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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鲢
“翁霈鱼,孟婆汤原料之一,人生八苦,可消解求不得。” ——阿鲢
人间的傍晚是火烧云的颜色,阿鲢小心翼翼地游到河岸边,遥遥望着远方人族的部落。
她被那里的欢呼声吸引,忍不住游的更近了一些。
“哎呀,”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惊慌失措的叫声。
阿鲢下意识往水里缩了缩身体,看向声音的来处。
年幼的男孩捂着眼睛,红着耳朵大声喊道:“我不是故意看你洗澡的,姐姐对不起。”
阿鲢低头看着自己,想了想,变化出双腿,走出水面,蜷缩在地上的男孩听见声音后动了动,然后从指缝中窥见一双赤白的脚,顿时吓得大叫。
“你没穿衣服!”
阿鲢道:“我穿了,你往上看。”
男孩松手抬头,视线从她华丽的衣裙上移,落在她的脸上,惊叹道:“你是仙女吗?”
此时神鬼依旧在这片土地上与人族共存,蓬莱也还没有变成传说中的存在,人族对神鬼的信仰与敬畏达到了顶峰,这也是一切信仰之神的鼎盛时代。
“我不是。”阿鲢道。
“可你很漂亮,”男孩断言,他指着阿鲢发尾和额头点缀的贝壳与珍珠:“人类不可能漂亮到这个程度。”
“好吧,”阿鲢诚实道:“其实我是一条鱼,我叫阿鲢。”
“鱼?”
“对,我生活在冥府里,这条河就是三途河在人间的其中一条支流,我是顺着河水游过来的。”
“我知道三途河,人类死后都会顺着河流到冥府去。”男孩说。
他热情的邀请她去部落里参加傩舞,这是祭祀鬼神的舞蹈,也是部落里最庄严盛大的活动。
阿鲢看了看天色,说:“我该回去了,我的主人会担心的。”
男孩道:“你还会来吗?明年我就能去跳傩舞了,你要来看哦。”
“会的,你叫什么名字?”
“沥”
“沥,我会再来看你的。”阿鲢向水中走去。
“下次要记得把鞋子也穿上。”
“不要,”阿鲢变出鱼尾,甩了男孩一身水花,扔下这句话后就游走了。
“不穿鞋脚会受伤的。”男孩在岸上大喊。
“到人间玩去了?”没有什么能瞒得过秦广王,即使他今日只是和其他阎君喝了一天酒,还因为酒嗝让这句话停顿了三次。
阿鲢道:“主人,我认识了一个人类,他说要请我去看傩舞。”
“唔,多交点朋友也是挺好的。”秦广王揉了揉她海藻般浓密的长发,醉醺醺的说,说完就抱着酒壶呼呼大睡去了。
阿鲢找来被褥给他披上,主人明明当初养她的时候还会撒点鱼食给她吃,后来却在她学会化形后,连鱼食都不撒了,还要自己给他做吃的。
她不是宠物吗?
明明第五殿的谛听就从来不用给阎罗王做饭的。
果然还是要看主人靠不靠谱的吧。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十年。”少年坐在岸边,在她从水中冒头的那一刻兴奋道。
“这么久了吗?”阿鲢变出双腿和衣服,走到少年面前,扯了扯他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疑惑道:“你是沥?”
“我当然是,”沥道:“疼,松手。”
“你长的有点像我的主人。”
“我长得只像我自己。”沥不喜欢她用温柔的语气说别人:“你为什么才来?”
“好吧,我不是故意来迟了,我只是在河道里迷了路。”至于为什么会相差十年,她解释道:“三途河里的光阴不是恒定的,它在流往人间的时候会变动。”
沥听不懂,他不在乎,他只是等到阿鲢就很开心了。
“今天会有傩祭吗?”阿鲢跟着他向部落的方向走。
“有,这次你一定要看。”沥说。
“什么时候开始?”
“下午。”
沥回到自家的木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阿鲢拿了一双草鞋。
“好丑的鞋子,”阿鲢说完就被沥拉着坐在地上,少年直接握住她的脚,将鞋子套了上去。
阿鲢起身走了两圈,“好奇怪的感觉。”
在她的认知里,只有像主人脚上那种黑缎白底的追云履才叫做鞋子。然而人族的鞋子却是用藤草做的。
沥拿出一张巨大的木质面具戴在脸上,上面用黑色的汁液涂了底色,然后用其他更加浓艳的色彩涂绘出神秘而诡异的模样,似神似鬼,似哭似笑。
“戴上这个傩面具,人类就可以和神鬼对话。”沥的脸藏在面具后面,瓮声瓮气道。
“你们连神鬼的一道眼神都无法承受,”阿鲢没有见过神明,但是她却十分了解鬼族。
沥扶起面具,冲她微笑:“阿鲢,不要小看人类。”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屋外燃烧着篝火,部落里的青年带着诡异巨大的傩面具,高高举着火把,高声欢呼着,呐喊着。
这是他们创造的另一种与神鬼沟通的语言,通过这场祭祀,声音穿透胸腔肺腑,上达天听,下入地府,酬神祈福,祛瘟避疫。
火光照亮了部落上空的半边夜幕,阿鲢学着众人动作夸张又古朴的舞步,穿梭在各色面具与彩绳翻飞的衣饰中,一仰头,就看见了隐匿在四野八方的神鬼妖魔。
秦广王,她的主人喜欢热闹,阿鲢在鬼影幢幢中,看到他披着一件黑色衣袍,手上还拎着一壶酒。
阿鲢正要开口,就见主人眨了眨眼睛,竖起一根食指,按在唇边,说:嘘。
阿鲢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天地在人族诞生的时候,就给了人类独一份殊荣,他们生来就是大道之体。
此后,所有的神明与鬼魅,大多都是由人类变化而成。
他们与人类息息相关,也会真正去倾听人类的诉求。
傩舞的队伍来到了部落中央的祭坛面前,一个带着傩面具的人将三根长香插进青铜鼎中,双手高举,十指张开,大喊道:“开坛!”
锣鼓齐鸣,呼喝喧天,是为神明开道,请神入场。
阿鲢看到青烟从云头下落,连忙抱头而逃,她只是一只生活在冥府的小妖,哪敢直面神明。
沥从草垛中将她挖了出来,他摘下面具,说:“不用怕,我会保护你的。”
“只有我的主人才能保护我。”阿鲢毫不客气的指摘他说大话。
“你的主人是谁啊。”
“这是秘密。”阿鲢推开他,望向那片人声鼎沸的土地,她说:“你说的对,不能小看人类,神明真的来了,就连幽冥也在静静的看着你们,他们都会保佑你们人类,但是人类也要对他们付出全部的信仰。”
“这是交易,没有任何人能白得一份好处而不付出任何东西。”阿鲢大声道,为发现这亘古不变的道理而兴奋的浑身发抖。
沥拉住她的手,说:“如果让你留下来,我需要付出什么东西?”
他的话一字一顿,阿鲢听的清清楚楚。
阿鲢被他紧握着手臂,她看着这张与主人略微相似的脸庞,说:“我会留下来,而可以付出的代价,你已经有了。”
空寂的大殿中,一身水色衣裙的女子正在向王座上的男子提出诉求。
男人身躯伟岸,相貌威严,他今天没有喝酒,正撑着下颌打哈欠:“哦?你想嫁给那个凡人?”
阿鲢低下头,逃避一般移开视线。“是”
“唔……”好似在思索一般,男人在数息之后再次开口,“她知道你是妖物吗?”
一针见血的问题。
阿鲢点头,男人叹息,允了。
阿鲢无法形容此时的心情,她并不是那么开心:“阿鲢,谢秦广王。”
或者说,主人不答应,她反而会开心也说不定。
她嫁给了沥,在他百年之后,又一次回归秦广王身边。
秦广王笑道:“小鱼,不去看看他的转世吗?说不定还能再续前缘?”
阿鲢微笑,伸手轻抚小腹“一世足矣。”
她补充道:“只有这一世,他生的最好看。”
“哈哈哈”秦广王发出爽朗的大笑,笑声充斥整座大殿,“都说妖物只认灵魂,偏我家小宠特别,竟是看脸的,哈哈哈哈。”
阿鲢变作白鱼,潜进水塘,吐个好多个泡泡。
秦广王乐呵呵的伸出手指,在泡泡浮出水面后挨个戳破,这是他们之间经常玩的游戏,不会有谁觉得无趣。
玩闹间,冥府猛的发出剧烈的晃动,仿佛亘古沉睡的凶兽忽然睁了眼,用那双让所有鬼物战栗的目光巡视这片属于他的领地。
阿鲢从未见过主人如此快意的神情,他发出震天的笑声,抬头望向阎罗十殿之上,那个最高的位置,随后整理衣袍,恭敬的低头行礼。
与此同时,其余九殿阎君也陆续出现,拢袖颔首。
一座漆黑的大殿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可在出现的那一瞬时间,却又让人觉得,它本就该矗立在那里,且已经存在了千百万年。
万鬼匍匐跪下,修为弱小者,就连痛苦的悲鸣都只得压抑在胸腔里,这样强大蛮横的气势虽然不至于让他们昏死过去,却也极不好受。
“又是几千年过去了吗?”许久,一道身影从巨大的御座上垂下眼眸,声音慵懒而威严,语调虽慢,却字字蕴含了毁天灭地的力量。
这一日,在冰冷阴暗的幽冥之地,响起了震荡十八层地狱,八百里黄泉的一句话。
——“拜见酆都大帝!!”
酆都大帝!这是让所有鬼物们既敬又畏的存在,因为这片幽冥之地唯一的名字,就叫‘酆都城’。
它由酆都大帝一手创造,据说曾经神明想要将其纳入天庭版图,正是酆都大帝与他的一位友人奋力抵抗,这才保下这里。
而那位友人就死在那场大战中,一人独当百万天兵,十方神将,四面佛陀,誓死守住了酆都城的城门。
最后,身化阴火,将这座酆都城围在其中。
从那一日,神佛再未踏进酆都城半步,也是从那一日,酆都大帝长睡梦中,十殿阎罗执掌各方事宜。
如今,数千年过去了,这位酆都城真正的主人忽然苏醒,阿鲢却感到万般惶恐,因为就在这时,一道更加强大的威压从冥府之外落了下来,这一次,直接冲击着整个酆都城。
万鬼瑟瑟发抖,几乎魂飞魄散。
所有鬼族都知道,这是天道在用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向刚刚苏醒的这位古神阐述新定的法则,就连神佛也在这样的法则下步步退却,天道要让人族大兴,神鬼妖魔只得退避。
越强者,压制越狠,她的主人,乃至酆都城中的十殿阎君,都是在以消耗魂力的代价在维持清醒。
人族信仰缺失,他们有了更好的生存方式,解决问题的办法,不再只是单纯的依赖神明。
数千年前,那个戴着傩面具的少年早就说过了:不要小瞧人类。
他们戴上傩面具,就敢直视神明,与之对话。
如今,他们手握更精密的工具,懂得更深奥的道理,便不再只是恪守于流传自祖先对世间万物的敬畏中,也不再事事求神拜佛,而是选择靠自己的智慧,谋略去获取更大的成功。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当人类技高一招的时候,神鬼也没奈何。
是天地在压人族的注,是天地让他们赢。
数息后,酆都城真正的主人已经洞悉所有缘由,他抬了抬手,轻易维持住了幽冥的稳定,发出一道感叹:“原来,世间已经变换成这般模样,诸神沉睡,倒也难为你们在如此境地支撑了幽冥许多年。”
酆都大帝从高高的御座上起身,鸦羽般的大氅曳地,沿阶而下,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幽冥之地的心跳上。
万籁俱静,只有那道脚步声大如洪钟。
十殿阎君越发恭谨的俯首,听这位已经成为天地间最强,乃至需要天道用法则来施压的存在下达数千年之后的第一道命令。
“既如此,你们也好好休息一番吧。”
最高最强的大帝,体恤着臣民的劳苦,十殿阎君领命。
秦广王对阿鲢说了最后一句话:“小鱼,主人我要去睡一觉,你要看好家。”
他哈哈大笑,他终于不用在借酒来洗涤神魂深处的疲乏,走进第一殿深处地底,倒头进入三千大梦。
阿鲢双膝下拜,以额触地,直到男人身影消失前的一刻,她都是一副恭顺谦卑的模样,只是在那道身影消失后,忍不住扁了扁嘴。
在这一日,十殿的主人都进入亘久的沉睡,阿鲢失去了主人。
在这孩子临盆后,因为半妖,体内带着活人的阳气,冥府留不得他,阿鲢不得不将这个孩子送往人间,所以她也失去了孩子。
她独身守着这空荡荡的第一殿,一日,两日,千百日。
她有了新的解闷方式,为酆都大帝写出四十万人的生平,生死簿上没有这些人的名字。
孽镜台,台高一丈,镜大十围,向东悬挂。
阿鲢就坐在水塘边,面对着孽镜台,水色衣裙下,露出一条鱼尾,在水中轻轻摇曳,她一手执笔,继而俯身,从鱼尾中拔下一块鳞片,熟悉的刺痛已经不能让她产生任何反应。
从第一次到现在的三十九万七千多次,已经足够麻木。
伤口处开始有新生的鳞片出现,过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原状。
阿鲢并不在意,她看着手上的鱼鳞,拿出小刀开始在上面刻字,她已经将孽镜台中此人的生平牢记于心,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它记录在鱼鳞上面。
工作简单而枯燥,但如果说这个人的一生足够跌宕起伏,那也不失为一件解闷的趣事,不过也最多只能让她弯弯唇角罢了。
地府无岁月,不知过了多久,阿鲢停笔,纤长的双指捏住刻满字迹的鱼鳞,轻轻一晃,那片鱼鳞就变成了一本书册。
随手展开,这人的生平事迹便跃然纸上,女子满意点头,将其高高抛起,然后准确无误的落在角落,其中一堆书塔的最顶端。
终于,写完了第三十九万八千本,阿鲢舒展双臂躺倒在地,她转过碧色瞳仁,看着耸立的书塔,心情颇好的弯起眉眼,还差两千本,就完成了。
这是她身为母亲,唯一能为那个孩子做的。
四十万个人名,四十万片鱼鳞,四十万本书。
换酆都大帝一句:保他一世安康。
她觉得十分划算。
阿鲢闭上眼,伸出双手,指尖轻抚眼角,她从来只做一个梦。
梦里男人身姿伟岸,行走间渊渟岳峙,他一如往常坐在奈何桥边喝酒,许是醉了,忽而对正在熬汤的孟婆道:“近日无趣的很,送我一条鱼儿打发时间可好?”
孟婆含笑,指向身边的鱼瓮中:“这翁霈鱼好养的很,阎君任选一条就是了。”
秦广王便伸手入瓮,捞出一条最小最胖的,取名:阿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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