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传

　　康庄西边有一片矮山丘，就叫西山。
　　马车到山脚下又往一条黄金泥铺成的斜道上，林一缩回头，纳闷：“什么时候才到啊？”
　　罗重只微笑：“一碗茶后，你用耳朵听听，就知道到没。”
　　什么地方用耳朵听听就知道到地了？林一好奇，他偏卖关子不肯说。
　　少倾，他说：“你听！”
　　林一撇嘴，赌气：“不听！”可暗里仍是侧耳细听，咦，是下雨了么？马车越行越快，便越听得分明，那外边密如鼓点的是马蹄声，仿若千军万马从耳旁踏过。
　　“是马场！”
　　林一忍不住揭起帘子，两道木栅门正左右开启，木栅门上悬着“大山马场”四字，随着马车车轮辗过，居中是一条石头路，两边绿草如披，那成群狂奔的怒马正往东驰去，如一团红云滚滚消逝。尽头，就是一片树林。

　　林一正为眼前的广阔而乍舌，西边有两骑已快速驰来，挡在马车面前。
　　“你是谁？”林一回头，只见一红衣少女端坐一匹雪白的马儿上，手中火红色的马鞭甩来甩去，正上下端详自己。
　　罗重说的好朋友就是这丫头片子么？林一还在猜疑，石头路上已驰来两骑，一人扬声高叫：“公主，忠国公今儿不来明儿也一准来，您就别再折腾我们的马儿了！”
　　那红衣少女闻言，眉头一拧，鞭子突然“唰”的便朝林一抽来。
　　罗重在里边正暗暗叫苦，听林一惊呼一声，缩回身子，还不及反应，眼前的车帘子突然就四分五裂，成了碎布。
　　“林一——”罗重顾不得其他，只去察看林一按住的胳膊，幸好，只是被鞭尾稍稍触及，雪白肌肤也已泛起一条红痕。
　　“痛吗？”罗重压着怒气，此时大晋九公主永平就在盯着自己，他那只受了伤的手只好挂在胸前。
　　林一忍着泪，摇摇头。
　　“叶场主，马场可有大夫？”他抬头，目光越过永平公主与她的婢女，只问后边怔坐马上的黑胞男子。
　　叶长林，就是大山马场的场主，闻言才回过神来，连忙说有有有，叫旁边同样呆若木鸡的马场总管：“展白，你速去找马三娘去西苑侯着！”
　　展白一拍马，掉头去了。
　　叶长林催马上前，看到永平公主痴痴望着罗重的眼神，暗暗叹气，面上堆起笑容，打个哈哈：“忠国公是来看那匹白玉照的吧？还真巧，公主也准备来挑匹好马□□骑，不如，先请西苑休息一下，等马大娘给夫人上些药，再去赏马？”
　　罗重看到他不停对自己眨眼，都快抽筋了，便瞥了九公主一眼，忍住怒气：“九公主，下官有伤在身，恕不能见礼。”
　　永平公主看一眼倚在他身边的女子，眼中微呈异样，快速扭过头去，冷声道：“方才本宫不知是忠国公的车马，失礼了。只是，”她语气一转，“前日本宫还听太子哥哥言，道忠国公还需在府养伤不能上朝，没想到今日就能携着夫人出来游山玩水了——”语中讥讽之意，连林一也听出来了。
　　罗重垂目：“罗重这几日已觉大好，正想过了这三日例假，便上朝多谢皇恩。”
　　永平公主闻言，沉默半晌，才道：“这位，就是您的新婚夫人那位锦氏义女么？”
　　林一听着这话里的轻蔑之音，明显不怀好意，先前莫名其妙挨了一鞭的怒气还无处发泻，此时更是火上浇油。当即将锦府由教习嬷嬷塞进脑子里的礼数全给丢在了一旁，只倚在罗重怀里轻轻□□出声，仿佛疼痛难忍。
　　罗重只道她痛得厉害，忙道声失陪，便叫二儿赶紧打马！
　　“恐怕夫人伤得厉害，公主，小人先行告辞，您请随意。”叶长林也有些担心，赶紧告辞，让四五名马夫在公主四周保护着。
　　永平公主眼睁睁看着罗重的马车疾驰而去，手中的马鞭便狠狠掷予地上。
　　“公主，看来锦家大小姐的话一丝儿不假，忠国公对这位新夫人，可真是格外体贴温柔呢！”她身边的宫婢轻轻一叹。
　　“那又怎样？”永平公主怒极反笑，“看我父王，皇兄，新纳妃子，哪个不是掌上珍心头肉？可是一月两月，最多一年两年，新欢就成了旧爱，便连看一眼都觉得腻。忠国公也不过是个普通男子，能专情多久？”
　　若他是普通男子，您又怎会喜欢他？宫婢暗里嘀咕，嘴里应和：“公主说得是，奴婢瞧这位新夫人没一点贵气，也不知忠国公看上了她哪点——锦家大小姐都比她强上十倍，何况公主您是金枝玉叶，更是没得比！”
　　永平公主眼睛突的红了，马靴一踢马肚，“走，回宫！”

　　“你究竟是来看朋友的，还是来买马的？”马车进了内苑，林一立即又精神百倍起来，翻身坐起，轻理衣裙。
　　“伤口不疼了？”罗重见状，知道方才自己又被她诈了一回，不过总算松了口气。
　　“当然疼了！”林一嘟嘴，“下回我一定抽回来！”恶狠狠地发誓，又催罗重：“别转移话题，快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公主座下的那匹白马真是太漂亮了，她也很想有一匹这样的，虽然她的骑术很差，只能坐在马上慢步，看看风景。
　　“看朋友，也来看看马。”罗重含糊带过。
　　林一眼睛越发亮了：“那叶长林说的白玉照一定是匹很骏的马儿，是你想买的马儿，对吧？”
　　罗重被她摇得头晕，只好道：“那不过是叶场主为免公主起疑，给我编的借口。”
　　“为什么？难道你跟叶场主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林一狐疑：莫非罗重还跟马场收黑钱赚些家用？
　　“你想到哪儿去了！”罗重见她模样生怕她又胡思乱想了，只好从实招来：
　　“京中当年有四大家族，分为罗、叶、王、梅，这马场就是叶氏祖业，当年四大家族中叶氏与我罗氏最亲，祖上一起驰骋沙场，一起受封为公爵，我七岁那年就与叶长林叶少林结拜为兄弟了，后来我父亲落难，叶家激流勇退，直到叶长林手里，才回到这里开始经营马场生意。我也是几年前奉命押送粮草往北疆去时，与他们的马队相逢，才得相见，路上又经历了许多事，大家是过命的交情了。只是如今他们是皇商，掌握大晋朝的所有马队运营，皇上最忌官商勾结，所以在公主面前我们自然要避嫌。”
　　“这么说，买马只是避嫌的藉口？”林一略有些失望。
　　罗重把她从叉道上拉回来，携手从花柳下慢步而行。
　　“虽是藉口，但公主已知咱们来买马，若没带回去，恐会让人起疑。”林一立时高兴起来，连忙点头附和：“对，买了之后，你要是改日想会会好友，就可以说马儿生病了什么的，来马场就更方便了。”
　　罗重看着她笑：“好，只要你喜欢。”

　　上台阶，穿云廊，厅门前遇到了正引颈盼顾的几人，眼见罗重旁边的人儿，袅袅婷婷如风摆柳的行姿，好象没受伤啊？
　　“展白，你夸大其词了。”个子最高长衣如雪的男子脸色冰冷。
　　展白急道：“不信，你问罗大人，方才夫人是不是吃了公主一鞭！”站他左手的锦衣男子一腆肚子，“吵什么，你们要让小罗站在门口看你们吵完不成？”
　　这时厅里一个头插鹃花的中年妇人迎了出来：“小罗，你真遇上公主了？”
　　罗重扶着林一跨进门里，微笑道：“夫人这位外甥女还是刁蛮成性，马夫人，您恐怕得多配些伤药给马场的众人带在身上才行。”
　　马夫人忙过来搀扶着林一坐到一旁，只手已轻轻搭着她的脉门：“罗大人说得是，不过我还是先替夫人检察一下，夫人这样的美人，肌肤如玉吹弹得破，若真着了一鞭，留下伤痕，可就糟糕之极。”
　　林一听得这番对话，心里忐忑之极，罗重既说公主是这位马夫人的外甥女，若让她诊出自己并未受伤，岂不是大逆不道？
　　“嗯，只是受了惊吓，脉息跳动得急了些，倒无大碍。”马夫人已抬眼对林一微微一笑，又请林一入内，让她检查一下伤处。
　　林一只好用眼睛向罗重求助。
　　罗重笑道：“夫人上次给罗重的伤药极是灵验，方才我已给夫人上了药，已经不碍事了。罗重还想跟夫人再讨些药膏带回去，不知可否？”
　　马夫人自是一口答应，罗重便笑着起身谢过。
　　马夫人若有所思地去了，林一才松了口气。
　　展白开始跟罗重道歉：“三少，我可真不是存心泻露你的行踪，方才我说你要来，只是胡乱哄那永平公主呢，哪里知道您和少夫人真就来了！”
　　大肚子踢踢他的脚：“得了，你小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小罗还不知道你吗？”
　　展白立时急了，怒叫：“叶少林，你他妈的有没良心？我要不是心疼你们家的那些马，我犯得着跟人废话吗？”
　　“坐下！”高个冷面男简乐把展白一把按回座位，“喝茶。”把一杯茶塞到他手里。
　　展白想摔杯子：“我他妈的要辞工，这种鬼地方老子早呆腻了，每天受气，还不如山寨上自在！”
　　“展白。”一个人踏进门里，正是先前见过的马场场主叶长林。展白看了他一眼，扬起的怒眉立即平抚下来，茶杯收回来，低头喝茶。
　　罗重轻轻一叹，“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叶长林在他对面入座，跟着叹气：“让三少看笑话了。大山马场这些年生意做得很大，但兄弟们之间却不能如前一般亲密和睦，这次公主又——”
　　堂上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公主又做什么事了？让老大如此沮丧？一时静寂无声。

　　“好吧，是我错了，不过一句玩笑，小白，我跟你道歉！”叶少林挺起大肚子，困难地跟展白弯腰。
　　展白连忙跳起来，一脸尴尬：“吵吵闹闹才是兄弟嘛，咱们以前，不都是这样？”
　　罗重好笑，“叶大，你可以说说公主对你做的好事了。”
　　叶长林嘿嘿笑得得意，两个手指一伸：“一匹白玉照，公主硬出了两万两买走了！”
　　堂上三人齐的击掌，大笑。
　　“好了，这回白川的学堂又可以多收些学生了。”简乐第一次脸上有了不同的表情。
　　“还有这期的拾花报，可以借这个再哄抬下咱们的马价，等西域的一批汗马全过来，肯定有无数富贾高官向咱们购买，到时三少，咱们就有钱可以安置三水的难民了！”展白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完，才发现堂上众人面色古怪，齐瞪着他。
　　展白看向林一，期期艾艾：“那个，我是说，少夫人也不是外人——”

　　林一明白自己是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了，便起身微笑：“我想到处去走走，你们慢聊。”
　　叶长林忙跟着起身道：“对了，初次见面，蒙三少不弃，叫我一声大哥，我给夫人挑了一匹马儿作为见面礼，不如让下人带夫人去试骑一下？”
　　林一先前听说他用两万两卖给公主一匹马儿，就庆幸罗重没跟他买，眼下听他说挑了匹马儿要送给自己作见面礼，忙摇手：“不用了，你们这里的马这么贵！”我既买不起，白送给我我也没法心安理得地收下。
　　“我正想买匹马儿送给你，你去瞧瞧，看看喜不喜欢。”罗重握着她的香肩，低声道。
　　“两万两银子买匹马儿，我才不要！”林一低呼。我又不是那个白痴公主！你有这银子，还不如直接兑现给我当私房银。
　　“你放心，这马场我也有份的，卖得多分得多。”罗重笑。
　　林一有些傻眼：“这么说，把马场赚来的银子往水里扔的傻子，你也是一个？”
　　堂上众人一齐干咳。
　　“好吧，我去骑马。”林一觉得自己在这里真是格格不入。罗重又觉不放心，拉着她：“你自己，可以吗？”

　　突然斜刺里递来一把只有一指多长的翠管。
　　“这是见面礼，玩的东西。”高个白衣冷面的简乐，说话很快，面无表情。林一还不知他是谁，看一眼罗重，罗重却似松了口气，笑道：“他是简乐，马场最棒的驯马师。这根管儿可以让所有马儿都乖乖听话，他既送给你，你收下就是。”
　　好吧，有这根管子就不用担心马儿将我掀下来了是吧。林一在简乐简单示范一下，就按住管上一个小孔，吹了一下。
　　嗯，还不错。堂上众人都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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