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弃我后师尊反悔了

作者:燕台笳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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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陵之风雨


      正值下午,烈日如火。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衣服,穿了件劳苦百姓常见的单薄无袖破短褂,敞着衣襟,露出大片挂满汗珠的精壮的蜜色胸膛,和肌肉隐现的手臂,乍看就是个随处可见的青壮年苦力。

      他戴着顶破草帽,遮住了些面容,只从冷硬明晰的侧面线条能分辨出,正是此前酒楼中,旁边桌上被唤作黎雍的警惕青年。

      那间酒楼虽比不上永安的,但在当地已经算是排得上号的销金场所。单看他如今这副装扮,连乞食都不敢去那里。

      然而谢重珩还记得,明明不久前,此人的仪态风度,衣着打扮,都像个有点身份的人,说不得还是哪个地方大族名流家的公子。

      何况此人明显同他一般,意在摸清楚宁苏玄的兵力布置。

      无论他是普通百姓还是公子贵人,为什么要隐藏行迹?又怎会对武陵府城的兵力如此上心?

      鉴于在抚星城时吃了个大亏,差点让尾鬼细作桥本真夜杀了他,顺利混进大昭腹地策反重臣,谢重珩特别留意了些。然而这黎雍显然也不是一般人。

      也不知是已经查探完毕还是发觉被人注意到了,他身形一晃,汇入人潮中,几乎只一眨眼工夫,就失去了踪影。

      一手构建了往生域中最庞大、最严密的消息网的暗探头子,居然跟丢了目标,谢重珩不免疑虑更深。

      他这边兀自转着一堆念头,凤不归在客栈里想的却是旁的事。

      房间里再无旁人,素衣雪发的妖孽运转妖力,开始借助“墨漆”,感知往生域中的情形。

      按照前六世的走向,天灾人祸不断的局面并没有这么早。然而似乎因着他的亲自下场,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一切进程都拨快了。大昭的现状比他预计的还要糟上几分。

      好在“墨漆”治理下,无尽山下的整个大平原都被充分利用起来,物资充裕,兵士精壮。

      句芒与祝融两架大型炼器炉昼夜不停,打造兵器战具,用于飞行、空战的战舟部|队和水战的艨艟战舰部|队也已经初具规模。

      凤不归看了一圈,似乎基本齐备,只除了欠缺部分熟悉大昭兵事的优秀将领。

      六族之中,除了万藏境顾氏,其余五族手握兵权,分别镇守一方。兵五家常年与外敌作战,尽皆通晓军事,各有各的法门,出过无数名将。

      但南疆境巫氏的手段太过诡谲阴暗,性情也颇有些孤僻,作为一军统帅,未免不够大气。倘若要从大昭弄几个值得信任的人进去,必然要从另外四族中考虑。

      继续由着昭明帝的性子折腾下去,不愁各族不被逼反。届时设法挑些合适的收为己用,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凤不归将一切计划重新细细梳理了一遍,确保不会出现大的偏差。不久后谢重珩回来,同他提起这趟查到的情况。

      青年眉目紧锁,既有不解,更有担忧:“仅仅一个可能会有问题的黎雍也就罢了。”

      “战略位置如此重要的武陵府城,不说任何时候,宁氏都本该提防昭明帝的背后一刀,哪怕是为了防范尾鬼,常规驻军至少也应该数万。”

      令他倍感震撼和惊疑的是,如今竟然仅剩区区三五千,不到正常水平的一成,且还不得不分散在城内外的几个点位上。

      作为同谢氏一起遥相呼应,镇守星峡海岸辽阔疆域的世家,宁氏麾下一向养着战斗力远超地面部|队的飞舟战队,按理说武陵府城无论如何也该配备一些。

      然而谢重珩将附近可能的地方都查遍了,连一艘飞舟的影子都没有。只剩几个空荡荡的飞舟基地,死寂般沉默。

      这决不是正常现象,很可能朝堂,或者碧血境,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

      周围的宁氏军|队也不知道离得有多远。至少一二十万青壮年流民,倘若稍加谋划,哪怕条件所限,也未必就没有取胜的可能。

      如果黎雍此行正是为着这个,只能说明他已准备了不少时间。

      两人都觉得府城乱象在即,如今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的征兆而已。

      鉴于碧血境这些年的天灾频仍,流民只多不少,宁氏又镇|压暴烈,官逼民反是早晚的事。担心据点被破坏,谢重珩多方考量,竟兵行险着,选中了府衙附近的一个前店后宅的旧书铺,将其兑下。

      凤不归略作准备,就开始着手构画传送阵。

      谁想堪堪进展到一半,某个寂静的深夜,西方传来了喧嚣喊杀的声音。

      战斗自西城门而起。

      若干年后的史书上,这个原本再寻常不过的夜晚,被定性为真正意义上的“大昭乱始”。

      某个不曾留下名姓生平的流民,挥舞着手里不算兵器的兵器,发出第一声冲锋的呐喊,自此拉开了天龙大地上,龙裔族人之间,绵延数年的内部战火与动|荡的帷幕。

      那些金戈杀伐之声仿佛来自地狱的死亡之曲,撕裂了整个时空一般,随着大地的震颤传遍世间。离开往生域至今一年,谢重珩还是第一次听见如此大规模的交战动静。

      相比之下,火云城外数百人的战斗根本不值一提。

      他两下穿好衣服,出门唤来隔壁的幽影:“叫兄弟们都警惕些,轮换休息。来几个人照看着点凤先生。”

      虽说此人如同墨漆一般,有神鬼莫测之能,但毕竟身有旧疾,不定什么时候发作。兼且从抚星城据点建立后,全然没有休养就一路车马劳顿,到武陵府城也不过短短数日,又接着构画法阵,损耗巨大。

      真要遇上什么厉害角色,他未必还能从容应对。

      安排完毕,谢重珩一转身,却见昏暗的灯火中,那素衫雪发的妖孽正立在房间门口,没骨头似的倚着门框。

      一双碧色狐狸眼微微眯起,神色不明地看着他。

      他微笑起来,低声道:“吵醒你了?你先休息,我出去看看情况。”

      话毕也不待回应,包裹着单薄黑色劲装的精实躯体一掠而出,闪身融入了夜色中。

      凤不归只略略一瞥,那幽影并不敢多话,躬身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原地站了一小会,终是懒散地一拂袖,隐入虚空。踏着酷夏夜里灼热的熏风,他浮在天幕下,冷眼俯瞰着脚下的武陵府城。

      夜色朦胧,月华如霜。一大群流民手持棍棒农具和破刀烂剑,与冲出城门的驻军打成一团。

      宁氏身为洪荒神禽重明一族和凡人的半血之后,对据说身负朱雀血脉的大昭帝王天生臣服,不危及自身时可称忠心耿耿,对叛乱者的态度,一向是强横弹压。驻军甚至出动了部分骑兵。

      兵士们手握制式兵器,居高临下,在流民中奔突冲撞,杀进杀出。步兵紧随其后,一路绞碎无数性命,收割野草一般。

      作为六族中与谢氏齐名的武将世家,宁氏麾下的将士一贯训练有素,阵容齐整,修为不凡,战斗力极强。

      但蝼蚁若是足够多,也能生生咬死猛兽。

      流民虽是一盘散沙,只有强身锻体的基础,从未经过刻意整训,却都是被逼到绝境之人。如今是为一点生存的希望而战,激出了难以想象的凶悍暴虐,又占了人数的便利。

      棍棒乱挥之下,竟杀了不少兵士。连骑兵都像是陷入了粘稠的泥淖,很快被包围其中,动弹不得,倏忽湮没。

      寒光闪耀,残肢飞起,炸开一蓬蓬血花,妖异而惨烈。鲜血带着生机在砂石尘土中肆意流淌,酷夏蒸腾的热浪将浓重的血腥气一波一波冲向四方,几乎要令人窒息。

      锋刃与棍棒沉闷的碰撞声中,无数人捂着伤口,惨号着倒伏在地,翻滚着挣扎着。

      有的还能再度踉跄着站起,但绝大多数,无论当场死去的还是一息尚存的,却被层叠如海浪的后来者踩踏而过,就此成为一滩带血的碎骨烂肉,与尘埃混为一体,不可分离。

      大地震颤不休,熏风卷起死亡的律音,裹挟着新丧的游魂飘荡于战场中。冷月似乎都映出了血的色泽和味道,无声地高悬天幕下,森然映照着地上的修罗炼狱。

      谢重珩藏在西城门附近一座高楼顶的阴影中,注视着战场。

      从目前看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就是王朝末年乱世常见的流民反叛罢了。但也许是因为黎雍的存在,总让他隐隐直觉内中有什么隐情。

      城楼上现场指挥的是府城的裨将。原本他是根据宁苏玄事先的安排,命城内守军杀出去,同驻扎城外的同袍相呼应。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流民骁悍异常,派出去的兵士竟然全军覆没。

      西门内外兵士统共不过千余,一大半都在城外,那部分人的结局已经可以想见。守门的如今仅剩区区二三百人。

      惊怒之下,他不得不改变策略,闭门坚守。

      武陵府城外的地下构造特殊,是一整圈坚硬的巨型岩层,其上土层不过数尺厚度,因此没有设置护城河,而是一片坦途。城防之事,只能从诸如加高加固城墙、加大巡察防守力度之类的方向入手。

      城门锁闭不过须臾,门外稍远的地方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声。

      获胜的流民们闻声纷纷闪开,却见另一群流民推着几辆不知从哪弄来的抛石机。几枚黑影划破夜色,呼啸着砸向城楼,楼上随即传来了石块砸落的声音和守城兵士的惨叫声。

      紧接着,更有流民推着辆撞车,全力加速冲来,轰然撞上了城门的保护结界。

      禆将震惊不已,一边令兵士向城门下投下滚木礌石、夜叉檑之类的防守器具,一边遣人飞报守将宁苏玄,请求支援。

      几乎连大地都在隆隆震颤的撞击声、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谢重珩略略直起身子,杏眼中露出些审视的意味。

      这次的叛乱,果然不对劲。

      他目力好,夜色中看得虽不特别分明,却也能判断出,那抛石机和撞车形制相对简易,但最主要的部件,尤其是驱动法阵,一样不少。

      效果虽赶不上军中所制,倒也实用。

      谢重珩原身本就出身大昭最负盛名的武将世家,又自幼出入军营,自然知道其中玄机。

      大昭军制森严。出于自身安全考虑,无论是帝王掌控的中心三境,还是边界六境,制作军用器具的工匠都有专门的军匠司统一掌管,极难与外界接触,所有相关消息严禁外泄。

      撞车虽是只在大昭立国初期使用过,早已被军中淘汰了的落后产物,但制造这些专用于攻城的大型军械的重要匠人、核心技艺等等,仍需受严密管制,更是绝无可能轻易流落到民间。

      简易撞车和抛石机的出现,让原本单纯的流民叛乱彻底改变了性质。

      大昭专用于存放历代军械器具样本、衍变历程等的军史堂中,倒确实有真正的这类军械。但军史堂在永安城中,隶属于司武令宁松羽所掌管的兵部,是机密重地。唯一对外开放的机会,是永安学宫连同宗室子弟在内的少年学子们前去观摩时。

      普通百姓只能从史册中一观其大致形貌,根本无从得知具体构造和技艺,且私造者以谋逆论处。

      纵然民间不乏技艺精湛的匠人和法阵高手,但一群连肚子都填不饱,迫不得已临时起事的流民,又有什么精力和心思,提前去研究、准备这种东西?

      若非谢重珩远离永安的这些年,大昭果然已经腐朽到连军制都无法维持,那就只能说明,此次的事绝不简单。

      往深了想,背后甚至不乏熟悉大昭军事的人参与。

      但这个人,或者说这支势力,是谁?又代表了哪一方?真正目的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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