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

作者:步月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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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执柔,你愿不愿意为了我,杀了薛贼?”

      四方馆内,齐桓看着执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这是永熙十一年的初春,长安城料峭的风中仍弥漫着依稀的血腥。

      去年冬月,大司马薛伯彦拥兵自重、挥师北上,以“清君侧”为名大肆屠戮宗亲。太子齐桓被圈禁,大裕皇室半数死于薛伯彦之手。

      太子齐桓看着面前那个圭衣高髻的少女,颤抖着手伸向她:“执柔,你我年少相识,这十年来,我从没求过你什么,唯这一次,执柔,求你帮帮我,唯有你才能救大裕于水火。薛贼狼子野心,永、福两位皇叔皆毙于薛贼之手,下一个只怕便是我了。”

      四方馆破旧,殿宇的屋顶尚在漏雨,沥沥渐渐的雨声将春夜衬托得愈发寂静。

      这里没有盘地龙,只有一个破炭盆,银炭焚烧的味道都叫人舌根泛苦。灰黑的炭屑伴着细碎的火星落在地上,无声无息的寂灭下去。

      齐桓的手终于落在了执柔的手上,执柔垂眸看着二人叠在一起的手,轻声说:“叔父是不会杀你的。”

      “可我这样活着,与死又有何异?”

      她缓缓抬起头与齐桓四目相对:“那我若失手了呢?”

      灯影如豆,唯独照亮她的一双明眸。她的眼睛一眨不眨,齐桓的呼吸滞了半分,声音也低了下来:“你……你到底是……是薛家的人。”

      见执柔久久未语,齐桓眼中渐渐浮起一层泪光:“你是不是全然忘了我们的情谊了?”

      太子与执柔的确是有几分昔日情谊的。

      执柔姓薛,父亲薛伯寮曾与大司马薛伯彦一母同胞。薛伯寮战死于乌然堡一役,他膝下唯一的女儿便由薛伯彦亲自抚养。待到执柔十岁时,薛夫人带她参加春宴,太后拉着皇后的手笑说:“薛家这孩子合哀家的眼缘。”

      徐皇后闻言,笑着招执柔上前,问过姓名和八字,对着薛夫人说:“我没有女儿,膝下两个皇子都是顽劣性子,今日见薛姑娘兰心蕙质,想收她做个干女儿。”

      这是举家得脸的事,薛夫人只有跪下谢恩的份儿。又过了五日,宫里便派了车马来接她入宫。起先是住在皇后身边,后来又被送到太后那。

      太后皇后嘴上说着投缘,却很少召见她。时间如流水一般稍纵即逝,执柔到了十二岁时才明白,她不过是太后牵制大司马的棋子罢了。

      那时的齐桓才被封为太子。一日拜见过太后,他跑到偏殿来见她。

      她正在读书,齐桓自外面进来时身上还带着三伏天的热气。

      “早听闻永福堂里住着一位娇客,听说是薛舅舅家的女儿。”薛家同徐皇后是没有血亲的,但有位已故多年的孟皇后是薛伯彦的远房表妹。那时宫里的几个皇子都管薛伯彦叫一声舅舅。

      齐桓今年才十岁,却已经生得像小大人一般。

      执柔起身见礼,齐桓虚抬手不受她的礼:“早就该来见姐姐,只是夫子这阵子日日留我背《列子》,到了今日才得空。”

      他见执柔在看书,立刻又问她读了什么书。他年纪虽小,可却是个胸有丘壑的少年,博古通今,出口成章,一来二去地便与执柔熟识了。未央宫里有清池十三座,二人围着湖水读书喂鱼,也曾度过一段难忘的岁月。

      自那时起,长安城中便日益盛传,薛家这位表姑娘,早晚是要做太子妃的。

      五年过去了,太子的婚事却迟迟未曾尘埃落定。皇帝却不知是从哪一日起,对薛伯彦的恐惧与日俱增,畏他手握重兵、惧他一呼百应。薛家这位送进宫的侄女儿,地位便日渐微妙起来。

      看着面前雪肤花貌的执柔,齐桓的语气越发凄怆。

      “母后去岁时还与我提起册你为太子妃一事,若非薛贼倒行逆施、行不义之举,你早已为齐家妇。是我齐桓没这个福分。”他仰着脸,红着眼睛,“齐桓不想如此一了残生,也不想让祖宗江山毁在自己的手里。如今父皇病重,福祸难知,我又身陷囹圄无法脱身,只要你把这东西掺进薛贼的饮食中,薛贼死了,你便是大裕最大的功臣。”

      寒夜清风,月照花影。

      一盏幽灯落在她脸上,纤长的睫毛半垂着,执柔终于开了口。

      “殿下,大司马如今不在宫中,就算是进了内宫,我也没机会近他的身。他的一应饮食从不假人手,光试菜的小太监就有五六名。”她说话温吞,不疾不徐,一双眼睛安静地落在齐桓的身上,“太后和皇后主子叫我送些衣服给殿下,又叫我瞧瞧四方馆是不是苛待了您。若是您有话,我也可以带去给主子们,可旁的却实在帮不上忙了。”

      齐桓听罢,眼中的泪意收了,唇边渐渐挂了一二分讥诮:“枉母后对你视如己出,哪怕在宫里养了这么多年,你身上流得向来是薛家的血、心也是薛家的心!你何尝拿自己当过我齐桓的人?”

      他的语气冰冷,字字都挂着霜:“薛执柔,是我齐桓错认了你。”

      见她未语,齐桓的脸色愈发冷淡:“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执柔缓缓起身,仍向过去那般对着他行礼:“去年秋日里摘得梅子,我已经做成了盐渍酸梅,我一并带了些来,殿下若口苦时可以含一颗。”

      齐桓没有理她,执柔也并不生气。听着她浅浅的脚步声绕过地罩,出了正门。他缓缓回过头,门开合时吹入室内的一阵风,轻轻吹动着帐幔,室内还涌动着她身上的淡香。

      *
      执柔在内宫里住了五年,平日里待得久的无非是皇后、太后两处宫阙。四方馆偏僻清冷,她来时便废了些周章,出了门却不知该从哪里回去。

      隐约记得有一条路旁栽了几丛湘妃竹,她沿着那条石子路向北走,路的尽头一东一西两条岔路,她走向西边那个,又绕过一道垂花门,彻底迷了路。

      她是入夜时分就到四方馆来的,躲在一间破旧无人的戏台子后面藏到半夜。太后说听梆子声敲过两下时,四方馆的东南角门会有人替她打开。这一遭虽畅通无阻,可她也有大半日的功夫水米未进。如今在幽幽宫掖中走失了路,她立在月洞门旁边,抿着嘴说不出话来。

      齐桓的一字一句还响在她耳畔。

      执柔本想反问他:长安城内城有五万禁军,外城还有三十万神威军。为何他们都办不到的事,却偏要将这担子压到她身上。可看着他泛红含泪的眼睛,她到底没将这句话说出口。

      她不过是天家与薛伯彦周旋的一枚棋子。太子嘴上说要娶她为妃,声势倒是颇为浩大,可雷声大雨点小,他们两人就连小定都没过,皇后无非是想利用她,让薛家继续烧太子这一灶罢了。

      而薛家呢,把她送进了宫又如何,人人都知道薛家有个认皇后做义母的表姑娘,可薛伯彦从未想过她的死活,趁着皇上病重的功夫,先杀了两位皇叔,再将太子圈禁了起来。若是太后她们发了狠,只怕会马上要了执柔的命来陪葬。

      这几日,执柔的侍女却玉每天都拉着她落泪:“谁叫姑娘不是大司马的亲女儿呢。”

      执柔心里虽难过,仍比却玉要坦然,她拍着她的手说:“这种谋夺江山的事,就算是嫡亲女儿又如何呢?等坐拥了江山,选上三宫六院,要多少女儿都是有的。”

      她自小寄人篱下,薛伯彦夫妇从不曾苛待她,她心中已经满足了,时至今日,死与生一线之隔,也不过都是命定的事。今夜月明星稀,将她纤细的影子拉得很长。执柔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抬起眼睛看向如墨般的夜空。

      薛伯彦的兵马早就将长安城围得像是铁桶,京畿四处的各路刺史纷纷起兵,想解君王之危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是想在这乱世之中为自己分得一杯羹。

      太后和皇后早就做好了殉国的准备,执柔今日送给齐桓的衣物之中也悄悄夹带了一瓶鸩酒。十七岁的执柔出落得亭亭,和煦的远山眉,安宁的慈悲眸,她性子安静不爱说话,平日里总是跟在太后旁边抄佛经,过去宫里人都喜欢她。如今只因她姓薛,人人又都拿她当洪水猛兽。

      执柔觉得自己掰着手指都能数到自己的死期。

      太后皇后若是殉国,她只怕是要一齐赴死的。若是不死,天下人定要将她的脊梁骨戳断。执柔虽少言,却读过许多书,很多事也都能看得通透。在这权力倾轧间,她只是最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想到这她又叹了一口气。

      执柔不爱落泪,这也是太后教出来的,做错了事难免受罚,若是再哭,便会罚得更重。

      这里四处幽寂,只有蝲蝲蛄蛰伏在哪一处草中低低鸣叫。

      倏尔,执柔听见了一缕人声,似远似近,不由得向那个方向走去。

      月洞门后面,是三四个吃酒耍牌的婆子,围着一个白石桌,其中一人吃得薄醉,抓着几个铜板不松手:“赌大小有什么兴味,要玩且得玩个大的,不如就赌一赌,大司马到底会不会坐这个江山。”

      另一人忙拽她:“你不要命啦?这种事也敢挂在嘴边上?”

      那婆子嗤笑一声:“有什么可怕的,谁做主子不是做,也碍不着我什么。今年虽说让昭王那个病秧子领了少府监的差事,可这病秧子又能活几天,少府监仍是我在当家。”

      迟迟不说话的那个婆子说:“秋嫂子说得正是了,你也活得忒小心了,叫人听见又如何,秋嫂子和皇后娘娘的奶母是表姐妹,哪有人敢动她一根指头。”

      三个婆子登时欢畅地笑起来。

      那秋嫂子来了兴致,继续说:“你们说,永福堂那个该如何?太子被关进了四方馆,她叔父又成了反贼,要换做我啊,只怕臊得当场就得抹脖子。”

      “岂止啊。那丫头我见过一回,狐狸托生的长相,不像是安分的,只怕还想留着一条命伺候新主子呢,这侄女经年累月地养在叔叔府上,谁知道里头什么样呢?”

      执柔定在瑟瑟的风里,缓缓抿上了嘴唇。

      这些年来风言风语听得多了,她也习惯了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可此刻凉夜如浸,寒月孤星,一股酸涩从肺腑深处涌动起来,渐渐抵住了她的喉咙。

      她吸了吸鼻子,踅过身打算绕开来。

      风吹过乌桕树,一只灰喜鹊乍然从执柔背后飞过,她骤然一惊,倒退了一步。

      这动静有些大,里头立刻安静下来,其中一人说:“我去瞧瞧。”说罢向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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