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98开始重走人生路

　　高凌云满头大汗，踮着脚尖踩着笨重的二八大扛自行车，下了乡里的柏油路，就是石子路了。颠得他的屁股一阵阵的生疼，为了不扯着前面蛋也疼，他只得更卖力地踩着，想赶紧回家去。

　　才到村南口，高凌云就跳下自行车，甩了下腿就推着车往村里去。

　　“哟，云伢子你回来了？听你爷说你这是去学校里拿成绩单了，考得咋样呀？”在路边提着水桶兑农药的村民高前民一瞅见高凌云，就扬起了大嗓门问道。

　　其实村里头这几天都传遍了，说是高汉华家的大儿子高凌云中考离县一高还差五分。自家两个儿子，大儿子高志军比高凌云大一岁，但是却都是上初三。一直以来就是高凌云的参照组，学习不好不说，还小小年纪就在学校里谈恋爱，他和爱人李爱兰为了这个被喊去了两次镇上初中，可没被村里人少笑话。

　　一个月前，高志军中考考完了就被他送去市里妹夫那里打工去了，而村里最有希望考上县一高的高凌云也没有考上一高，只够上二高的自费线。这结果让高前民觉得就像六月天里灌了一壶凉水——舒坦！他心想哪怕比自家儿子多考了三百分，也还要花五千块钱才能上二高呢。

　　高凌云若是真的十四岁的少年人，肯定会羞惭异常。但现在嘛，他笑了笑，假装听不出话里的嘲笑声，大大方方地高声道：“今年的考卷出得太难了，咱们镇上中学今年没有一个考上县一高的。考上二高和三高的加起来也就二十来人，我没考好，只够了二高的自费线。要拿五千块钱出来才能去二高，我怎么想都觉得不行，我爷爷奶奶妈妈在家里种田攒不了几个钱，我爸爸在外头打工也不容易，还有青云和晓云要读书呢。但是我又想读高中，正好我的分数比林镇高中的录取线多了三十多分，所以就填了林镇的高中。”

　　高前民觉得高凌云这小子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但也没细想，只接着他的话讲：“你个小孩子咋能自己做决定呢？你该回家和你爷奶妈妈都商量下的。那林镇高中哪里比得上二高啊？”

　　“就是呀！大伢子，这读高中是大事。要是能改赶紧回学校去改了。就是五千块钱的事嘛，村里别人家拿出来有些困难，可你们家应该还是拿得出来的。”旁边水田里正在插那秧的老伯直起了腰，也开了口。

　　这是和自己家是隔房的堂伯，语气比高前民要真诚不少。

　　高凌云笑了笑，高声道：“大伯，这志愿书填好了就交上去了，改不了拉！是我没考上，哪能再花家里那么多钱呢？您先忙，我先回家里去了。”

　　高凌云说完就推着自行车进了村。

　　他记得很清楚，在中考成绩出来的这个夏天，他先是难过自责了好多天，然后就和大堂伯说的那样，以为自家能很轻松地拿出五千块钱来，只闹着要上二高。他没有看到爷爷和奶奶脸上的苦意，也没有察觉到妈妈双眼中的担心，也就没有好好去反省自己为何会中考失败了。

　　多年后的高凌云再去回想过往，总是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只是那个时候再多的后悔都太晚了。如今既然重生回到了少年时代，那么他就要改变这一切，改变一家人的命运。

　　高凌云家在高家村里最后一排靠中间的位置，这个时候是八月初，正是农村双抢的尾声了，村里的人除了病弱的基本上都在田里或者打谷场上忙着，他一直到家门口，也没碰见几个人。

　　架好自行车，高凌云在大门后头摸出了钥匙，打开了门。

　　他在桌子上晾着开水的大搪瓷盆里舀了一碗白开喝了，打量起淹没在记忆尘埃中的老房子。

　　典型的鄂东乡下土坯房，正中是长方形的堂屋，左右各两间房间，右边前面的是爷奶的房间，后面的是爸妈的房间，左边两间房，一间是他和弟弟高青云住，一间放着一些杂物并一张床，妹妹高小云住。

　　堂屋的正中靠墙是神龛柜子，下头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大桌子。神龛上面的画像是□□老人家，下面是几个香灰罐子。旁边放着一个半臂高的挂钟，正在晃晃悠悠地打着摆子。另一边靠着左右墙的是个电视柜，里头放着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

　　隔着神龛后面这面墙，后头一边是相连的柴房和灶房，另一边则是猪圈。

　　可以说高凌云他们整个村里，甚至是整个乡里，没有盖新房子的人家都是这样子的土坯瓦房。如今村里只三户人家盖起了红砖瓦房，一户人家盖了二层的小楼房来，这几家人里都是有人吃“商品粮”的。而他们家随后也将这土坯房推了建了二层红砖小楼房，也着实在村里风光了一阵子。

　　只是后来高凌云想来，这房子还真没必要现在就盖。这几年乡下各种物资价格都涨得极快，家里目前攒的钱，根本就不够用。所以从前高凌云家这房子盖起来了却只是个毛坯，连石灰都没有抹，一块块红砖黄泥都看得清清楚楚。直到十年后，也就是自己大学毕业三年后，才简单地抹了水泥石灰装修了一下。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如今盖的楼房除了是楼房，既不美观也不怎么实用。屋里没有厕所和卫浴室，上厕所和洗澡都不方便。和住老房子真是没啥区别，甚至还不如老房子住着舒坦呢。

　　高凌云家的这老房子听爷爷说是1975年盖的，二十多年了，土砖房用了这么多年算是比较结实了。只是高凌云爷爷奶奶一直很好强，尤其是高奶奶当了一辈子的村里的妇女主任，好强好胜，特别想要新房子。高凌云琢磨着，要想打消家里人目前盖房子的念头，肯定是要磨得奶奶改变主意才成的。

　　按照奶奶后来说的，家里头目前有三万多块钱。这一两年里物资价格上涨得极快。本来按照从前的价格，花在买红砖上的钱最多八千就够了得。但是最后光买砖、水泥等材料就花了一万五千多，差不多翻了一番了。加上盖房子请的师傅的工钱，最后就是家里的积蓄花得精光。高凌云去上大学时，才从爷爷奶奶那里知道，家的钱只剩下三千块钱了。最后不得得和亲戚家借钱才凑够了上大学的学费。

　　而后头弟弟妹妹读书也要钱，妈妈只得跟着爸爸一道外出打工，爷爷奶奶在家里种地。就在高二暑假的那个夏天，学校组织补课，他在班上属于中不溜的一茬学生，一年下来和班主任也不是特别熟。但是那天，他被班主任“小心翼翼”地喊出了教室，听到了让他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完全不敢相信也不敢接受的消息——他的母亲在工地上出事了。

　　妈妈是在工地上做饭，谁知简易垒起来的厨房墙倒了，母亲给红砖墙压在了下面埋了，被爸爸和工友们从砖块瓦砾下救出来时人就没了。

　　高凌云深呼吸了一口气，鉴于母亲的离世，高凌云对自己的家即将盖起来的小楼房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他抬起头，看向另一边的墙上。上面贴满了高家三兄妹的奖状。

　　只是看着那张写着“高小云同学在我校1996年春季学期末考试中成绩优秀，被评为学习标兵，特兹奖励”的字样，高凌云心里同样就是一抽。

　　高青云和高小云是龙凤双胞胎，他们俩和高凌云一样，自读小学入学起就表现得很聪明，和高凌云一起是村里大人们挂在嘴里的“好孩子”。如果一切按步就班地来，高凌云三兄妹好好地读书考学，然后去到大城市去工作，就能摆脱做农民或者农民工的命运，真真是跳出了农门了。

　　可是命运最是变幻莫测。自高凌云母亲突然离世后，老高家的命运就开始急速的变坏，妹妹高小云虽然在中考中考得很好，考出了东县第一名的成绩，能够去上一高。但是却在这一年的暑假，为了攒钱挣学费，在隔壁村里村民的小鞭炮作坊里编鞭炮时，鞭炮作坊不知道怎么的炸了，高小云一条胳膊被炸飞了。

　　后面虽然有那家赔的二万块钱和学校组织的捐款，但是终究没有把小云给救回来，他就永远失去了妹妹。

　　高凌云摸了下额头，磨了磨牙，拿下大门后头挂着的一顶草帽戴在头上，就锁上门挽起裤腿往村前自家田里去了。

　　爷爷高华林挑着两箩筐装满了扎好的秧苗走在田埂上，远远瞅见大孙子来了，也没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高凌云看了眼已经插完大半秧苗的水田，剩下的下午应该能够插完。他挽起裤腿到膝盖上，下了田里解开一把秧苗就开始插了起来。

　　奶奶在旁边育秧苗的田里扯秧苗，爷爷把秧苗在田里均匀抛好，也下了田里插了起来。如此一来，这块不过八分大小的水田里就有爷爷、妈妈、高凌云、高青云和高小云五个人在插秧，也就比他想象中更快就插完了。不到一个小时，高凌云就和弟弟妹妹在村边的池塘边的石板上坐着洗手。

　　“家里的秧苗插完了就不需要我们下地了，你们俩也开始把初一的书本给预习起来。”高凌云想着去找同村里读高中的人借书、资料的事，看到弟弟妹妹在一边互相扬水玩，叮嘱了一声说。

　　高青云和高小云这个时候，还是特别信服高凌云这个大哥的。听见大哥说的话，忙异口同声地应了。

　　“你们俩别玩太久了，洗好了就回家去。我去找下红英。”高凌云甩了下手上的水，就往村前靠里的巷子走去。

　　“二哥，感觉大哥好像变得不一样了。”高小云偷偷和高青云说，总觉得大哥的样子有点儿像学校的老师。

　　“肯定是哥中考考砸了，所以才这样子的。你快别说了，妈妈不是叮嘱我们别说这个了吗？”高青云小声道。

　　高凌云没听到弟妹的嘀咕声，就算听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他目前想的都是从高红英那里借来高一的书和资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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