼。他就要杀死她了……那么美丽的一个女鬼……
　　他闭上眼睛，咬了咬牙，猛力地刺下去。
　　嚓。
　　匕首与骨肉相摩擦的声音。
　　噗。
　　鲜血喷溅出来的声音。
　　碰。
　　身体倒地的声音。
　　刘关张慢慢地、慢慢地掀开自己的眼帘，只看见。
　　只看见，苏苏倒在地上，一把匕首斜插在她的后腰上。
　　血，在她的身体下面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池。
　　苏苏的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有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美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死不瞑目。

　　聂小倩在沙发上晃着脚，看着电视，等待新涂上去的指甲油晾干。
　　她的心情有一点烦躁。广告已经贴出去一星期，来看房子的人也不少，但不是人家不中意，就是她不中意。原来找个人合租这么难。
　　聂小倩今年五百二十七，但她对外宣称二十七。自从苏苏死后，她就成了苏苏，穿她的衣服，住她的房子，做她的职业。
　　但是，她很快发现广告策划是如此累人的工作，于是辞了职换一份轻松点的工作来做。然而如此一来，她的工资便担负不起这么高的房租了，偏生她又喜欢这里，于是她决定找个合租人。
　　正当她发着呆，有人轻轻敲门。
　　聂小倩一跃而起，穿上拖鞋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着鲜红衣裙的年轻女子。她鹅蛋脸，大眼睛，短发削薄了贴在鬓角，干练中透出妩媚。
　　“小姐，请问，是否要找人合租？”她对聂小倩浅浅微笑，眼睛深处，射出细细的红光……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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