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故人

　　明筝再次消失后，云谏在世间挣扎了百年，她能化作?花归来，也能化作旁的，不是吗？

　　世间百年，他涉过千山万水，眼里看过每一朵花，每一株草，天上的云雀，地上的小兔，河里的游鱼，他看世间万物，只因万物皆有可能是她。

　　他一次次拾起希望，却又一次次眼看着希望破碎，他迷茫地看着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他再也找不到筝儿了。

　　死去的神只有通过梦境才能再次相见。

　　可小姑娘大抵是在与他怄气，百年来不肯入他梦境，他见不到她，也找不到她，最后发了疯。

　　殒神能否见到殒神呢？

　　这样疯狂的想法没有持续多久，脑海里响起了一道熟悉的、苍老的声音。

　　那道声音曾告诉他，世有?花，上古神之女所化，寻之，可窥殒神所踪。

　　他去了苍黎境，找到了?花，也找到了筝儿。

　　现在这道声音告诉他，他心心念念的人在虚空之后，待他有能力撕开虚空后，他就能得偿所愿。

　　他没理由不相信。

　　甚至能够察觉到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阴谋，一场针对他和筝儿的阴谋。

　　可他要见筝儿，所以他选择不去计较，反而先去试了试能否撕开虚空，意料之中，虚空没有任何反应，虽然还是有些失落，但云谏心中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他回到天界，郑重向所有人宣布，他要闭关修炼。

　　一众人诚惶诚恐，生怕他疯了。

　　可他精神稳定，除了看着有些狼狈之外，瞧着并不像是疯癫的模样。

　　他在世间挣扎的百年间，天帝对他的期望从希望他能有一番作为，到现在的活着就好。

　　听闻他要闭关，天帝忍着泪意拍了拍他的肩：“没事，去吧，舅舅等你带着筝儿回来。”

　　云谏跪下向天帝磕了头，然后义无反顾地开始闭关修炼。

　　他的命石早已从光明殿搬到了紫薇宫，天帝时不时地看上一眼，见还亮着才稍稍松一口气。

　　百年间，沧海桑田，黎泽将光明殿的事务处理得极好，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刻意避讳亦欢，而天帝在经过一系列变故后，苍老了许多，天族大部分事务都交由无崖打理，他闲暇时便去跟菩提祖师下下棋，日常看云谏的命石。小公主也懂事了许多，日常在父母跟前承欢膝下。

　　而重明跟承和在仙魔大战结束后，早已被打下诛仙台。

　　云谏出关那一日，天帝看着完完整整站在自己面前的外甥感动得老泪纵横。

　　云谏简单与他们叙旧后，迫不及待运转神力，感受到能够控制虚空的力度后，两百年来，他终于露出了轻松的、欣喜的笑容。

　　他很快就可以见到筝儿了。

　　只是在那之前，他还需要做一些事情。

　　云谏独自前往苍黎境，不同于上一次的慌乱，他这次从容了不少。

　　两百年时间，窈娘妖力精进了不少，从最开始被旁的小妖欺负得东躲西藏，到现在的威慑苍黎境，她果真如弗若所说，成了这里的山大王。

　　见到云谏时，窈娘艳丽的面容闪过一丝诧异，她没想到他还会来苍黎境，毕竟百年前他离开时的绝望神情还历历在目。

　　窈娘起初是怨恨云谏的，弗若是她的救命恩人，将她从不见天日的深渊带出，让她有了能够立足天地间的能力，她还是她的朋友。

　　弗若在苍黎境还好好的，能吃能喝能睡能跑能跳，可跟着云谏出去了三年，竟无端消失，连个踪影都寻不着，叫她如何能不生恨？

　　可在得知弗若的身份后，窈娘又亲眼见他一寸一寸翻遍了整个苍黎境，她再也说不出任何责怪讽刺的话，甚至在看到他绝望而摇摇欲坠的身躯后，还生出了几分不忍。

　　两百年了，他还在找弗若吗？

　　“我从未出过苍黎境，这两百年来，你是第一位来访的客人。”

　　他要找的人再也没回过苍黎境。

　　窈娘眼眶有些发酸。

　　“我知道。”云谏声线平稳，眸中有轻松、期盼等多种情绪杂糅，但他总归是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她在哪儿，我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这话听得窈娘眼皮一跳，云谏这副模样及做派，着实不像是找到人的模样，反而是要去陪弗若的既视感。

　　“她应该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认出了你，是以无论我如何劝说，她还是要跟你走。”

　　她爱你。

　　窈娘心疼弗若的消失，可弗若既然心甘情愿再次回到云谏身边去，定然是放不下他。

　　如若弗若有灵，得知在她离去的两百年后，云谏也紧随她而去，她会难过的。

　　云谏心中的苦涩弥漫开来，逐渐蔓延到口腔，他凄惶地笑了笑。

　　她跟着他走，却并不愿与他相认。

　　在筝儿消失的那一刻，他看清了她的神情，她应该记得他。

　　曾在困扰他的疑问得到了答案，她是带着过往记忆重新回到了他身边，却从始至终是另一个身份，她摒弃了明筝的一切，不再畏高、怕黑，她一件一件的摒弃了明筝的过往，也摒弃了他。

　　“我来替筝儿看一眼你，你是她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朋友，日后我去了虚空，见了她，也有话同她说。”

　　他畏惧她的爱意消失，可去往虚空的念头却是坚如磐石，从未动摇。

　　她讨厌他也好，怨他也好，只要能留在她身边，怎样云谏都是甘愿的。

　　世间百年，他找不到她的日子太过摧心肝，他再也无法忍受。

　　窈娘不知道虚空究竟是什么存在，又是否真实存在，可见云谏这副言之凿凿的模样，也不好再多说，况且她也清楚，她的话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

　　他固执地翻遍苍黎境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时，就连他那身份分外尊贵的舅舅都毫无他法，只得一边安慰一边陪着他翻山寻河。

　　于是窈娘去小木屋内拿出了十余件颜色各异的衣裙，她亲手做的发饰、糕点，摘下高高树上清甜多汁的梨，还有郁茂的、或艳丽、或清雅的花。

　　她把这些通通交付于云谏，眼眶蕴着水雾：“若你见了她，将这些都交于她，然后告诉她，我过得很好，两百年足够我成为苍黎境的山大王，再也无妖、兽欺负我，苍黎境漫山遍野开着她种的花，她替我驯服的那只凶兽性子愈发柔和，有一日带回了一只母兽，甚至生了六只崽，丑兮兮的，却又很可爱。”

　　若是能再见上一面自然是好的。

　　可谁知道虚空之后又是什么呢？

　　他们又是否能再回来？

　　最重要的是弗若……也就是筝儿，她真的在虚空之后吗？

　　这些都是无解的答案，但人总归需要一个念想。

　　云谏将窈娘为明筝准备的礼物通通装进须弥袋，包括一只胖的像球的兽，他告别窈娘，回到了光明殿。

　　明筝自仙妖大战陨落后，这是云谏首次主动与亦欢说话。

　　他怀里抱着那只胖乎乎的、有些丑又有些可爱的兽，他给兽顺着毛，给它喂撕成条的鸡肉。

　　亦欢则拘谨地坐在他对面，无论过去多少年，她对云谏都充满了敬畏。

　　“这些年，辛苦你跟黎泽了。”

　　亦欢小声地诚惶诚恐道：“大师兄见外了。”

　　“你与黎泽的婚事，我走之前会让舅舅去与凤王商议的。”

　　亦欢忽的就红了眼眶，她眼眶中蓄满了泪，嗫嚅着嘴唇哽咽道：“大师兄，我……”

　　“你应该能察觉到我们脑中的禁制，你我只有同门情谊，并无男女之情，却被那道禁制硬凑在了一起。亦欢，那道禁制没了，我要去找筝儿了，你和黎泽要相知相守，莫要轻易辜负。”

　　亦欢第一次在敬畏的大师兄面前哭得这么狼狈，她分明爱的是师兄啊，她怎么会爱大师兄呢？

　　她垂首抹去面颊处冰冷的泪水，摇摇头，泪眼凄惶：“大师兄，师兄……他有心上人了。”

　　在她被禁制控制的那些年，她的师兄黎泽，有了心爱的女子。

　　他那样不苟言笑的人，也会忍着笑意故作严肃。

　　他也有生动鲜活的一面，只是对上她，所有的生动、鲜活纷纷沉入水中，平静的水面再也无一丝波澜。

　　云谏大抵能够猜出为何会有这样阴差阳错的误会，只是感情问题，还需的他们二人当面说清才是。

　　“亦欢，我认识他比你更久，他来寻你，给他一次机会。”

　　话已说尽，夜间他又抱着幼崽找到了黎泽。

　　夜色凉如水，夜明珠的光辉淡淡撒在石桌上，上面摆了一些吃食，还有两壶清酒。

　　云谏、黎泽坐在石凳上，喝着清酒，聊着他们的过去，那时多快乐啊，他的脑中还没有禁制，筝儿也没有生祭，那时的光明殿总是有笑声飘荡。

　　“黎泽，我要走了，光明殿就交给你了，你好好照顾自己，也好好照顾亦欢。”

　　云谏眼眶有些酸涩，离别的愁绪总是让人心脏发闷。

　　黎泽还不知道虚空的存在，只是今夜看着那两壶酒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去哪里？你找到筝儿了吗？”

　　云谏咽下口中的清酒，只觉唇舌之处一片苦涩，他不答反问：“黎泽，你相信世间有凌驾于三界之上的力量吗？”

　　没等黎泽回答，他便自顾自道：“从很早开始，我便隐隐觉得不对，脑海中有道无形的禁制控制着我，它不允许我去想筝儿，我若反抗，关于筝儿的记忆就会越来越少，我变得也越来越不像自己，忘了去照顾筝儿，忘了对她好，甚至有时还会对她口出恶言。你说，她那时得多伤心啊。”

　　口中的酒液愈发苦涩：“我知道，你心悦亦欢，顾及我和她那不成文的婚约，是以故意避嫌。如筝儿所说，你真是个榆木疙瘩，她每次唤你都是师兄，你可曾注意？”

　　黎泽惊的手中酒杯一晃，清亮的酒液撒出，一时酒香四溢。

　　“她不爱我，我不爱她，我们硬生生磋磨了这么些年。”

　　“黎泽，我明日便去找舅舅，让他代你去向凤王提亲，只是我要走了，怕是见不到你们成婚的那日。两百年，筝儿不知吃了多少苦。”

　　黎泽脑中一团乱麻，云谏将要离开的沉痛击散了他心中泛起的惊喜。

　　“你要去何处？我们不能一起去找筝儿吗？”

　　“虚空之后，有人告诉我，筝儿在那里等我。”

　　黎泽没听过虚空，他甚至隐隐怀疑师兄两百年苦找无果，继而生了魔怔。

　　“虚空之后一定有筝儿吗？”

　　云谏点点头：“那道声音第一次出现时，是筝儿生祭的一年后，他告诉我世有?花，上古神之女所化，寻之，可窥殒神所踪。我去了苍黎境，找到了?花所化的弗若，我有找到筝儿。一百年前，那道声音有告诉我，筝儿在虚空之后等我，我没理由不相信。”

　　黎泽这次不好再说什么劝阻的话，毕竟师兄确实顺着苍黎境找到了筝儿。

　　云谏与黎泽沉默地倒酒、碰杯，然后一杯又一杯地饮下酒液。

　　未来究竟会如何他们不知道，能否再见上一面也是个问题。黎泽劝阻的话在喉中打了无数个转，最终归于平静，只是一杯又一杯地陪着云谏喝酒。

　　“黎泽，你说她是不是在怨我？所以不肯与我相认？”

　　“不会，筝儿回来是为了保护师兄，她不怨你，她爱你。”

　　黎泽的安慰让心中忐忑难安的云谏稍稍安定下来。

　　夜色渐浓，两人趴在石桌上意识模糊，黎泽咕哝着声音：“师兄，我和亦欢在光明殿等着你们回来。”

　　云谏喉中有些艰涩，眼睛也发酸，良久后，他艰难地从喉咙挤出一个字：“好。”

　　次日，云谏去了人间，明筝喜欢的花、草、各种吃食、话本，他都准备了许多放进须弥袋，他甚至还买了许多书籍，沉甸甸的，都被他整整齐齐存放在须弥袋。

　　他准备好一切后，去了天宫。

　　天帝苍老了许多，见到他来后，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惊喜。

　　“你来了？快坐。”

　　云谏没坐，他掀开衣角，直愣愣跪在天帝面前：“舅舅，云谏此次来是为两件事。”

　　天帝心里一咯噔，忙去扶云谏：“你这孩子，有事说事，作何这般大动静？舅舅像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吗？”

　　云谏避开天帝的搀扶，执着地跪在地上：“黎泽与亦欢两情相悦，请舅舅能与凤王商议他二人成婚的事宜。”

　　天帝稍稍放心：“你说他们两个啊？两情相悦是好事，黎泽如今已是司战上神，与亦欢成婚，不算委屈了他们凤族公主，舅舅明日就去，天界少有这样喜庆的事了。”

　　云谏看着天帝絮絮叨叨的安排，喉中愈发的艰涩，眼眸瞬间染上了红：“云谏不孝，辜负了舅舅的期望，此后更是不能在舅舅跟前尽孝，还请舅舅勿要怪罪。”

　　“舅舅，我知道筝儿在哪里了。”

　　“我想去找她。”

　　天帝差点老泪纵横，哽咽着问：“你去何处寻她？”

　　“虚空之后。”

　　天帝沉默了许久，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外甥，忽的想起了陨落的妹妹扶翎。

　　作为长辈，天帝自然不希望云谏以身犯险，孤身前往未知的环境，可世间两百年，他看着云谏的绝望一日胜过一日，最终只得无奈叹息，没什么比人活着更重要。

　　他伸手拍了拍云谏的肩：“想去就去吧，只是你怨舅舅也好，恨舅舅也罢，好好照顾自己，就当是为了你那殒身的母亲。”

　　云谏哽咽着回答了一个“好”字，便俯身向天帝磕头，而后向天帝告别。

　　他出紫薇宫时，看见哭得惨兮兮的瑶华和面色沉痛的无崖。

　　“表哥！”瑶华冲过去抱着云谏的手臂，哭得抽抽搭搭，“你一定要带着明筝姐姐，你们两个都要好好的回来。”

　　就连一向少言的无崖都郑重对云谏道：“无崖预祝表兄此去得偿所愿。”

　　云谏认真同所有人告了别，他知道，筝儿走的那样匆忙，怕是她自己都没预料到。

　　她应该有很多话想对这些人说，虚空之后是什么无人知晓，他们是否还能回来也未可知，是以他去苍黎境看窈娘，找到亦欢、黎泽，还有瑶华甚至是他颇有些看不顺眼的无崖，他同他们认真告别，连带着筝儿的那一份。

　　人生浮浮沉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对天界尽到了他应尽的责任，而接下来的日子，他要顺从心意了。

　　他的神力自全身涌向掌心，一阵力量纠缠斡旋后，他撕开虚空，白雾茫茫，一股沁人的凉意向他袭来。云谏看到一白衣女子与一白胡子老头对案而座。

　　女子回头，目光中是满满的不可置信，她的眉眼、她的容貌都是那样熟悉，熟悉到云谏心脏习惯性的刺痛，又陡的生出几分甜蜜来。

　　小姑娘向他飞奔而来。

　　云谏弯了弯唇角。

　　他终于找到筝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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