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传

　　罗重回到自己院里，二儿已迎上前道：舅老爷已在书房等您了。
　　罗重快步往内书房走去。

　　书房西窗正对梅林，枝枝红梅含苞怒绽。
　　房里两人，却面容严肃。

　　锦子远轻叹：“在皇家只重权益，对那亲伦辈份看得极轻。皇上当日许你以罗兰身为皇姨，与吴山王联姻有悖伦常为由，推了这门亲事，不过是当时一个吴山王，无足轻重，如今情势一转，又自不同。用你罗重的忠心，钳制吴山王，这原是再适合不过。”

　　“吴山王原是皇后嫡出的，传说清流之首梅家正与皇后娘家姜氏相从甚密，今日皇上有意召吴山王回京辅政，梅家正在朝上也是一力赞成，想来并非无根之水。”罗重思绪重重，“皇上私下宣了伯父进宫，只怕已有心避我。”

　　“下嫁一个永平公主给你？永平本为太子亲妹，如此一来，不怕吴山王拉拢了你罗氏。”锦子远皱着眉，久离朝政之争，让他半天才弄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罗重苦笑：“只怕人家吴山王看中的并非我一个罗氏。”

　　锦子远想了想，略有些恍然：“你是说静王爷？”

　　罗兰，十五岁在莹妃生日宴上，拜了皇上宗亲静王妃为义母，后皇上赐封为郡主。当时的静王不过挂个军里的闲职，平时只指点几位王子的搏拿之术，在皇室之中碌碌无为。

　　“当年姐姐之意，不过是让罗兰得个封号，来日嫁户好人家，也算报了姨娘的恩德。不曾想这静王竟在短短三年连迁为枢密院副使，如今执掌军中大权，人人都道我罗氏攀了一门好干亲，好不称羡！”罗重一脸怅然，“却不知道这实是阴错阳差，不想要的，偏送上了门，倒让兰妹妹成了又一个权势之徒的一枚棋。”

　　“当日你重兴罗门，我便曾叹道，幸或不幸，难有定论。”锦子远清睿的眼神让罗重汗颜。
　　当日，父亲的遗愿，芳姨的期盼，他怎能拒绝？这些年历经官场腐浊，他不是不曾后悔。但，无怨。
　　大丈夫，既然是自己选择了走这条路，便再苦再难，都要背负着走下去。

　　“那么莹妃娘娘怎么说？”锦子远指的是公主下嫁之事。
　　罗重不禁头疼，最难启齿之事，却总得开口。

　　苦笑：“舅舅可知前些日子姐姐突然给家中一干女眷赐下封赏，其中就有母亲赠予她的一只龙凤镶金镯子？”

　　锦子远心中突的一跳，猛的想起那日夫人曾与他喜滋滋地说过一番话，原来，并非妇道人家的一厢情愿。
　　一时便有些坐不住了，起身踱了两步，沉吟：“这么说莹妃娘娘是不愿让你娶公主，所以赶在皇上开口之前，先安排了这一着？”

　　罗重点头，略有些尴尬。
　　“皇上在朝堂之上拿此事来问我，我才知姐姐未雨筹谋，只是——”他为难，一如当日殿上踌躇再三。

　　锦子远看看眼前的外甥，甩开这些阴谋诡计带来的不痛快，单就这人才这相貌，确是万中无一。只是官场凶险，当年万死一生，总是不欲女儿的夫婿再为宦海中人。一时，踱来踱去，难下决心。

　　罗重素知舅舅心事，起身一揖道：“外甥也知此事难为，不过当时骑虎难下，外甥只得默认。眼下只有暂时委屈锦妹妹担这虚名了，待得皇上为永平公主另择驸马，外甥再另行设法。”

　　“设法——”锦子远轻叹，转开身去，微眯着眼，远眺那林梅红：“锦罗两家本就同气连枝，既然来到这是非之地，我便知绝不能独善其身。”

　　罗重愧然：“外甥只怕又要连累舅舅了。”

　　锦子远摇了摇手，“锦博说得对，有些事情越怕越来，不如顺其自然。莹妃娘娘是着眼大局，罗氏出了一位贵妃娘娘就够了，罗氏子孙要想清明立于朝堂，就不能与王室再有私情上的纠葛。”
　　罗重应诺。
　　“那吴山王与罗兰的婚事，你也暂且丢开吧，这事皇上既然避开了你，你想拦也拦不住。”

　　罗重欲言又止。能说什么呢？吴山王看上的并非罗兰，而是另有其人？罗兰如果嫁给刘渔，会更幸福？
　　罗重暗里叹息。当日原以为已与吴山王达成默契，他助他退婚，他放过千户门百名弟子。大家将往日种种揭过，就当从未发生过。
　　谁知今日他又重提婚事。

　　“吴山王回京，京城只怕又要一番风雨。”锦子远突道。
　　罗重默然。
　　他也听人说过，当年，吴山王的流放，本是太子一手造成。

　　林一回到自己屋里，翠喜便递上了暖手炉，她只往梳妆台前一坐，鸯歌这些日子也摸熟了这位主子的脾气，连忙就过来帮她卸了头上珠钗饰物，拆了云髻，一头如云青丝便一溜滑到腰下。

　　翠喜忍不住摸了一把，羡慕道：“小姐的头发摸着象缎子，真滑！”
　　鸯歌便瞪了她一眼，也不知道这么没规矩的新进丫头怎么会被挑到这里来。

　　比起鸯歌的稳重矜持，林一却更喜欢翠喜这样的。
　　她笑着伸手将刚取下的钗子拿了一枝，顺手插在了翠喜的头上：“喏，用这支钗子，到香粉铺去换一瓶桂花油来，头上一抹，自然又顺又滑。”

　　鸯歌连忙叫道：“使不得小姐，那可是古芳斋特别打制的钗子，世上再无第二支了。”
　　翠喜却欢天喜地的谢过小姐，又得意地对她做了个鬼脸：“小气鬼，小姐早上赏你的凤头簪还是孙姨娘送的呢，不是更值钱？”

　　“这怎么一样呢？”鸯歌又急又气，恨不得冲上去一把夺下来，可小姐偏在旁笑眯眯地看着，却是不敢造次。
　　“三少爷说小姐的家乡常开着一种黄花，那可是他特地去定制的，小姐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珍惜！”语气便有些愤愤不平之意。

　　“是吗？”林一这才起身，凑上前去看了看，那钗头果然用黄金打造成三朵菜花形，花瓣处缀了一十来颗黄珀，一朵一朵的向上舒展，不是奇珍，倒也是匠心独蕴之物。
　　翠喜听得由头，忙待取下，林一却按住了她的手。

　　“若是有心，便不会这么多天也不来看我一眼了。这些死物，我可不稀罕。”
　　淡淡说了一句，便转身去逗她的小千。

　　“小千小千，这世上最疼你的人是谁？”
　　“姑娘！姑娘！”
　　“真乖！”放了些小千最爱吃的小玉米碎儿，心中却一酸。你有我疼，我有谁疼？放眼世间，我竟连只鸟儿都不如！

　　正怔忡间，前边忽传四小姐来看姑娘来了。
　　眨眨眼睛，眼里的雾气便散了。
　　回头一笑：“这倒是稀客，快请。”
　　鸯歌便要给她梳妆，她摇摇手，在一个对你心有成见的人，越是盛装相见，越让对方讨厌。还不如省些力气，舒舒服服地相迎。

　　罗惊的神色显得很别扭，仿佛是被人拿着刀子逼着来的。
　　“我给你——送了些吃食过来。”她进了屋，也不肯坐，只命随行的大丫头紫玉将一个食盒放在桌上。
　　林一便说谢谢四小姐费心，让翠喜给四小姐沏杯四喜茶来。

　　罗惊还没听过什么叫四喜茶，林一见她端着茶不喝只看，便笑道：“红枣、桂圆、苦丁再加冰糖，下火又养颜，我是不喝茶的人，唯喜欢这个。”

　　“你——”罗惊的眼睛还在盯着杯子里浮着的两颗枣子，“请大夫诊过脉了吗？”

　　怔了一怔，道是客套话。
　　“只是肠胃虚寒，并无大碍，谢谢四小姐关心。”

　　“这倒也是，为了哥哥的颜面，自然不能请大夫——”罗惊的十指紧紧抠着杯沿，低声喃语。
　　林一听不太清楚，问了一声，她抬起头，“这个茶既是下火的，你也不要吃了。往后的饮食，哪些忌讳，你应该知道吧？”

　　林一不明白，但想来必是她迫着主人的礼节不得不来，不得不说，便也只能微笑颔首。
　　又坐着扯东扯西的，说她衣裳穿得薄了些，容易着寒。鸯歌连忙将件皮袄子给她披上。
　　林一假笑：“我去过更冷的地方，这里的冬天还不算什么。”

　　“你——喜不喜欢百子图？”
　　也不待她回答，罗惊已紧接着道：“我前儿绣了一对百子图的枕巾，改天我叫人送过来。”

　　姑娘，你到底什么来意啊？林一暗叹。这思维也太跳跃了，她实在越听越糊涂。送她百子图的枕巾？无事献殷勤，非奸——不是，应该是别有用意吧？

　　“哎，你是不是困了？”罗惊记得奶娘说过，孕妇最容易犯困的，看这位林姑娘面现倦容，显然就是这种情形了。
　　她连忙起身告辞，林一只好跟着起身，挽留几句。

　　她却紧持要走，外边丫环已打起帘子，她走了几步，回头突然又深深看了林一一眼：“林姑娘，我哥哥不是不负责的人，但是，我也希望你清楚，罗家少奶奶的位置，不是别人妄想就能坐上的。人贵自知之明，请你——好好保重！”

　　过了两日，林一果然收到了一份来自罗四小姐的厚礼。大红的锦锻面儿，十来个栩栩如生的童子或卧或骑，喜笑颜开。
　　林一卧在榻上，让翠喜拿着美人锤给她好好敲敲背。一边问给她剥松果的鸯歌：“你说罗四小姐给我送这东西做什么？难道是她要嫁人了？给我临别的礼物？”
　　有这个风俗吗？

　　鸯歌似乎在想什么想出神了，也没个回答。
　　倒是翠喜摇摇头，表示没听说四小姐要嫁人了，也没听过有这个风俗的。

　　林一想破了脑袋，又哪里猜得到罗四小姐因她闻腥反胃，竟联想到她已珠胎暗结？

　　鸯歌突然说：“小姐，奴婢有话，想单独跟您说。”

　　晚间，又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附在房庭门檐之上。

　　柳烟带着两个婆子过来，鸯歌赶紧请她进屋暖暖身子，听说是来给林姑娘送来件披风，便笑道：“这种小事，何必姐姐巴巴地跑一趟？林姑娘又素不出门的，一时也用不着，只须谴个婆子送来或者让我跑一趟，也就是了。”

　　柳烟笑，我也想省力，不过爷命不得不从。
　　拍去身上的雪屑，才进了屋，悄声问姑娘睡下了吗？
　　鸯歌便指了指对面厢房，做个看书的姿势。

　　“既如此，我可不敢相扰，只妹妹转交便是。”柳烟伸手在火炉上小心烤干了手，才让婆子递过一个四角包裹来。
　　鸯歌待去接，柳烟却已先放在坑上，小心解开，里边却是一件紫貂裘的披风，雪帽边襟又嵌了一圈雪白的狐毛。

　　鸯歌摸着觉得滑溜舒适之极，只笑：“这么好的东西，怕又是宫里赐的吧。”
　　柳烟摇摇手，笑道：“宫里赐的东西爷还嫌成色不好。这原是爷一个在东北的下属特地带来的紫貂皮，爷说大雪快来了，这院里的姑娘人人都有冬裘厚袄的，自不怕，只林姑娘可能不惯这里的陡寒，特央了北门原宫里一位尚衣局退下来的老宫人给缝制的，这领毛还是他自己去年猎的一头白狐身上留下来的尾毛，嵌了一圈，你说这么费时费物的东西，我哪敢轻怠？”

　　鸯歌赞道：“爷想得周到，真是又好看又清雅，林姑娘必然会喜欢。”
　　柳烟听了，笑：“千金不过博一笑，只要林姑娘高兴，少爷自也高兴，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再多跑几趟，也是无妨。”

　　“好姐姐这话却说错了，您可与咱们这些下人不同。”鸯歌接过小丫环沏来的茶，送到柳烟手里，又把人打发出去，只留了两人好说话。

　　“小丫头这是取笑我呢！”柳烟仍是笑，接过茶盅来捧着，眼儿里却透着隐隐不安。莫不是这林姑娘说了自己什么？还是这小丫头听了什么传闻？

　　鸯歌自己也端了条锦凳过来，与她对面而坐。中间隔着小火炉，红红的炉光映着她的眼，水波滟滟。
　　柳烟忽然发现，这丫头竟也有双桃花眼，极是媚人。

　　“姐姐，我昨儿听说了一件事。”鸯歌轻轻抽起炉中的小铜钳子，拔了拔炉子里的火炭。炭星儿便一串串地往上窜。
　　“原来住在四小姐院里的锦姑娘，又搬去大房那边同罗兰小姐住一块儿了。”

　　柳烟松了口气，原是为这个。
　　便笑：“这有什么稀罕的？她原与两边的小姐都好，这边住几天，那边住几天，才算平分厚薄。”

　　“是吗？”鸯歌瞅着她的眼，薄唇儿却有一丝冷笑：“姐姐这样聪明的人，原来，竟连你也瞒过去了。看来，这两边也只拿你当作了寻常丫头看呢，我只替姐姐不平罢了。”

　　柳烟心道这小丫头倒嘴利，我且听听你能说出什么话来。便笑道：“好妹妹，你莫与我卖关子，你知道我这每日里只在三少爷屋里转的，哪里知道外边的事儿？”
　　又作势起身要走，果然鸯歌便急了，忙拉住道：“好姐姐，我只问你一句，大前儿宫里莹妃娘娘赐了锦家三小姐一只龙凤镶金镯子，这事你知不知道？”

　　柳烟一想，笑：“那又是什么不得了的物事？值得大惊小怪的。”
　　“柳烟姐姐既是三少爷屋里的，难道就不知道这是三少爷母亲的祖传之物？”鸯歌只叹她石头脑袋，“一对龙凤镶金镯，莹妃娘娘有一只，三少爷手里也有一只，你随便问问锦家的丫头都知道。如今锦三小姐与三少爷一人得一只，可不就龙凤成双了吗？”

　　柳烟有些懵了。怪不得，怪不得这些日子房里的茜红梧歌这般得意！这么说，原来这些天她竟是跑错了地，认错了门，只巴着这位林姑娘，却将正格的三少奶奶给冷落一边了？

　　“看姐姐这样子，的确是一丝儿风声也不知了。”鸯歌拍拍手上的灰，诧异：“我听的这些事，还是梧歌与茜红说漏了嘴才知道的。她们跟姐姐同在少爷院里，难道她们知道了，倒瞒着姐姐不成？照三少爷对姐姐平日的情份，也不该啊？”

　　柳烟拧着手里的帕子，脸色已自变了，语气却力持平静：
　　“少爷自不会如此。只不过，梧歌与茜红，她们原本就是锦家那年送来侍候少爷的，锦家有什么事，她们先知道了也不出奇。”

　　“怪不得了！”鸯歌拍手，“是了，以前没有撑腰的，只得个扫地打帘的差事。如果锦小姐成了少奶奶，她们跟姐姐这身份——可不就要掉个个了？”

　　说罢，才觉失言，忙掩嘴。

　　柳烟心里所惧者，被人一言道破，就如被针戳破了皮的皮球，哪里还绷得住？
　　“胡说！凭她怎样，三少爷岂是这般凉薄之人？”不过强一张嘴，心里却凉了。

　　三少爷，三少爷管的是大事，这宅里屋里丫头婆子的调配，他从来都不管的。这些年能呆在他屋里，也不过是她手脚勤快，中了孙姨娘的眼。
　　若等锦小姐嫁了进来，这二房就不是孙姨娘可以作主的了，到时，她却求谁去？

　　她柳烟，从来只知实在做活，这些年为了三少爷屋里屋外的事，跟丫头婆子叫真都是有的。外头丫环掂着她的坏的，多了去了。还有谁可以帮她？
　　脚下直直往外走，连外边还下着雪，竟也没有知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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